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聚合政府為特種飛行員波江人提供的最佳駐紮地點位於一個冰雪世界的冰層之下。矮行星克勞狄烏斯,距離歐樂星兩個天文單位,圍繞褐矮星印第安座ε星Bb旋轉。抵達以後,貝利撒留和德爾卡薩爾買了兩張高價門票,乘坐特別加壓電梯,去參加冰麵之下二十三公裏處舉行的一場聚會。
電梯和一幢房子一樣大,各式沙發椅上坐滿了其他參加派對的人,大都是聚合政府官員和他們的新貴平民朋友。這些人強作勇敢,卻掩飾不住緊張。隻要電梯一有異響,或者身體感受到冰層的劈啪震動,他們馬上就會明顯地轉而進入恐懼狀態。
到了地表以下二十二公裏,電梯一側看出去豁然開朗。碳外殼電梯又承載著他們通過一層點綴著移動巨冰的雪泥地,進入一個受保護海灣的幽暗的開放水域。
在這個深度,電梯框架嘎吱作響,因為它承受著八百個大氣壓。隻要這套係統有任何環節出了故障,他們就會被立刻壓得粉身碎骨。到了電梯井底部,氣閘就是訪客們與“文明最深大餐廳”之間最後一道密封阻隔了。
參加聚會的人們開始歡呼,慶祝安全抵達地下。導遊給每個人派發了一枚徽章,是個海底活火山口的形狀。這是可資日後炫耀的紀念品,盡管他們離洋底的活火山口還有十幾公裏。大家走進一個圓形的大房間,直徑或許達到七十米。這裏是供聚合官員使用的大餐廳,擺設都是昂貴的軟椅和實木桌,還有酒吧、台球桌和VR對戰模擬器。
但沒有人注意到它的內部裝飾。大餐廳的外壁都是大落地窗,玻璃厚得看外麵的景物都會變形。這些窗戶還能放大冰山相互摩擦產生的微振動,就像鼓膜的作用一樣。對話聲偶有片刻沉寂,餐廳裏就似乎能聽到窗外雷聲隆隆。射燈的光芒投出窗戶,照亮了外麵,能看到渦流中的沉澱物和龐大的灰色物體急速掠過。
天花板上投下來的全息圖顯示著大餐廳的結構圖:它所處的這座冰峰、周圍的地下海洋,還有一係列紅色的小點。每個點都標示著一個亞種波江人的位置。他們是聚合海軍的準雇傭兵突擊飛行員。標記周圍還顯示著名字、深度、速度、壓力、溫度和快速變化的統計信息。
這些紅點紛紛越過大餐廳,繼續向下深潛,比大餐廳更深了好幾百米。它們的先後位置一直在變化,除了一個點,那是誰都無法超越的領先者——文森特·斯蒂爾。
“斯蒂爾”這名字是個轉寫。波江人經過基因改造,生活在海洋深處的另一個世界,他們沒有人類用來說話的發音器官。坊間流言說,金星人堅持要求波江人在轉寫名字時選用法文名。就算真有其事,這些傭兵也沒有誇張到給自己起個諸如雅克、埃馬努埃萊或弗朗索瓦之類的尋常法文名字。
波江人生得奇醜無比,體型與人類差不多,但壓根兒沒有任何人類的特征。鯨魚般的皮膚下麵是保溫脂肪層,厚到可以讓他們把自己那非人類的胳膊完全縮進這層鯨脂裏。他們沒長腿,隻有條粗尾巴,放在海象身上也許顯得更合適。對應人類長著臉的地方,基因改造讓波江人生出了寬闊的魚嘴,能夠吞下大量的水,再加壓輸送到鰓部,即使水中氧的含量很低,也能滿足身體供氧的需要。和偶人一樣,他們的皮膚下麵也有電肌塊,可以給導航和講話提供能量。兩個黑色的眼睛,大如黑色八號台球,其設計目的隻是為了優化雙眼視力,沒有任何傳情達意的功能。
這些身體特征就像怪物,而他們那高度混雜的基因又來源於如此之多的物種,因此他們自稱“狗民”“雜種部落”。不過隻有他們能夠這樣稱呼自己,絕不允許任何人把他們叫及狗。傳聞曾有一名早期雜種人飛行員,駕駛著自己的戰機撞向聚合部隊運兵飛船,和上麵的整支部隊同歸於盡,就因為那其中有她的軍官,曾用法語叫了她一聲“狗”。
全息顯示器上可以看到斯蒂爾飛快下降,越來越深,已經在他們腳下兩公裏處。經過海底相互摩擦的冰山以及雪泥中聳立的冰峰,斯蒂爾鑽進了這顆巨大衛星上暢通無阻的洋流。最接近他的競爭對手都在浮冰區底部徘徊不前,巨大凶猛的洋流令他們心生畏懼。
信號響起,比賽已經決出了勝負。他們開始往回遊了。斯蒂爾的圖標上代表深度的數字停頓了一下,接著繼續瘋狂跳字——他下潛得更深了。斯蒂爾的速度非常快,保持在每小時四公裏。裹挾著他的壓力突破了一千個大氣壓,一股急流衝著他前進,遠遠快於他單靠自己遊泳所能達到的速度。
“女士們、先生們,”播音員用法語8.31播報著,“斯蒂爾先生似乎正在追蹤一條克勞狄烏斯金槍魚,一條大家夥。房間裏現在開始接受投注,可以賭斯蒂爾是否能夠逮住那條魚,還有他是否能安全返回大餐廳。現在列出賠率。”
當地人和參加聚會的遊客紛紛打開各自的平板電腦、腕式控製器或植入體,開始下注。莊家給出的賠率是四賠一,賭斯蒂爾捉不到魚。而斯蒂爾能夠順利返回的賠率略高於一賠一。
“這兩樣賭注你怎麼看?”貝利撒留問德爾卡薩爾。
“他在一千大氣壓下還能活著,我感到很吃驚,”德爾卡薩爾說,“我覺得他回不來。”
“我打算跟你賭一把,我覺得他能回來,還能捕到魚。”貝利撒留說,“六十法郎?”
“就這麼定了。”
其他雜種競遊者一個個都回來了,全息圖上代表他們的圖標隨之熄滅。斯蒂爾的圖標被放大到覆蓋天花板。各項統計數據看起來並不樂觀。在他現在所處的深度,洋流的速度穩定在每小時六十公裏,就朝著他追逐克勞狄烏斯金槍魚的方向。一台輪式侍應機器人端著托盤,裏麵盛著小瓶子、注射器和可吸食興奮劑,嗶嗶響著靠近他們。德爾卡薩爾拿了一瓶。貝利撒留揮揮手讓它走開。餐廳裏響起一陣歡呼聲。金槍魚逃脫了。
“該死(1)。”貝利撒留咒罵道。
圖標和讀數顯示斯蒂爾掉頭返回了。他遊得很遠很深,不過正在迅速朝著大洋表麵咯吱作響的冰層向上遊。他在努力擺脫洋流的吸力。在七公裏處,他的信號消失了。
“該死的(2)大海。”貝利撒留再次咒罵,慢慢地坐了回去。
“阿霍納,你帶我來這兒,本來是想讓我對你的計劃增加信心,對吧?”德爾卡薩爾問道,“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款待的酒水,還有這景色。”他朝著全景窗揮了揮手。
貝利撒留需要再找一名雜種部落的人。他打開一部平板電腦,開始翻查其他競泳者的統計數據和個人資料。競泳的第二名、第三名也許做不來他的事。他們剛才離海底洋流還差幾十米的時候就停下來了。
捕金槍魚的投注已經清盤。貝利撒留的賬戶上少了六十法郎。關於斯蒂爾生死的賭局倒尚未明了。餐廳背冰川麵,競泳者聚攏在聚光燈的照射之下。有些遊客通過設備將他們的話翻譯成電脈衝,來跟他們交談。
就在這時,餐廳裏又響起一陣歡呼和驚歎。
斯蒂爾的圖標突然又亮了起來,就在八公裏之外。這位雜種飛行員已經上到了衝刷著克勞狄烏斯冰殼的冰山雪泥層。洋流到這裏被冰峰阻斷,但斯蒂爾想要安全回來還是困難重重。在洋流之上遊這麼長的距離,要通過太多的碎冰,冰山之間的縫隙隨時會毫無征兆地垮塌。要想活著回來,斯蒂爾的唯一選擇是遊得再深一些,回到強勁的洋流中去。
斯蒂爾的信號再次消失。
人群發出一陣歎息。德爾卡薩爾伸出手,“你是現在就付錢,或者等到他在九公裏之外的下遊被發現?”
貝利撒留招呼侍應機器人過來。
“餐廳有沒有麵朝洋流的窗子?”貝利撒留用法語問道。
“有的,先生。這邊走(3)。”
貝利撒留和德爾卡薩爾跟在機器人後麵,繞過幾張台球桌,穿過黑暗的房間和宴會廳,來到一個涼爽的會議室。房間內外的燈一齊亮起,可以看見窗外迎麵飛速撲來的泥沙。
貝利撒留拿了一支小瓶,讓機器人離開。他跟德爾卡薩爾碰了一下瓶。遺傳學家麵無表情,等待著他說話。貝利撒留推測追蹤競泳者體內芯片的天線是在餐廳的背冰川麵。據他所見,天線的探測範圍在方圓十公裏左右。斯蒂爾的圖標消失了,超出範圍,或者說超出了人們的視線。貝利撒留查閱著冰麵以下的地貌圖,證實了他對天線位置的猜測,然後又做了一些深入計算。兩個人看了一個小時的洋流卷著雪泥衝擊玻璃窗,看著這可以瞬間碾碎他們的深不見底的大洋。
這個環境如此惡劣的地方就是誕生並培育了波江人的溫床,還把他們變成了可怕的生物。公元2200年代後期,一艘殖民飛船抵達天苑四(4),發現這裏剛剛發生過一次行星相撞,整個星係一片混亂。恒星軌道上的各個落腳點都毫無保護地暴露在小行星碎片的威脅之下,唯一宜居的行星表麵已被天火毀滅。殖民者們麵臨著一個選擇:是就此消亡,還是對他們的孩子進行基因改造,以適應汪洋之下的生活。但即使在洋麵之下,他們也並不安全。於是他們又對後續幾代人繼續做了基因改造,讓他們得以生活在大洋的底部。今天活著的雜種人,跟偶人和量人一樣,並非自願要求誰把他們造成這個樣子,但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基因工程師的改造,他們根本不會存在。貝利撒留不知道這些事情在道德尺度上該怎樣衡量。貝利撒留自己的增強眼睛、對模式改變極其敏感的大腦,讓他看到了在黑暗中運動,悄悄接近的物體。
“跟我想的一樣。”貝利撒留說。
“斯蒂爾?”
“我想是的。”
貝利撒留走到窗框前,把一隻手按在上麵。
納米碳微管可以做成各種結構。加固窗戶的這些微管當然是以強度見長,但這種構造同時也讓它們成了不良導體。盡管如此,貝利撒留還是從手上發出了一股靜電。警覺的波江人遊了過來,靠得很近,能從聚光燈下看見他們巨大的黑眼睛周圍平滑鼓脹、毫無表情的灰色皮膚。雖說外表完全不像,但皮膚包裹的仍舊是一個人類。僅僅幾個世紀之前,他們還和貝利撒留擁有共同的祖先。
你害我輸掉了六十法郎。貝利撒留用雜種人的電子脈衝語言說道,在玻璃上產生了微小的靜電衝擊。
回應的電子脈衝傳來。關我屁事,你媽的。你會說雜種語?
我的發音怎麼樣?貝利撒留問道。
你說話就像嘴裏含著驢子卵蛋。斯蒂爾回答。
雜種部落對各種語言裏的臟話都照單全收,從法語8往前數到法語1,再到多數形式的英西語、漢語普通話和貿易阿拉伯語。
我研究過翻譯矩陣,貝利撒留用電脈衝回答道,但我不知道賣這個給我的人靠不靠譜。
你他媽的是什麼意思?賣這個?斯蒂爾問道。計算機增強模塊?
我是個量人。
這張可怕而怪異的臉後麵囚禁著一個人類的智慧,它正在考慮貝利撒留的話。
我聽說你們是群操蛋的人。我覺得你們是瞎折騰,還癡心妄想一步登天。
我恐高。貝利撒留說道。
你在餐廳這裏又要搞他媽的什麼鬼?斯蒂爾問道。
我明白你是在炫耀。你不隻是想擊敗其他雜種人,你還想向人們展示,你可以潛得更深、更遠,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貝利撒留說道。然後他引用道,“要讓他們不爽。”
你從哪兒學到這句話的,小天才?斯蒂爾說道。
我讀過《雜種人之路》。我還可以引用一些好句子:“逢手必咬。逢腿必尿。舔你的蛋,隻要你能找到它們。”
你還忘了這句:“要麼搞別人,要麼被搞。”這句話非常重要。
我不想給你造成我無所不知的狂妄印象。貝利撒留說道。
那麼,你他媽的為什麼知道這些,量人?
我有個活兒,正在招人。貝利撒留說道。我跟一些你過去的雇主談過。
去你媽的。我他媽早就有工作了。
不想搞點兒副業?貝利撒留問道。
洋流帶著雪泥,衝刷著那一對一眨不眨、燈泡似的黑眼睛。雜種人電子沉默了,希望他是在猶豫。那我請幾天假吧。斯蒂爾終於開口說道。
我需要的可不隻是幾天,你得請個更長的假。我會比聚合政府付更高的薪水。我需要一個自由潛水員,要是個純爺們兒。
我會讓你親身體驗我是不是個純爺們兒。媽的,我讓這裏所有的潛水員都吃了癟。斯蒂爾說,結果我的老板隻想讓我當個領航員,給這個地獄裏最快的戰機領航。
令人厭惡的和平生活,真是太糟糕了。看來你更喜歡護航和警戒任務,對嗎?
吃屎去吧,你這個舔菊佬。
斯蒂爾突然遊到窗前,魚嘴大張,鰓片展開,前肢從鯨脂裏伸出。短粗的灰色手掌猛力拍打著玻璃。身後能聽到德爾卡薩爾急促的喘息聲,但貝利撒留沒有動。斯蒂爾的電子笑聲劈啪作響,震顫著貝利撒留的電肌塊。
我有個危險的潛水任務,貝利撒留說,比你剛才那次難度還要大。報酬也很豐厚。
你的活兒會不會跟他媽的聚合政府扯上關係?
有也不會太久。我這個人,對他們向來敬而遠之。貝利撒留自己都能察覺到他剛說的雜種電子語言中摻雜了虛張聲勢的成分,聽起來更不可信了。
你要是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聚合政府一定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斯蒂爾說道,我知道這個,是因為到那時候,他們派出來給你們爆菊的狠角色裏就有我一個。
貝利撒留當然也知道。他會盡一切所能不讓聚合政府發現他的計劃。
你才不會在乎呢,貝利撒留說,你並不害怕聚合政府。肯定不會。
不過我知道要想成為部落領袖,是件難辦的事兒,貝利說,你得一遍又一遍地證明自己。你今天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可是如果成天隻是執行防禦巡邏任務,還隻能在克勞狄烏斯遊泳,那能有幾次稱霸雜種部落的機會?
聽起來你想要給我吹簫,斯蒂爾說,但別光舔啊。要麼吞下去,要麼就滾蛋。
你考慮一下,斯蒂爾,貝利撒留說,你待在這裏沒有出路。你不會有任何新鮮事做,除非聚合政府要去揍別人——那樣的事兒得等多久才有一次?我交給你的是一件前所未見的最危險的任務。每個人都會想來試一試。等我們把這一票幹成了,人們不會經年累月地談論我們的偉績。他們會永遠地談論。
那張徹頭徹尾異於人類的臉轉了回來,眼睛瞪著,也許什麼也沒看見。雜種人的眼睛專為海底的低亮度環境而造。正常人類如果不借助翻譯設備,根本無法與雜種人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貝利撒留不知道身為雜種人是何種感受,但他是個量人,而量人是文明中唯一能用雜種人自己的電子語言跟斯蒂爾交談的群體,這種電子語言可算是人類亞種之間的最後橋梁了。斯蒂爾的沉默仍在繼續,長得足以令貝利撒留懷疑這座橋梁是否真的存在。
媽的,小東西,斯蒂爾說道,到時候你可別嚇尿了。先給我打一筆款子,我會看看你的計劃。
貝利撒留轉向德爾卡薩爾,“現在我們的隊伍裏已經有了深海潛水員、導航員,電子專家,還有兩個內線。我們會不會再有個遺傳學家呢?”
德爾卡薩爾走近窗戶,盯著波江人。“這真是人類大家庭的團聚,我可不想錯過。”他說。
(1)原文為法語。
(2)原文為西班牙語。
(3)原文為法語。
(4)波江座內最靠近地球,也是在近距離恒星列表上能以裸眼看見的全天第三靠近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