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個箱子塞在儲藏室的最裏麵。
是個瓦楞紙箱,比裝橘子的箱子大上一圈。在整理到這個箱子之前,智子已經發現了大大小小的、承載著記憶的碎片:塞滿了自己兒時衣物的茶具箱,數本相冊,媽媽曾使用過的琺琅鍋等。所以智子本以為這個箱子裏裝的多半還是這類東西。
著手整理樓梯下的這間儲藏室,令智子內心深處隱隱作痛。感覺就像皮膚被剛剛長牙的小寶寶用手指掐著,有些愉悅,有些癢癢的,但時不時又會被狠掐一下,力度令人吃驚,疼得人眼角泛淚。隻不過,這個小寶寶的指甲並不鋒利,即使被狠狠地掐了,也不會出血。
這個紙箱用布膠帶封著口。其他箱子並沒有如此。智子將它拉出來時感覺箱子格外穩當,不像裝著形狀各異的雜物,更像嚴絲合縫地裝滿了類似於書那樣形狀規則、棱角分明的物品。而且相當沉重。
攢了十二年的灰塵絲絲縷縷地附著在膠帶邊緣。開箱之前,智子先拿來吸塵器清理掉了箱子上日積月累的灰塵。即便如此,當她開始撕膠帶時,鼻子還是止不住地發癢,打起了噴嚏。
打開紙箱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整麵的黑。
這是什麼東西?智子一時不明所以。她伸手碰觸,發現那些是一個一個單獨的小物體。它們整齊地排放著,向她展示著黑色的側脊。智子搞明白這點時,終於恍然大悟。
“是錄像帶。”她情不自禁地嘀咕了一聲。竟然有這麼多。
智子拖著紙箱,經由走廊移動到客廳。到了開闊處,她將整箱錄像帶挨個拿出來,按取出的順序從右向左排列。錄像帶在箱子裏壘成兩層,上層的錄像帶全都沒有標簽,大小也和智子熟悉的VHS1錄像帶尺寸相同,而下層最裏麵則混雜了不少小尺寸的錄像帶。對了,是Beta錄像帶。
除尺寸外,這些錄像帶還有一處不同。上層的錄像帶有十五卷,沒有一卷貼有標簽,下層有十七卷(VHS七卷,Beta十卷),側脊上全都貼著標簽。
智子拿著最後取出的那卷Beta錄像帶,對準明亮的窗戶端詳。隻見標簽的邊緣微微翹起,上麵的“索尼”商標已經褪了色,另有纖細的手寫體寫著一行小字:1977.8.12~8.13。
智子又查看了其他貼著標簽的錄像帶,無一例外都用相同的筆跡寫著不同的日期。但日期雜亂無章,彼此毫無關聯。
這是什麼?拍了什麼內容?
不巧的是,智子手邊沒有Beta規格的錄像機。所以她暫時擱置那十卷Beta錄像帶,從VHS錄像帶中挑出一卷,跑回有電視機和錄像機的餐室。
這卷錄像帶的標簽上寫著“1979.4~”。智子將錄像帶推進錄像機,按下播放鍵。她正擔心這台老機子還能不能正常運作時,就見影像赫然出現在屏幕上。
影像的對焦不準,畫麵也不穩定。即便如此,智子還是明白了屏幕上播的是什麼。
這,是我啊。
一九七九年四月,六歲時的智子。
仍是在這棟房子裏。智子坐在廚房的椅子上。這張椅子在很久以前就因為椅腿鬆動得厲害,被當成大型垃圾丟掉了。六歲的智子坐在上麵,晃動著雙腿。她穿著紅色的無袖連衣裙和白色的罩衫,右腿膝蓋上有一塊很大的瘡痂。她頭發及肩,用紅色的寬發箍固定著垂在額前的劉海。
而且——智子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她的眼睛紅紅的,吸著鼻子,看樣子想從椅子上下來。是挨罵了嗎?
這時,畫麵外傳來了聲音。
“智子,別哭。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很快很快。一直都是,對不對?隻要說出來,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今年二十一歲的智子在錄像前微張開嘴,條件反射般地抓起遙控器,按下了暫停鍵。畫麵靜止了。
那是,媽媽的聲音。
智子連媽媽的臉都不記得。對媽媽的記憶,已伴隨著事故的衝擊消失了,宛如打開浴室窗戶後瞬間消弭的水汽一般,不留一絲痕跡。即便如此,她此刻還是知道——那是媽媽的聲音。
“不哭哦,智子是乖孩子。”
錄像中,媽媽的聲音仍在繼續,像在哄勸,又像在安撫。六歲的智子衝那聲音點著頭,眼角卻還是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好疼哦。”一聲嘟囔從智子小小的嘴巴裏冒了出來。她抬起胖乎乎的右手,按在自己的太陽穴旁。
六歲的我在哭訴頭疼。而媽媽拍攝著那樣的我,同時打算讓我說些什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智子出神地盯著畫麵。畫麵沒有變,對話還在繼續。
“是呢,老是疼,好討厭哦。”媽媽說,“但是,隻要說出來再睡個午覺就好了,對不對?”
聽了媽媽的話,小智子再度點點頭。
“就連可怕的夢也不可怕了,對不對?一直都是這樣,對吧?”
“嗯。”
“那你就告訴媽媽,你做了什麼夢?”
這時,隻見什麼東西從畫麵上一閃而過,應該是媽媽的手。
“看那邊,爸爸不是拿著攝像機嗎?你就朝著那邊,像平時那樣做,好嗎?來,加油!”
“這邊哦,智子!”這一次有男人的聲音回應道,“看這邊!”
啊啊,是爸爸的聲音。
智子緊握著錄像機的遙控器,視線一刻也無法從年幼的自己身上挪開。二十一歲的智子恍然意識到眼淚正順著臉頰流淌。溫熱的淚珠滑過臉龐,滴落在手背上變得冰涼。
爸爸在用攝像機拍攝六歲時的我。媽媽在旁鼓勵我,要我說話。
爸爸和媽媽,在錄像帶裏。
“小智呢,”錄像帶中的智子和正在觀看錄像的智子一樣,被淚水打濕了臉龐,“做了一個夢。”
“什麼樣的夢呢?”媽媽的聲音。
“嗯……哆啦A夢的夢。”
“是嗎,是哆啦A夢啊。”
在這裏,媽媽輕聲笑了。正在拍攝的爸爸似乎也笑了,畫麵輕微地晃了晃。
“是和哆啦A夢一起玩嗎?”
“沒和我玩。”
“這樣啊。那哆啦A夢在哪裏呀?”
“在電視機裏麵,大雄也在。”
“這麼說不是可怕的夢咯?”
“不可怕。我呢,在和小美一起看《哆啦A夢》。”
說著,六歲的智子坐在椅子上輕輕搖晃身體,笨拙地唱起歌來。說是唱歌,其實也就是在說話的腔調上稍微加了點兒節奏而已。
屏幕前,長大成人的智子情不自禁地微張開嘴。這首歌她是知道的。她雖然已是二十一歲的成年人,但如果在換台時,碰上那個身體圓滾滾的可愛機器貓的動畫片,仍會停下手中的遙控器——這周,哆啦A夢會從口袋裏掏出什麼樣的秘密來呢——哪怕隻有兩三分鐘,她也會懷著好奇看得津津有味。而那部動畫片的主題曲,她也能哼上幾句。
六歲的智子在錄像中哭喪著臉唱出來的,正是那首歌。
“是嗎,今天做了這樣的夢啊。”
畫麵外,再次傳來媽媽的聲音。
“那智子和媽媽一起去睡會兒午覺好不好?睡醒頭就不疼啦!”
六歲的智子從椅子上滑下來,伸出手跟來到身邊的媽媽要抱抱。靠近鏡頭時,看得出她那小小的臉蛋異常蒼白,甚至能看到太陽穴周圍的血管突突地抽動著。
身穿格子裙、圍著牛仔布圍裙的媽媽彎下腰,抱起智子。可惜畫麵中看不見她的臉。兩人離開後,爸爸手中的攝像機不再對著空掉的椅子,而是移動到了旁邊的桌子上。這張桌子至今仍在家中使用,隻有上麵鋪著的塑料桌布變了。
爸爸的攝像機鏡頭慢慢湊近疊放在桌上的報紙。《朝日新聞》。家裏一直隻訂這一份報紙。
是早報。爸爸沒有把鏡頭對準版麵上的標題或照片,而是直接給了印在欄外的發行日期一個特寫。
“1978年(昭和53年)9月20日。”
畫麵在這裏中斷。智子急忙倒帶,再度確認了報紙上的日期。沒錯,是一九七八年。
這麼說,錄像中的智子並非六歲,而是五歲。
智子取出錄像帶確認標簽,上麵的確寫著“1979.4~”,和攝影日期相差了半年多。為了明示拍攝日期特地拍了當天的報紙,為什麼又要在標簽上寫上一個相差半年、毫無關係的日期?
不,還不僅如此。讓哭訴著頭疼的五歲幼童坐在攝像機鏡頭前敘述剛做的夢,安撫她隻要說出來頭就不疼了,並將這一切記錄下來——這事本身就透著古怪,哪家尋常父母會這麼做?
智子返回裝著錄像帶的箱子處,帶著兩手能抱下的VHS錄像帶回到電視機前。她確認標簽後,選了卷有日期的帶子塞進錄像機。
這一次,智子仍然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她穿著手工編織的白毛衣和膝蓋上有可愛刺繡貼的褲子。短發,額前的劉海被修剪得齊刷刷的。
和在上一卷錄像帶中出現的模樣相比,這一次她更年幼了,可能才三歲左右。
“小智,看這裏。”畫麵中傳來了媽媽的聲音。這次似乎是由媽媽拿著攝像機,邊和智子說話邊拍攝的。
畫麵中,智子的臉色蒼白如蠟,眼周還有普通孩子沒有的黑眼圈。她一直吮吸著右手的大拇指,同時慌亂地頻頻眨眼。
“小智,很快就結束了。跟媽媽說說好嗎?昨晚睡覺覺時,做了什麼夢?”
情形和之前相同:看起來身體不適的智子,和安撫著她並讓她“說出來”的媽媽。
“好臭好臭的。”智子說。
“聞到了臭味嗎?”
“黑咕隆咚的,而且呢,轟隆一下,響起了好大的聲音!小智好害怕,就哭了。哇啊哇啊,有好多好多人在哭。”
媽媽的手晃了一下,畫麵也跟著抖動起來。
“是嗎,好可怕的夢哦。那你還記得這黑咕隆咚的地方是什麼樣的地方嗎?”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媽媽的聲音聽著比說起哆啦A夢時要嚴肅。是錯覺嗎?
“很黑啊。”
“一直很黑嗎?”
“不知道。”
“人很多嗎?”
“……嗯,很多很多。”
“那裏有玩具店什麼的嗎?是小智認識的地方嗎?”
“不知道!”
“從來沒有去過嗎?”
“不知道,我看不清嘛!不過,有電車哦。”
“咦?是車站嗎?”
“車站?”
“我們去廣田伯母家時,不是坐電車了嗎?坐電車的地方就叫作車站哦,是不是類似那個地方?”
“電車停著。新幹線也是。小智超喜歡新幹線的!媽媽,我們下次再去吃新幹線的飯飯吧。”
“嗯,去吃。”
之後,媽媽又費了很多口舌詢問智子“夢”的內容,然而智子的回答來來回回都是同樣的東西,大約十分鐘後,錄像帶的內容結束了。這一次,鏡頭直接從智子身上移向了桌上的報紙。
“1976年(昭和51年)3月25日。”
可是,寫在這卷錄像帶標簽上的日期是“1980.8.16”。相差了四年。
智子逐一取出錄像帶,放進錄像機裏播放。每卷帶子中都出現了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的智子。隻是錄像中,智子年齡各異,季節混亂,所穿的衣服也各式各樣。但毫無例外的是,她的身體狀況看上去很不好,大部分情況下都泫然欲泣、驚恐萬狀。
拍攝者有時是媽媽,有時是爸爸,也有兩人一同和智子對話的情形。他們似乎也定下了固定的拍攝模式,影像結束前,總是會給當天報紙的日期一個特寫,除智子外,畫麵中沒有出現過其他人的臉。
如此煞費苦心準確記錄下來的拍攝日期和寫在錄像帶標簽上的年月日總是大相徑庭。無一例外。
隻不過,經手的錄像帶一多,智子發現貼在錄像帶盒子正麵的標簽上寫有序號。就連側脊上沒有貼標簽的錄像帶,盒子的正麵標簽上也都編了號。智子快進著確認了二十二卷VHS錄像帶中的拍攝日期,發現寫在正麵標簽上的序號,正是按照拍攝日期來排序的。VHS錄像帶上的序號是從十一號到三十二號,她又查看了Beta錄像帶,盒子的正麵標簽上同樣寫有序號,剛好是一號到十號。
也就是說,為了拍攝這奇特的“智子記錄”,父母先用Betamax拍了十卷錄像帶,然後換成了VHS式攝像機。
可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這些影像記錄的到底是什麼?奶奶知道它們的存在嗎?說起來,奶奶從不曾出現在錄像中……
智子將錄像帶隨意地丟在身旁,歎了口氣。她拂去粘在頭發上的灰塵,在隻有自己的家中輕輕地笑出了聲。
我的父母,難不成是怪胎嗎?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智子感到有些頭疼。她關掉錄像機的電源,站起身來。
1 Video Home System,1976年日本勝利公司開發的錄像帶。後文提及的Beta是1975年東芝和三洋電機開發的Betamax錄像帶。生產Beta的主要有索尼、東芝、三洋、富士通等公司,生產VHS的主要有日本勝利、鬆下、三菱電機、日立製作所等公司。兩大陣營為搶占家庭錄像帶市場曾展開一場大名鼎鼎的“錄像帶大戰”,後以VHS獲得勝利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