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在史前時代,人類就已經建造了各種寺廟,用以調和與宇宙奧秘之間的齟齬。從難以理解的洞穴繪畫和巨石搭就的觀象台,到處散落的金字塔,再到宏偉的大教堂和清真寺,建造者們設計出各式各樣的“鏡子”,來反照出那些超出人類理解的無限奧秘。這些反照喚起了人類的敬畏之心。
對於這兩個試驗性的初代量人來說,“量化風險號”貨艙內的那對時間之門,就是他們的大教堂。也可以再打個更恰當的比方:他們意外擁有了第一批洞穴的建築構造圖。在遠古的過去,兩個蟲洞口對口相撞,聯結在了一起。原本在正常時空中卷曲為不可見的七維空間,被兩個蟲洞喉之間的幹涉作用拉平了。在十一維時空中,物理定律完全不同。
貝利撒留之前第一次通過時間之門的時候,之所以能夠免受奇異性(1)的影響,是因為他壓根兒就不是一個有意識的存在。在旅程中的絕大部分時間,他都隻是被自己的量子智能驅使的一塊肉而已。到最後階段,等他和客觀找到了同時共存之道,他的大部分感官都已經被導入了量子智能。他唯一的體驗隻剩下自己的肉眼所見。
眼下,他的雙眼勉力聚焦在那些怪異的紫色、微弱的藍色和閃耀的光上麵,它們都來自他的大腦無法快速建模處理的維度。他的眼界正在膨脹,仿佛鏡頭從他這裏遷移到一片不斷發酵的朦朧灰色景觀之中,裏麵還閃爍著各種各樣孤立的色彩。頭盔外麵回蕩著奇怪的微弱聲音,有種幻影般的感覺。手臂和腿部肌肉細胞中嵌入的磁小體感受到了啪嗒作響的電磁場,暗示著時間之門內有肉眼無法感知的更高維度的廣袤時空。渺小的感覺從他心中升起,仿佛一根竹簽串起了他,連之前對自己人民的負罪感也在減輕和消退。諸般世俗的憂慮,甚至連同自我保護的想法,全都開始在這座宇宙神廟中消弭。
他最精確的感覺——磁感,此刻也變得十分微弱。他大腦內那個新的分區,也就是思維客觀擴展其量子感知的區域,將磁感輸入都貯藏起來。他隻是窺見了那個廣袤世界的一斑,但即便是這樣兩個智能之間的有限分享,也是他的基因工程師們從未計劃過的。
量子智能給他下達導航指令後,他跟著照做,仿佛自己隻是一個無人機內嵌的驅動程序。向前六百米。停機。繞x軸旋轉四十五度。二百米。停機。繞p軸和m軸旋轉九十度。
由於蟲洞內部的錯位,某些方向會最終導向空間或時間上的死胡同,可以認為這都是些小的奇點,就連他的量子智能也無法對其建立數學模型。複雜的時空地形產生了各種奇怪的引力和電磁流,也需要回避或繞開。盡管這樣的旅行十分艱難,但是那些不完美仍將作為鏡頭,量人透過它們,來破譯宇宙的結構。
貝利撒留冒險瞥了一眼他的頭盔儀表盤。他倆之前已經將卡茜的宇航服附連在他的宇航服上,而她則由冷凍氣體噴射器推進,跟在他的身後。卡茜的體溫已經上升到四十一度,他自己的神遊發熱也已超過四十度。自從三周前在時間之門內發生了改變,他的身體就一直處於低燒狀態,徘徊在三十八點五度,但此刻他體內的量子智能正在高強度運行,處理大量的信息並產生熱量。他可以再堅持一段時間,直到帶領他倆走出時間之門,但卡茜的發熱狀況正變得越發危險。
他在她的大腦中觸發了神經抑製劑的注射,那是一包分子促效藥,可以強製退出神遊狀態。她應該可以挺過溫度更高、時間更長的發熱,但等他們回到過去,說不定還需要互相為對方做點什麼,而發熱可能會拖累他們。
卡茜長籲一口氣,恢複了人類喘氣時的呼吸節奏,不再是量子智能的那種慢而淺的呼吸。她呻吟了一聲。
“你還好嗎?”貝利撒留問道。
“太美了,”她驚歎道,“而且有那麼多。”
“我知道。”
“還有更多。”她聽起來有些喘息,還在努力適應從神遊發熱中緩過來時伴隨的惡心感。好在卡茜跟他一樣,盡管心懷深深的敬畏之心,也還可以工作。“我得算一算,驗證一下。”
“我們差不多快要出去了。”貝利撒留說。
“但願我們的判斷沒錯,貝爾(2)。”她用渴望而哀傷的腔調說道。
經過數代的建造實踐,基因工程師們大大強化了量人大腦的數學、幾何和模式識別的功能。盡管量人有能力做出無比巨大的理論發現,但誤判的可能性仍舊存在,讓量人時時心存惕懼。
她看到了什麼,她那哀傷的腔調又是為何而發?
借助冷凍氣體噴射器,他再次停下。這裏是超空間的一個區域,一道道各不相同的綠色線條在黑暗中穿梭,就像皮膚下的一條條靜脈。貝利撒留和卡茜在一條終軸上旋轉了九十度,眼前隨即出現了一條線。伴隨著他們的旋轉,那條線逐漸變粗,呈現出紋理和模糊的細節,漸漸長大成橢圓形。他們這才認出,那正是時間之門的兩個開口之一,混沌的灰色背景上籠罩著一片黑暗。
“從這裏出去,應該就是三百四十八小時之前了,”貝利撒留說。“準備好了嗎?”
“我從來就沒有過準備好了的感覺,”她冷漠地說。從他耳機裏聽來,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淺。“但那並沒有阻止過我。”
他們從時間之門那道連接過去的出口飄了出去。貝利撒留的感知變窄了。他的世界從超空間的十一維度,縮小到了三維空間和一維時間。盡管與他的量人天性不相符,但他還是瞬間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每一個量人都渴望能在超空間的大教堂內頂禮膜拜,但那種體驗更像是煎熬,而非樂在其中。
他們的頭盔燈照亮了“量化風險號”的貨艙,仿佛他們從未離開過一樣,隻不過現在他們麵對的是外頭的泊庫,而不是地板。而且他們的身體又感覺到了重力,是他們最習慣的三分之一個重力加速度。貝利撒留用戴著手套的手握住了一個扶手。在三百四十八個小時之前的過去,“量化風險號”停駐在一艘大型偶人貨船的貨艙裏,這艘貨船是貝利撒留在布萊克摩爾港租來的。
這個時候的貝利撒留和卡茜應該還在駕駛艙附近的睡眠囊裏睡覺,同時等待離開港口的許可。而這個時候的聖馬太應該在駕駛艙裏。貝利撒留接入飛船的係統,這會立即提醒聖馬太,飛船上出現了一個安全漏洞。
“聖馬太,我是貝利撒留。”他說,“不要發出任何警報,也不要喚醒我和卡茜,因為你這樣做會導致違背因果律。”
“什麼?”聖馬太回答道。與此同時,貨艙裏的燈一下子全都點亮,攝像頭對準了卡茜和他。聖馬太的自動機隨即蘇醒,快速沿著牆壁跑到門口,然後退了回去,接著再次跑到門口。貝利撒留揮了揮手,各種頻段的攝像頭都轉過來對著他。
“有一種方法可以證實我所說的,那就是檢查宇航服的標識號。”貝利撒留說,“相同的宇航服應該就在櫃子裏。”
很長一陣沉默。然後,一聲悠長而痛苦的歎息在他們耳機裏響起。
“早上好啊,阿霍納先生。”聖馬太不滿地嘟囔道。
“你不打算找我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我是誰了?”貝利撒留問道。
“別人都不會這樣對我。”那A.I.說道。
“這是我們友誼的標誌。”貝利撒留說道。
“我不會參與違背因果律的事情。”聖馬太簡潔地說道。
“等我們做完這一切,你便能成為時間旅行者的守護神,而不僅僅是銀行的守護神了。”
“這並不好笑!”聖馬太說,“你們要幹什麼?你們是來自過去還是未來?等等!我收回剛才的問題。別告訴我。什麼都別告訴我!”
“我們不會的。卡茜和我隻需要離開這裏,進入自由城。你能幫忙嗎?”
“我們這會兒還在自由城港口的廢墟上。”聖馬太說。
“很好。你可以幫我們把某個艙門打開,對吧?”貝利撒留問道。
“如果這樣做能讓你們離我遠點兒,那我可以派一台自動機去幫你們。”
“我們會消失得讓你連根兒毛都看不見。”
“很好笑。”A.I.回答道。卡拉瓦喬筆下的聖馬太的光頭閃閃發亮,就像通往船尾貨艙一扇洞開的圓艙門。
“謝謝你,聖馬太。”卡茜說。
“祝你們好運。”A.I.說,語氣聽著像是想要馬上關門送客。
貝利撒留和卡茜走到艙門口,朝裏麵的大貨艙窺視。在這個圓筒形的巨大貨船運載的所有貨物中,“量化風險號”隻占據一小塊地方。鐵梁、成品鋼板、鍍鋁、線纜、衛星支柱塞滿了貨艙以及兩艘小型拖船。貝利撒留和卡茜爬出快艇,然後關上身後的艙門。
一百八十米之外,貨艙遠端一扇緊急外部艙門旁邊,一台聖馬太的蜘蛛形自動機閃爍了一下紅燈,向他們發出信號。自動機上方浮現出微縮版的聖馬太那張不滿的麵孔。貝利撒留和卡茜沿著“量化風險號”的固定索移動,經過了幾堆鐵梁。等他們移動到自動機那裏,發現艙口已經打開,聖馬太的不滿之情更加溢於言表。
“行了,我們知道了,聖馬太。”貝利撒留說。
外麵的景象十分難看。往日裏忙忙碌碌的港口已經被炸得稀巴爛。在他們上方,曾經是偶人主軸出入口的地方,現在已變成一個大洞,裏麵矗立著切削得整整齊齊的冰封的豎架、泊庫、門和大炮,全都被巨型裝甲門保護著。黑色的天空中閃耀著點點星光。從主軸一直到地表,港口的牆壁上交叉遍布著一道道燒焦的黑色或閃亮的粉白色痕跡。一層層的武器裝備已被熔化,有的掩埋在突如其來的冰流之中,有些則直接被焚毀了。港口的觀察區和乘客等候區像空蛋殼一樣綻裂開來。
此情此景,令人慚愧。
這就是戰爭。雖然這些並非是貝利撒留造成的,但正是他打開了那道門,讓通過其中的那些人造成了這一切。這很像是與神遊相伴的情況;事情的發生超出了他的控製範圍,但他卻是其中的必要因素,就像一個助產士,專門負責接生過於巨大的事件。偶人想敲詐撒哈拉以南聯盟,聚合政府想要聯盟繼續做他們的附庸國,聯盟則想要自由。而貝利撒留為他們創造了一片區域,讓他們彙聚在了一起。
聯盟從主軸一路轟炸而出的時候,死了多少偶人和人類?聚合政府也付出了代價。他們的一艘巨型軍艦——無畏艦“帕裏佐號”——連同艦上的全體官兵都被消滅了。貝利撒留已經不再是一個中立的旁觀者,他變成了各方勢力共同的敵人。
偶人們分組工作,操作著大型建築機械,幹活兒的方式自由而散漫,十分危險且低效。有的偶人駕駛著大型的輪式真空吸糞車;還有全副武裝的偶人在一邊巡邏,一邊觀察天空,同時也會參與卸貨工作。
貝利撒留和卡茜從艙口跳下來。他們扛起幾片變形扭曲的金屬,朝著像是氣閘的地方走去。港口出現兩個正常身高的人類在工作,顯得有些不正常,但在目前的混亂情況下,偶人自由城裏的大部分人類或許都在做不正常的事。
他們來到一個由閃亮的新冰形成的大彈坑裏,發現了一個氣閘。看上去這裏曾是一個炮兵陣地,被轟炸之後,這個氣閘勉強幸存了下來。一朵朵白色的雲霧從氣閘後麵的小屋子兩側吹出。身著宇航服的偶人工人們朝泄漏點噴水,想用凍結的新冰堵住泄漏,保留住城市裏的可呼吸空氣。
一個偶人朝貝利撒留走來,試著用不同的頻率與他對講。貝利撒留假裝沒有收到,卸下了扛在肩頭的金屬。隻要身邊有事情發生,偶人就會立即停止手頭工作,這是他們的行為特點。此刻,其他偶人都停了下來,看他裝模作樣地表演。貝利撒留繼續朝氣閘走過去,但那個偶人卻抓住了他的胳膊。
貝利撒留盯著他看了三點一秒,然後往偶人戴著手套的手裏塞了張銀行卡。偶人懷疑地瞧了瞧那張卡,這才塞進口袋,還鬼鬼祟祟地看了看他的同伴。貝利撒留旋開了氣閘。拿到新卡的那個偶人看著他們,猶豫了一下,然後轉身回到了他的工作小隊。
進去之後,貝利撒留和卡茜看到的是一條走廊。裏麵按說應該點著燈,因為他們的磁小體能感應到電流。他們抬頭望向天花板,頭盔燈照見了裸露的電線。許多帶電的電線,隻差幾厘米就會短路。那布線看起來像是經過特意拚接,隻為跳過附近的接線盒,全然沒有考慮安全問題。角落裏有幾個空的舊工具箱,上麵落滿了灰塵。他遞給卡茜一個,自己也拿了一個。他們朝著自由城深處繼續前進。
他們進入了偶人自由城裏照明和通風都更好的區域。這是一家沒有咖啡、茶或食物的咖啡館,但可以連接網絡,值得停留片刻。他們摘下頭盔,放在桌子上,但沒有脫掉隔熱頭罩。
這裏的壓力肯定降到了一個大氣壓以下,古怪的氣流裏夾雜著塑料被燒焦的氣味。從紅外線成像儀裏,能看到卡茜那因神遊而燙得發光的臉頰。她打了兩針解熱劑。貝利撒留也照做了。
他接入了公共網絡,聯絡上自己的一個子A.I.,顯示屏隨即變綠。他指示子A.I.去找三艘大貨船,都要能打開臨時蟲洞的那種。偶人神權政府的經濟很不景氣,部分是因為他們生活在禁運之下。所以通常情況下,他們的貨船都是閑置的,租金相應也很低廉。但現在,這些貨船估計大部分都已經被租下,用於即將持續數年的自由城重建工作。他授權子A.I.可以給出高於其他潛在客戶的租金報價,或者幹脆直接買下貨船,然後就讓A.I.自行工作去了。
“你沒事吧?”他問道。身處這樣的寒冷之中,她卻在出汗,還輕微地哆嗦著。
她熱切地點著頭,也不知是因為熱情,還是因為發熱。“那裏麵……”她的聲音逐漸變小。她把手放在他手上,兩隻又熱又潮的手貼在一起。
“你那邊是什麼樣子的?”她說,“你剛才是如何跟你的量子智能互動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感覺就像我的大腦真的被分區了,但那就意味著我看不到任何東西,看不到真正的量子世界。從量人演化的角度來看,我可能並不是你的下一個階段。”
“你沒有獲得任何感官輸入?”
她指的是他的磁感。對量人來說,其他的感官大多無關緊要。他搖了搖頭。
“分區是你和量子智能一起設置的,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來換一種分區方式。”
發熱讓貝利撒留渾身疼痛,被她的手這麼按著,也讓他覺得很疼。他把手從她的手下抽了出來。
“等有了時間,我們可以一起研究分區的事兒,搞清楚它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而現在,我得先搞幾條船。”
“你會不會被追查到?”卡茜問道。
“自由城最不缺的就是各種秘密,”他說,“這裏有三百個偶人小行政區,相互之間都不信任。他們沒人監管網絡。他們對偶人的混亂生活習以為常。我花了好幾年的功夫,現在整座城市都有我藏好的匿名錢袋子和休眠的子A.I.。”
顯示屏上開始列出各種長長的信息表。
“我們搞到了三艘大船。”貝利撒留說,他剛剛從賬戶轉出了一筆錢,用來支付數年的租金。
“你還有多少錢?”卡茜說。
“這筆錢花完就沒剩多少了,”他承認道。“但一個星期之內,我們就能有很多很多錢了。”
“在我們過去的一個星期,”她說,“以及未來的一個星期之內。我們需要新的時態語法。”
貝利撒留的頭盔上閃爍著信號,是他的另一個子A.I.發來了信息。全息圖上顯示著他和卡茜的臉,還有瑪麗·菲卡斯和波江人文森特·斯蒂爾的臉。全息圖下麵都附帶了通緝令。沒有威廉·甘德和安東尼奧·德爾卡薩爾。威廉死了,德爾卡薩爾下落不明。
“聚合政府在懸賞緝拿我們,”他說,“所以我們不能在這裏停留太久。”貝利撒留租到的貨船既不適合居住,維護得也不算太好。出發之前,他和卡茜花了一天時間,把所有三艘貨船的導航控製係統都接在了一起。他們設置了機器人係統來改裝貨艙,密封好船體上的漏孔,還將巨大的空間分割改造成許多小房間,一排挨著一排——很不舒適,照明不好,通風也很差。做這些工作很費力,有時也很費腦子,即便對量人來說也是如此。
第一天活兒幹到一半時,貝利撒留感到非常疲憊,於是飄進駕駛艙,懸浮在小窗口前,盯著外麵紋絲不動的群星,讓自己狂熱的大腦冷卻下來。星空是如此寧靜。看著那些恒星、衛星和來往的飛船,他的大腦又開始匹配各種模式,繪製軌道曲線。
他看不到他們的秘密藏身地點,但還是朝那個位置望過去。他倆現在的自我,正帶著聖馬太一起逃往那個藏身之處。不過,他倆現在的自我從這裏是看不到的。對於一個習慣於量子邏輯的人來說,也許算不上完全真實。
撒哈拉以南聯盟和聚合政府的飛船同樣太過遙遠難辨,即使他增強了自己的視力,也無法真實地看到它們。兩支實力完全不匹配的艦隊,此刻即將結束他們對弗蕾亞通天軸的爭奪戰。從理論上、學術上來說,這是一種可能性,就像閣樓的毀滅這件事;但不像歐樂星上空那片閃閃發亮的“帕裏佐號”的碎片區域,那是確定無疑的。
原本肮臟的冰凍風化壤和地表攪動不已的道路,現在都被一個個巨大而耀眼的白色爆炸彈坑所取代。在爆炸中融化流淌的冰層又被迅速凍結,像一條條灰粉色的熔岩河流,形成了一道道突兀的、高達五米的障礙,攔住了地表幸存的車輛。貝利撒留的視野邊緣就是洞開的港口,車輛正從那裏拖運鋼材和成品部件。他沒有增強視力以獲得更好的視野。
死了多少偶人?多少人類?貝利撒留並不希望這一切發生。他並不幼稚,之前也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但在目睹這場毀滅之前,他曾經心安理得地把道德責任都推在了別人身上。
偶人要為敲詐聯盟負責。聚合政府要為拒絕放棄霸權統治負責。聯盟則要為自己追求獨立難免流血犧牲的信念負責。他們都有各自的罪孽。
那他的罪孽又是什麼?一點也沒有?
聯盟自己選擇了反叛。而貝利撒留也不是聚合政府。他並沒有統治別的國家。而且最重要的是,貝利撒留發現,自己想來想去都絲毫不為偷走時間之門而感到內疚。製造量人的工程師們並沒有在其基因工程改造的本能裏加入道德因素。他們創造的這個人種,隻有好奇心和尋找模式的本能超乎自然地強大,甚至超過了產生進化優勢的正常要求。和尋找模式的本能比起來,競爭視角並不那麼重要。貝利撒留就是一個被基因工程改造而成的怪物,他不會因為偷了時間之門感到悔恨,哪怕這導致了閣樓被炸得灰飛煙滅。
這時,他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感受到一個微弱的磁壓。卡茜飄浮在他身後。她也飛到了舷窗口,眺望著外麵的星空。他倆的大腦都喜歡群星組成的各種圖案。她把臟兮兮的雙手搭在固定把手上,順著貝利撒留的視線看向歐樂星破碎的表麵。
“你在幹什麼?”卡茜問道。
“思考我們是什麼。”他說。
“結論是?”
“量人就想了解宇宙。”
“那也沒什麼害處。”她說。
“如果隻是我們自己,在閣樓裏,在受控的情況下,確實是無害的。可是當我們的本能在宇宙中被釋放,我們就會做出十分可怕的事情。元神統治當初製造偶人的時候,也以為自己隻是在製造某種無害的東西。量人和偶人都是從實驗室裏逃出來的入侵性物種。”
卡茜撇了撇嘴。她非常厭惡把量人與偶人相提並論。
“你認為我們是危險分子,貝爾?”
“閣樓因為我被炸掉了。”他說。
她伸出手來,撫摸他的臉頰。“那是我們共同導致的,貝爾。我們需要時間之門。沒人像我們一樣需要它們。再說我們可以救回所有閣樓的人。”
她說得很堅決,但並沒有讓貝利撒留感覺好受些。她的話不是在哄騙他,但也同樣沒什麼說服力。他的喉頭一緊,眼睛變得溫熱濕潤。他竭力控製著自己,用臟兮兮的手擦眼睛。都是徒勞。卡茜飄到他麵前,用雙腿夾住他,一隻手放在他肩上。她伸出另一隻手的拇指替他擦拭眼淚。
“我們本應該表現得更強大,”他說,“不能隻屈從於自己的本能。我們當時就該說不。”
“任何處在我們當時那種局麵的量人,都會做出相同的選擇,甚至會拚命去做成這件事。沒有量人做得來你那種騙局,貝爾。”
“如果他們真的拚命去做我所做的事,剩下的量人們就不會死了。”
“這裏是過去,他們還沒有死,貝爾。”
貝利撒留空落落的胃、緊巴巴的喉頭,暴露出他對他倆的話都沒有太多信心。量人要麵對的不再是物理問題。他要做的也不是擺弄傻子的職業騙子。即使他們能及時趕到閣樓,設法疏散了所有量人,他們也終將告別自己身為量人所擅長的一切。他們從此變成了難民,要如何在這廣闊的世界中生存?因為他和卡茜的所作所為,如今文明裏的每一個國家都在追捕他們。
卡茜把臟兮兮的手放在他的臉頰上。她的眼裏滿是淚水。
“一個小時後,我們就要啟程去閣樓了,”她說,“在線圈達到強度之前,沒有什麼可做的。我們不要再自我折磨了。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做回我們自己。”
他吻了她。她的雙臂滑下,摟住他的背和頸。她回吻了貝利撒留,然後往後退開,麵露笑容。
“怎麼?”他問道。
“在時間之門裏,我得到了一些古怪的觀察結果,”她說,“在我們重新編製導航係統程序的時候,我對我的計算結果做了個三重檢查。”
如果連她都要花這麼長時間去心算檢查計算結果,那分析過程一定十分複雜。盡管很不情願承認,但他感到胸中的積鬱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對新發現的期待。這時卡茜突然顯得有些畏縮。和貝利撒留一樣,她對時間之門裏那輝煌的彎曲時空拓撲無比崇拜。
“我發現了一些奇特的量子糾纏跡象。”她說。
“內部糾纏結構?”
“不是,”她說,“我把時間之門看作一個單一的量子對象,結果發現了一些量子糾纏路徑,從時間之門通向外麵的太空。這樣的路徑很多。”
“通向多遠處?”
“我探測了其中一條路徑,”她說,“並測量了它的共振。我采集了這些測量結果,然後計算,看看是什麼在與它糾纏,才會導致這樣的共振。我認為,時間之門在跟通天軸網絡裏的另一個蟲洞發生糾纏。”
貝利撒留心中隱隱升起一股略帶謹慎的興奮之情,那是基因工程改造設定的內啡肽釋放,這種精神狀態總是與新的發現相關聯。
“不僅如此。我還對那個蟲洞的位置有了一個大致的推斷。”她說。
貝利撒留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呆住了。他在消化卡茜剛才所說的事,實在太令人震驚了。
“要不是三周前你讓我引導人工蟲洞進入偶人主軸,我都不可能做這些分析,”她說,“蟲洞之間的量子糾纏跟粒子之間的糾纏相比,是截然不同的。”
“你可以找到通天軸的另一個蟲洞?”他驚訝地問道。
“也許我還能找到不止一個。”
她咧嘴笑了,雙眼閃著光。他也笑了。
(1)一種粒子屬性,表達為一個量子數,用以描述強相互作用及電磁相互作用中短時間內發生的粒子衰變。
(2)貝利撒留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