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貝利撒留感覺快要窒息了。在人類的眼睛看來,駕駛艙舷窗外的群星仿佛凍結了。但就在他努力平息自己頭腦中如風暴般狂亂的思緒的同時,他那經生物工程改造過的大腦和眼睛隨著飛行在印第安座ε星係中的“量化風險號”,不斷測量著微微變化的角度。他穿過快艇,來到船尾那片擁擠的生活區。這裏有一道氣閘,後麵的貨艙裏就擺著那部時間旅行機器。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慌。
銀河係是如此廣大,大到竟然有某個古老的先行者物種建造了一係列穩定的蟲洞,可以在恒星之間建立連接。人類發現了其中一些,但沒有完全了解,甚至還不能正確地定位它們。人類將這張由蟲洞組成的網絡稱為“通天軸”,因為在各種人類的傳說中,都有這類連通天地之間的內容。通天軸的蟲洞中,有一些僅僅跨越了幾光年,但也有許多橋連接了相距幾十甚至幾百光年的兩個地方。它們為人類開辟了通往群星之路。
人類發現的這四五十個蟲洞,幾乎都在宗主大國掌控之中,隻有兩個例外。
偶人控製了其中一個。
而就在此刻,在“量化風險號”的後部,貝利撒留攜帶了另外一個。
四十年前,撒哈拉以南聯盟的軍艦組成了一支遠征軍,受他們的宗主國聚合政府派遣,深入到了中土王國那片太空。他們再也沒有回來。人們都以為聯盟遠征軍已被摧毀,但事實卻是他們躲了起來。
他們發現了一對蟲洞出入口。它們在遙遠的過去彼此相撞在一起,打亂了自身正常的功能和結構。這對聯結蟲洞的一端連接過去,另一端則通向未來。聯盟遠征軍沒有把這台時間旅行機器繳納給他們的宗主國,而是遁入深邃的太空,試圖搞清如何將信息發送回過去。
遠征軍確實找到了一個方法,然後花了四十年時間,創製出新式的推進係統和武器。通過把研究成果送給過去的自己,他們實現了十倍速的技術進步。可四十年後,他們卻出現在僅有的另一個不屬於宗主國的蟲洞——偶人蟲洞——的另一端。問題在於:不隻是撒哈拉以南聯盟希望它的艦隊回到家鄉,偶人也想要這支聯盟艦隊。
四個月前,在沒有其他軍事和政治選擇的情況下,聯盟雇用了一個職業騙子——貝利撒留·阿霍納——通過欺騙偶人來讓遠征軍通過偶人主軸。周前,貝利撒留和卡茜在其他幾位團隊成員的幫助下,成功地讓遠征軍通過了偶人主軸。
同樣是在三周前,貝利撒留親自進入了聯盟的那對聯結蟲洞,穿過其廣袤的內部,出現在他進入蟲洞的十分鐘之前,並借此機會從聯盟偷走了這對時間之門。
成功突破偶人主軸的聯盟,使聚合政府遭受了一次重大的軍事挫敗,還摧毀了偶人自由城的港口。貝利撒留早有所料,自己一定會成為偶人的通緝犯,而且最終將成為聚合政府的緝拿對象。
他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會對他的家園發射核武器。他的人民隻是些冥思者、和平主義者。他們並沒有他那些本事。十分鐘前的那場爆炸是他的過錯,這個過錯是如此巨大,大到已近乎虛幻。但話說回來,雖說爆炸已成現實,但這個現實真的是鐵板釘釘不可逆轉嗎?借助基因工程的改造,貝利撒留和卡茜都擁有與生俱來的量子邏輯,而量子世界與宏觀世界發生互動的方式極其怪異。如果他們能引導這種互動,也許就可以拯救量人。
貝利撒留和卡茜穿上宇航服,扣好密封扣,通過氣閘進入快艇後部的貨艙。從這個角度很難看到那對時間之門。那是兩個橢圓形物體,長軸十五米,短軸十米,看上去有數毫米深。它們時而表現出固體的屬性,時而又表現出液體的屬性,比如張力和彈性,暗示著不為人知的量子引力現象。這對聯結蟲洞任由自己被折疊彎曲,以適合“量化風險號”貨艙的曲線形空間。
沿著快艇貨艙的弧形地板邊緣,貝利撒留和卡茜隻能走到時間之門通向未來的那一麵。蟲洞的開口表麵看起來樸實無華,周圍懸浮著微弱的藍色切倫科夫輻射,像一團朦朧的光霧。在黑暗的表麵之下,一縷縷紫色的光蜿蜒遊動,仿佛是來自其他現時的影子。一片片暗淡的顏色遊移不定——催人入眠,神秘莫測,難以捉摸。
現在該由他和卡茜來對抗滅絕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真能奏效。滅絕事件的發生總是伴隨著宏偉的計劃,如果量人真的由此消失,又該譴責誰呢?他犯的那些錯是最直接的原因,但這些錯誤本身又是由因果鏈前麵的環節鑄成的,通過基因工程植入他的行為。為了推進量人繼續演化,人們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在基因上大動手腳,但也許這一切奮鬥,產生的不過是一個物種級別的開關——而他剛剛扳下了這個開關。也許作為一個物種,量人的確存在過,也終將消失,就像虛無時空量子泡沫中的一個虛粒子。除非他和卡茜能穿透這一片混亂,為量人找到另一種命運。
卡茜的頭盔朝他的頭盔靠過來。透過兩層玻璃,她臉上的表情還勉強能夠看清。她也在擔心。
“我們還有時間。”這不是反諷,她是認真的。兩人戴著手套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那我應該做些什麼?”聖馬太問道。
“等我和卡茜進入時間之門,你就駕駛飛船回到之前的藏身地點,等待我們的信號。應該不會等太久。”
一塊顯示屏的角落顯示著日期和時間——印第星係標準時間:2515年3月13日上午11點12分。貝利撒留的脈搏跳得更快了,但並非為了他的人民而心懷恐懼,而是為了他們而感到興奮。他厭惡自己的這種本能。
卡茜鑽入量子神遊的世界——量人的理性涅槃。在那裏,自我、主觀和意識統統會熄滅。此刻占據她身體的那個智能,可以感知概率和量子疊加而不會導致它們坍縮。卡茜,那個與貝利撒留心意相通的女人,此刻已不複存在。但從某種非常奇特的意義上說,此刻的她比作為一個人的她更加心滿意足。
陰與陽。相互排斥。主觀與客觀。人與物。
卡茜的量子智能需要幾秒鐘的時間來準備穿過聯結蟲洞通向未來的洞口。從某種程度上說,貝利撒留很羨慕卡茜全身心投入量子神遊時的那種無憂無慮的喜悅。他自己跟神遊的關係就比較複雜了。他的學習本能總是會超過自我保護的本能,而這遲早會要了他的命。
十六歲時,他懷著活下來的希望逃離了閣樓。他成了一個職業騙子,這門生意以人類貪婪的本性為基礎,毫無固定模式可循。但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避免自己沉迷於數學模式了。他的行騙技巧最終導致撒哈拉以南聯盟請他出山,幫助他們的軍艦穿過偶人主軸。而這又讓他有機會接近聯盟秘密擁有的時間之門——麵對這樣一個宇宙學和數學的誘惑,沒有任何量人能毫不動心。為了竊取這對時間之門,兩周半之前,貝利撒留不得不穿越它們,回到了過去。
這件事不僅僅讓他看到了時空之門裏麵裸露的超空間,還導致了一場突然改變他本性的危機。他不再像卡茜或者其他量人那樣,能夠作為一對互斥事物中的一個:要麼是一個有意識的主觀存在,要麼是一個相互作用的算法的客觀集合。現在,量子神遊在他的一個大腦分區中不間斷地運行著;與此同時,身為職業騙子的貝利撒留的主觀,與他的量子客觀是共存的。他還沒有想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客觀和主觀應該如何與世界互動。他甚至不知道這種怪異的新共存關係能否持續下去。在過去,為了獲取量子感知,貝利撒留會直接熄滅他的自我,就像卡桑德拉剛才做的那樣,把自己的智能替換成另外一個。可現在呢,他要與自己體內的另一個智能去協商嗎?
量人以及他們學到的一切現在都處於危險之中,他對自己大腦中運行的量子智能說。我們得再次憑借導航通過時間之門的內部,進行一次時間旅行,返回兩周之前。在你導航的時候,卡桑德拉的客觀將會盡可能記錄下超空間內部的一切。
量子智能沒有意識,但與任何計算機程序或算法集一樣,它也擁有基本的操作參數和目標。通過這些參數和目標,它是可以操縱的,就像所有無意識和許多有意識的東西一樣。量子智能沒有團隊合作的概念,也不會珍視量人的生命,但是它珍視量人所擁有的知識,這讓人聯想到演化過程中的親屬選擇(1)。
可以接受,量子智能在貝利撒留的腦海中回應道。
貝利撒留伸手一推,飛離甲板,他們隨即飄過了時間之門的表麵。這是他第二次變成一位旁觀的乘客(僅有的第二次),而搭乘的正是被他托付給了某種奇異之物的他自己的生命。
(1)群體選擇的一種,它是由英國進化生物學家漢密爾頓於1964年提出。該學說認為,親緣關係越近的動物彼此合作和利他傾向越強烈,而親緣越遠則表現越弱。典型的例子就是工蜂、工蟻。它們養育、建設蜂巢、蟻巢,自己卻不能繁殖後代,還要撫養女王蜂、蟻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