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貝利撒留和卡茜走進閣樓,聞到了潮濕的青草和樹木的氣味。因為在貨船上工作了很久,忙於給係統和機器人重新編程,他們身上已經又臟又臭,在閣樓這裏顯得很不協調。秀美的景觀小山丘從他們腳下一路鋪開,遠處冰封的洞穴屋頂上閃爍著藍色、綠色、黃色和紅色的燈光,投射在閣樓的北牆上。安靜的鳥兒受到驚擾,在樹叢間飛來飛去。貝利撒留與那些遠離塵世住在此間的量人冥思者之間有很多意見分歧,但他也認為閣樓是一件藝術品,讓他有家的感覺。可他卻給這個天堂帶來了滅頂之災。
沒有人來迎接他們,那不是量人的處事方式。他們都在忙於研究,或者計劃下一代的定向演化,都處在白癡天才甚至量子神遊的狀態,那是他們最核心的獨處活動。
一條鋪好的小徑通向一座圓形的行政大樓,緊挨著量人聚居地的西牆。牆壁上裝飾著鋁框包邊的淺色玻璃,它們組成的幾何圖形簡潔而令人舒心。屋頂則植滿了鮮豔的花朵,散發出淡淡的花香。玻璃門滑開後,露出裏麵的維修和工程辦公室。
量人雖然在科學事業上具有極高的創造性,建築裝飾卻偏愛簡樸的風格。他們在為市政樓的房間命名時,就用了窗戶的顏色:黃色委員會室,紫色、藍色和橙色辦公室。這座小樓的盡頭就是市長的辦公室,叫作綠屋,因為它的窗戶是綠色的。貝利撒留和卡茜走了進去。
市長莉娜·阿霍納微笑著朝卡茜微微欠身致意。莉娜領導著量人項目。和貝利撒留一樣,這位市長也擁有來自地球的非洲裔哥倫比亞人以及拉丁、印第安混血血統。莉娜出生於第九代,身上的器官和基因修改與貝利撒留和卡茜完全相同。雖然如此,她卻是眾多無法進入量子神遊的量人之一。
“歡迎回家,卡桑德拉。我們都很想你。”莉娜接著看向貝利撒留,“你又回來了,貝利撒留。我希望這次是為了好事?”
貝利撒留瞧了眼卡茜,想要向她求助。她看起來不太自在。這時他們背後聚集了一些人。
“我們坐下說話吧。”市長說。
莉娜的辦公室裏有一張桌子,六把椅子。有幾個人從其他辦公室又搬來了幾把椅子。貝利撒留一一見過了聚居地議員奧古斯廷·烏裏維、貝亞特裏斯·帕瓊、尼古拉·桑佩爾,以及兩名助理塔蒂亞娜·梅倫德斯和馬塞洛·阿西涅加斯。介紹到每一位時,他們都微微欠身致意。許多量人對身體接觸非常抗拒,既是由於他們內向的天性,也是因為並非人人都能像貝利撒留那樣很好地控製自己的電肌塊。接觸放電會讓人十分痛苦。
他們交談起來。有些是閑聊。在某個層麵,貝利撒留的大腦吸收著信息,做出恰當的手勢和回應;但在另一個層麵,他的大腦又十分恐慌,一直在考慮怎麼才能更好地把這件事告訴他們。他作為職業騙子的技能似乎一下子全失效了;他什麼主意也沒想出來。
他太在乎這些量人了。他和卡茜已經商量好,由她設法給他們解釋即將到來的危險。他十六歲就離開了閣樓,這種行為在許多項目的人看來就是一種背叛。而卡茜不同,她是大家的寵兒。不過,眼下她似乎一直在回避那個艱難的話題,而且還和他一樣緊張。可是他卻不能講話。他們不會相信他。
“你都去哪兒了,卡桑德拉?”市長問道,“外麵的世界什麼樣?”
卡茜尷尬地笑了。
“三個月前,貝爾找我幫他做一項工作,條件是他會給我提供一些數據。”
卡茜說到“數據”時,市長的身體湊了過來。貝利撒留也這麼做了。
“貝爾給我看了些證據,表明他的雇主——也就是撒哈拉以南聯盟——找到了一部時間旅行機器。”卡茜說。
每個人的眉毛都揚了起來。市長臉上那副量人常帶著的心有旁騖的表情一下子不見了。有人說了一句:“什麼?”
“我並沒有立刻相信他,”她說。“我之所以和他一起去,是因為我們曾經的合作,也因為他帶來的數據。”
市長和議員們懷疑地看了看貝利撒留。
“時間旅行機器?”阿西涅加斯說。
“撒哈拉以南聯盟在偶人主軸的另一端有一支小艦隊,”卡茜說,“偶人不讓聯盟通過,除非他們願意將半支艦隊作為報酬拱手送上。於是,利用貝爾和我在十年前發展的理論,加上聯盟艦隊提供的數據,我們把一個人工蟲洞連接到了偶人主軸中間的史瓦西喉。”
市長的嘴巴張得大大的。有幾位議員不由得發出驚歎。大多數人仍然沉默不語,在腦中努力回憶著自己的時空幾何知識。他們都是傑出的數學家和優秀的天體物理學家,但沒有一個是蟲洞專家。對於大多數量人而言,蟲洞物理學是一門太過偏向於應用的學科。
“我在神遊狀態下操控人工蟲洞,”卡茜說,“引導我的感知,以糾纏線為導航指引,跟隨著它們通過超空間。就在我做這些事的同時,貝爾從聯盟那裏偷來了時間旅行機器。”
眾人再次齊刷刷地看向他,眼神裏既有驚恐又有讚許。
時間旅行機器。
他們都和他一樣渴求新知識。
“那是不可能的,”市長說,“任何事物都不能回到過去。”
“我親自去把那部……機器給運回來的,”貝利撒留說。他感到很內疚,這麼崇高的東西,被他說得就像一台稀鬆平常的病房設備似的。“我回到了十分鐘之前。”
他們看著他,就好像他長著兩個頭。
“我進入神遊狀態,在其中根據導航通行,”他說,“它的內部是裸露的超空間,兩個十一維時空,兩者組成了一個扭曲混亂的二十二維時空。”
“貝爾和他的量子智能在時間之門裏發生了變化,”卡茜說,“通過某種分區方式,他和量子智能得以自始至終共存於他的大腦內。他也許就是量人進化的下一個階段。”
市長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怎麼還沒有把監控設備連到他的身上,馬上開始研究工作?我們竟然浪費時間在這裏說了半天廢話?萬一這種效應隻是暫時的呢?”
卡茜忽然麵露悲傷之色,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下來。
“沒時間了,莉娜,”她說,“的確,我們把時間旅行機器……時間之門……給帶來了。的確,貝爾的大腦出現了某種奇特的分區現象,預示著量人可能的未來。但這也使得貝爾和我卷入了與聚合政府、撒哈拉以南聯盟和偶人神權政府之間的衝突。聯盟想拿回他們的蟲洞。”
“你們把他們帶到這裏來了?”烏裏維說,臉上一副才明白過來的表情。
卡茜搖了搖頭。
“人人都知道閣樓在哪兒。”
卡茜停頓了一下。她在過去三個月裏發生了變化。變得更加堅強,更有信心了。就像他一樣。他真的不想這樣。他寧願自己變得更像她,能夠控製住自己的本能,就做一名研究者,而非一個騙子。
“聯盟要來這裏嗎?”市長問道,“他們要把我們當作討價還價的籌碼,來拿回時間之門嗎?”
“比那還要糟糕,”卡茜說,“聚合政府的間諜知道有兩名量人——貝爾和我——幫助了聯盟。”
“聚合政府也在找你們?”市長小聲問道。
“所有參與了解這些事情的人都已經意識到:量人已經成為一種軍事物資。”卡茜說,“所有的量人。”
莉娜的表情消失了。
“聚合政府……”市長最後說,“你們毀了我們。”
卡茜點點頭。“的確如此。十二天後,聚合海軍就會到達閣樓。到時候他們就會摧毀這裏。”
市長一下子泄了氣。
“你們知道這些,是因為你們竊取了他們的計劃?”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卡茜沒有說話。市長看向貝利撒留。他搖了搖頭。莉娜移開了目光,臉上一副恍惚而震驚的表情。
“你們倆,都來自未來。”市長得出了結論。
“是的。”貝利撒留說。
“為什麼?”市長低聲問道。她的臉和手都一片冰涼。貝利撒留眼看著她逐漸變得沮喪。他們給她帶來了一生中最好和最壞的消息。新的演化。新的知識。還有滅絕。“我們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們之前觀察到了閣樓的毀滅,”貝利撒留說,“但我們離得太遠,沒有看到任何量人死亡。所以在那發生之前,我們可以和你們所有人一起逃走,同時仍然與未來的觀察結果保持一致。”
“悖論。”桑佩爾說。說出這個詞似乎讓她很不舒服。
“這簡直是胡扯!”烏裏維說完站起身來,一把將他的椅子丟了出去,然後氣衝衝地走出了辦公室。走出門外四米後,他的腳步聲在大廳裏停了下來,但他沒有回來。
卡茜碰了碰莉娜的胳膊。“我們給你們提供的信息,並不會改變我們在十二天後的未來所得到的觀察結果。如果我們趕快行動起來,就可以在不違背因果律的情況下拯救所有量人。”
“我們能去哪裏?”桑佩爾怒氣衝衝地問道,“銀行可以保護我們。他們會繼續資助量人項目。”
整個房間裏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如果我們投奔銀行那邊,量人計劃就會變成一個軍事項目,”貝利撒留說,“量人已經卷入了軍事衝突。再也不會有人相信我們跟軍事無關了。”
市長把手按在額頭上。
“我們的末日到了。”她低聲說。
她是對的。不再有隱居冥思的生活,也不再能對自己做基因工程改造。各種事件正把量人推上世界舞台。不,不是事件——是貝利撒留的所作所為。他帶著量人的天賦與詛咒踏入了廣闊的世界,並向整個文明表明:他們已經走出了童年。
但是量人也並沒有進入成年。他們還很脆弱,介於童年與成年之間,缺乏真正保護自己所需的大部分能力。他和卡茜就是他們在這個可怕的新世界中僅有的向導。
“我們帶來了三艘貨船,”貝利撒留說,“它們算不上舒適,但起碼有空間把我們全都裝下。我們可以借助人工蟲洞進行躍遷,離開這裏,去一個足夠遙遠的地方,讓聚合政府找不到我們。”
“貨船?”市長問道。
“像難民一樣。”阿西涅加斯說。
“我們能去哪裏?”市長問道。“我們要如何生活?”
“我們也還不知道,”貝利撒留說,“但我們可以確保十二天後這裏沒有一個量人。”
“你離開了閣樓!”市長說,“你拋棄了我們!現在你又這麼回來了,還把這個……滅頂之災引到了我們家門口!”
莉娜的話在貝利撒留腦海中回蕩,同時浮現於他腦中的,還有自由城中死去的那些偶人、“帕裏佐號”上死去的船員,以及其他所有因他而死的人。
“是你讓我說服貝爾回家的,莉娜,”卡茜說,“我當初跟著他走,是為了他那些數據,更是為了他提供的機會。現在我們帶回來的,的確比這多得多,可貝爾當初並不知道會變成這樣。”
市長哭了起來,不斷搖著頭。卡茜的下巴上掛著一絲淚水。貝利撒留發現自己的臉頰也濕了。
“莉娜,”卡茜說,“這是個可怕的消息,但現在我們得先讓人活命。我們必須馬上撤離。”
“我們要跑到哪裏去,才能讓聚合政府都找不到我們?”市長恍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