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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子植物園量子植物園
德裏克·昆什肯、嚴偉

最糟糕的還不是那些哭泣的孩子。孩子們想到要離開家園,感到害怕和惶恐,自然會哭。讓貝利撒留更受觸動的,是成年人的眼淚。對於貝利撒留經過基因工程改造的本能來說,閣樓一直是個危險之地。當初,是他的天性迫使他離開了這裏。在偶人自由城度過的這些年,他一直在消解著這種離愁。但在閣樓,沒有什麼東西能幫助量人對離開故土做好準備。每個人都在為閣樓哀悼。

如果大家大聲痛罵他、朝他丟東西,貝利撒留心裏或許反而會好受一些。可他們的反應卻是茫然麻木,深受打擊,而且根本不相信貝利撒留和卡桑德拉從未來帶來的消息。量人們沉浸在將要離開家園的陣陣悲痛中,變成了自動機,無法處理身外的世界,間歇性地喪失自我意識,仿佛躲進了一種恐懼神遊的狀態之中。一個被設計成某一天可以看到未來的人種,突然卻連一小時之後要發生的事情都看不到了。

他跟卡茜每晚都躺在她套房裏的那張小床上,像兩隻懼怕巢穴外的世界的小動物一樣蜷縮在一起。他們的心情也在劇烈地起伏搖擺。因為無法忍受這種消沉,他們時常進入白癡天才狀態和數學世界,以此逃避現實。

在這種麻木的狀態下,有一個豐富的理論世界可供他們建模。他們還沒有搞懂卡茜在時間之門內部看到的一切。卡桑德拉有時候連覺都不睡,而是進入白癡天才狀態,仔細檢查她的量子智能留下的記憶,翻來覆去地擺弄那些拚圖碎片。貝利撒留盡力不去考慮撤離的事情,但他根本控製不住自己。

“我需要以某種方式進入量子神遊,”他說,“不然我在這裏的作用比那些生物工程師和遺傳學家也大不了多少。我們得加快進度,搞清楚你那些觀察結果。”

卡桑德拉一直躺著,她的上方是複雜的全息幾何圖形,都是她根據自己大腦中的數據集描繪出來的,而這些數據集他無法訪問。穿越蟲洞的時候,貝利撒留自己的量子智能做的是不同的測量,還要負責導航。他那些數據也是有價值的,但她現在所看的東西是他無法理解的,是真正的基礎探索性科學。他感到很嫉妒。卡桑德拉的全息圖暗淡下來,她慢慢地翻過身來,麵對著他。隨著逐漸走出白癡天才狀態,她那心不在焉的眼神也在逐漸消退。

“別發牢騷了,貝爾。量人項目不是你的敵人。我們之所以被造出來,是有原因的。我們身負使命。或許你就是我們演化過程的下一步,但我們一路走來的每一步都不容易。你必須去探求,對你自己和量子智能來說,你現在到底是什麼。這裏有一整個村莊的科學家,他們都願意幫助你。”

貝利撒留點點頭。

“你對量人項目抱過什麼希望嗎?”她問道。

“如果不是因為有了時間之門,如果不是知道有人要把他們全都殺死,我本來會說:沒有。我知道血濃於水,但卻比我想象中還要濃。”

卡桑德拉微笑著躺回狹窄的小床,繼續操作那些他無法理解的模型。於是,他們繼續著這種白天忙於撤離工作、晚上進行理論探索的節奏,不過他思考的更多是兩個問題:“我是什麼”,以及“我和量子智能的共存意味著什麼”。

三天後,卡茜終於從她的記憶挖掘到足夠的數據,可以建立一個模型了。貝利撒留急於想看看她的模型是什麼樣的。他們來到博物館,坐在兩人過去共同工作過的舊辦公室裏。多台全息投影儀用角度、色彩梯度、全息透視和電磁場等等描繪出所有十一維時空。將維或七維時空可視化對量人來說稀鬆平常,但十一維是個挑戰。

卡桑德拉的模型將時間之門看作一個單一的量子對象:一團不平坦、不均勻、不清晰的概率中心,還有成百上千條量子糾纏線從這個中心向外流淌。這些糾纏線,有的明亮而清晰,有的暗淡而模糊。還有些糾纏線從時間之門的一麵出發,又循環轉回另一麵。量子事件就這樣穿過時間,不斷對自己進行著縫合和再縫合。卡茜的思想既具備數學之美,又具有宏偉的雄心,令人心生敬畏,深感自己的渺小。這些年來,當貝利撒留忙著四處行騙的時候,她已經成長為一名令他望塵莫及的量人,讓他有些後悔自己當年逃離閣樓。

“我認為糾纏線指向通天軸的其他蟲洞口。”卡茜說,“在健康的蟲洞裏,我們可能永遠不會注意到它們,因為糾纏是如此平滑。然而時間之門被破壞了,它裏麵的糾纏結構更容易被我們的量子智能發現。”

貝利撒留感到心底有股興奮之情正在逐漸膨脹。她的理論是如此宏大,也許這將是全體人類第一次能夠理解先行者們留下的通天軸網絡。全息圖上眾多的維度以幾何形式糾纏在一起,各種可能的模式被標記出來,明亮地閃爍著。

“看那兒。”她說,貝利撒留則用一根手指沿著模型中代表糾纏概率的諸多亮線中的一條移動。那是另一個節點,它自己的糾纏線也在向外輻射,就像一顆恒星吹出的無形的太陽風。“我認為那就是通天軸網絡裏的另一個蟲洞。”

在她的全息投影遠端還有幾個亮點,他做出了自己的猜測。這個模型受到數據的限製,而這些數據正是卡桑德拉首次穿越時間之門時獲取的。量子糾纏照亮了通天軸網絡的結構。卡茜旋轉全息投影的角度,朦朧的圖像中,另外三個明亮的節點變得清晰起來。有什麼東西看起來很奇怪。

“你認出什麼了嗎?”她問道。

她的聲音中已悄然帶上了難以抑製的興奮。他的大腦逐一測試那些節點的模型。沒有相關性。沒有相關性。沒有相關性。就在這時,腦中有個想法一下子冒了出來。他猛吸一口氣。

“明白了?”她說。

五個明亮的節點。在所有這些紛繁複雜的糾纏之中,他能夠看出在幾何關係上,有四個節點的位置對應著通天軸在印第安座ε星係內的四個出入口位置:偶人主軸,弗蕾亞主軸,孔雀六(1)主軸,以及聚合政府通往北極星的主軸。

還有一個明亮的節點,其位置在她的模型中懸而未定。他們靠近全息投影,用肉眼在一片朦朧中尋找著細節。貝利撒留的雙臂和雙手感受到一個輕柔的磁壓,那是卡桑德拉對最後一個節點做電磁檢查。他增強了自己的磁小體投射出的磁場,去感受那節點的亮度、韌度以及卡桑德拉的磁場。

“第五個主軸。”她微笑著說。

通天軸的出入口似乎總是五個一組地出現。然而,在漫長的宇宙歲月中,按照軌道動力學規律,必然有一些主軸被永遠推入行星際空間,或者被推入它們的恒星,又或者還沒有被發現。各宗主國都曾預計印第安座ε星係中應該有五個主軸,不過從未有人找到過那第五個。但卡桑德拉可能找到了。而且,既然這事還不為人知,他們就有希望通過這第五個主軸讓所有量人安全轉移。

有希望。

“太好了。”貝利撒留說,“但我們隻有這一個蟲洞,逃生通道也就隻有一條。這隻能是一個臨時的解決方案。遲早會有人發現這個主軸。我們還得做得更多。”

他們又花了很長時間細看投影,想找到更多信息。但它就像有太多未知數的方程,這個數據集可以告訴他們的信息已經達到極限。他們需要更多數據,這不僅僅是出自他們身為量人的本能需求,還因為這可以拯救他們的人民。他們陷入了困境,時間變成了令人窒息的重壓。八天後就要大逃亡,十天後聚合艦隊就會到達這裏,可量人們還沒有動員起來。

每天早上出去引導同胞之前,卡茜都會在房間裏哭一會兒。她處於一個奇特的中間位置:她是唯一真正能與他們的同胞相處的人,同時又是唯一真正能對他發脾氣的人。她見過外麵的廣闊世界,而這讓她有了悶悶不樂和大發雷霆的理由。

當初貝利撒留蹚聯盟這趟渾水的時候,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麼?聯盟要造反,隻有白癡才看不出來幫助他們有多麼危險。他憑什麼這麼幹?是的,她也參與了,但這並不重要。他同意她說的。他當初接了這單生意隻是為了謀生,可後來又對時間之門起了貪念。

但卡茜也把一部分怒火發泄在了自己身上。貝利撒留做了這麼久的職業騙子,一眼就能看出她內心的各種本能也在激烈地衝突。她深愛著自己的同胞。這裏是她的家園。而且不像其他量人,她沒有對這個計劃說不的奢侈選擇。閣樓的毀滅已經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記憶中。但她畢竟是個量人,具備所有基因工程植入她本能的模式識別能力和好奇心。她無法對時間之門的價值視而不見,包括她在哪怕隻是片刻的神遊中所看到和發現的東西。為了那些東西,給她什麼她也不換。她由此知道了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被自己的本能困在了一個左右為難的境地。那種痛苦他感同身受。

第四天早上,卡茜洗完臉後,正在紮頭發。

“莉娜做不到,”她突然說道,仿佛她對某件事已經困惑了很久。“她快崩潰了。”

貝利撒留坐在椅子上,感覺身體裏好像塞滿了沉重而黏稠的焦油。莉娜當然快崩潰了。人們選她當市長,是讓她管理一個安穩的科研前哨站,而不是讓她監督它的毀滅。

“量人們想聽到我們說:如果我們動作夠快,他們就會安全,以及我們會給他們找到一個新家。”她說。

他什麼也沒說。

“他們願意聽我說,”她說,“但這話由我來說,他們是不會相信的。”

“你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他說。

“我不了解這個世界。他們需要聽到你來說這話,貝爾。”

“我不知道怎麼給他們找個新家,”他說,“我連給自己找個家都做不到。”

“你已經在外麵的廣闊世界生存下來了。”

“因為我有聖馬太。”

“威廉說過,他第一次見到你時,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對一切都充滿恐懼。”卡茜說。她積蓄的怒火如今已經枯竭,就像她的淚水。“所有量人現在都在那兒等著,貝爾。包括我。”

“麵對這種事,我可不是個很負責任的人,卡茜。我從來都不是。”

“當初你把大夥兒送過偶人主軸的時候,你對遠征軍的每一個人都很負責。”她說。

貝利撒留搖了搖頭,感覺自己仿佛正在凝固。他不敢再看卡茜。

“所有參與那場騙局的人,都接受了潛在的風險,”他說,“你接受了。連威爾都接受了。對遠征軍負責的是魯多將軍。是她把他們帶回了家。我隻是個擺渡人。”

“不管你願不願意,貝爾,無論量人是不是因為這些事而恨你,都隻能由你來告訴他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必須告訴他們,你會帶領他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那不是真話。”他說道,然後看著她的眼睛。她沒有放棄,但她把任務交給了他。

“你是個職業騙子,”她說道,話裏沒有諷刺或指責的口吻。“你的職業就是說謊。現在就來展現一下你的職業技能吧,否則量人們永遠不會離開閣樓。假裝你是一個領導者。”

他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想握住她的手。她沒有配合。

“卡茜,正因為我是個騙子,他們永遠都不會相信我的,”他說,“人們總是對謊言有不切實際的想法,就好像這隻關乎謊言本身,仿佛你隻要能編造出一個足夠好的謊言,它就一定會奏效。一個謊言要想奏效,需要的是人們信任那個騙子。可是沒有人信任我。”

“我信任你。”她說。

他並不想要任何人對自己抱有信念。

“我不想對任何人撒謊。他們信任你,卡茜。他們會相信你說的話,因為他們願意這麼做。而且他們必須拿一個人當出氣筒。就讓他們繼續生我的氣吧。”

過了一會兒,他們出了她的小房間,走到自助餐廳,坐在一個小隔間裏草草地吃了點東西。周圍的隔間裏都是默默無言的其他食客。然後,他們來到那座低矮的辦公樓,心情沉重,仿佛去參加葬禮。莉娜·阿霍納麻木地接待了他們。議員烏裏維和桑佩爾也在她的辦公室裏愁容滿麵地頹然癱坐著。五個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今天是為大撤離做準備的第四天,他們聚在一起是要召開處理各種問題的晨會。

“莉娜,”貝利撒留終於開口,“你有沒有想過讓卡茜來代替你指揮疏散行動?”

市長那雙烏黑的眼睛呆滯地看著卡茜,然後目光又轉向貝利撒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任命你為市長嗎?”莉娜輕聲問道。

“我?”卡茜難以置信地問。

莉娜倦怠的目光望著她。作為議員,烏裏維和桑佩爾這時候本應該對市長的任命提出一些要求,但談話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似乎讓他們如釋重負。

“在我們找到新家園之前,可不可以讓貝爾來負責疏散行動?”卡茜說。

她退縮了。

“沒人信任我,卡茜。”貝利撒留說。

市長和兩位議員都看了看他。他們的表情像是在同意他說的話,可他們看起來也沒有其他的選擇。貝利撒留明白他們想要什麼。他們懼怕閣樓之外的未知事物。他們無法想象,如果無法在這裏種植作物,如果沒有英西銀行的資助,要如何才能獲取食物和住所,更不要說建立一個新的家園了。他們認為貝利撒留可以。他們想讓他來告訴他們該怎麼做。

“我會幫你的,卡茜,”貝利撒留說,“到了外麵的世界,我可以給你當顧問。”

“從法律程序上講,這也不難,”烏裏維說,“市長可以先任命卡桑德拉為副市長,然後自己再辭職。”

“卡茜會成為一個好市長。”貝利撒留說。

卡茜掐了掐他的手。他的心跳和呼吸逐漸與她的達到了共鳴,仿佛她正在神遊狀態中注視著他。

(1)位於孔雀座,距離地球19.9光年的一顆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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