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辦完貞子的葬禮,又過了兩個月左右,不動產中介公司的負責人和佐佐木稅務師一同登門造訪。
令人意外的是,來的是位女士。她看上去已年近四十,不過身材苗條、個子高挑,穿著一身智子難以駕馭的、線條分明的套裝。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後,泛著光澤的淺色頭發嵌綴其中,宛如一束黑線中雜糅著金絲。看來是使用了黃色的染發劑。
“我是須藤。”她報上姓名,聲音有點兒沙啞。如同在美國電影裏看到的那樣,她伸出手和智子握了握。她的手清爽幹燥,很有力道。
在遞來的名片上,“須藤逸子”這個名字旁隻印著公司的名稱。怎麼沒有職務?智子的臉上顯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逸子微微一笑,沒有介意:“實不相瞞,這是我自己的公司。”
“須藤小姐的公司?”
這麼說,她是社長?
“不過就隻有五名員工。經佐佐木先生得知麻生小姐的情況後,我認為還是由女性來負責比較妥當。不巧我們那兒隻有一名負責管理電腦的女職員,所以才由我前來拜訪。”
她還說,如果智子不放心,盡可以進行全麵調查,調查費由他們公司來出。
“能經手麻生小姐的土地,對我們公司而言也是一單大生意,所以這種程度的服務不過是聊表心意,希望能贏得您的信賴。”
“初次接觸不動產買賣,感到不安也理所當然。”佐佐木稅務師插話道,“麻生小姐若是滿意我的工作風格,我想您也會滿意須藤小姐的。”
智子先是盯著名片,然後打量著逸子那身裁剪得當的套裝,又欣賞了她蹬著五厘米高跟鞋的優美腿部曲線,最後莞爾一笑:“那就拜托您了。”
反正早晚要付出信賴,才能將這項工作托付出去,倒不如就順水推舟吧。
那天,逸子檢視了房屋內外,確認了年代久遠的產權證,還中途取來《土地和建築物登記冊》副本,為智子說明今後要辦的各項手續。她說這一帶靠近市中心,又是麵朝公路的拐角地段,應該能賣出相當不錯的價格。她語氣幹脆,提及專業術語時必定進行解釋,智子對此頗具好感。
因為還有約在身,佐佐木稅務師先行離開了。他走後,智子和逸子隔著餐室的舊桌子相向而坐,喝著咖啡,這時逸子說:“關於這次的土地買賣,對麻生小姐而言,您個人有沒有必要向誰征求意見呢?”
因為逸子在“個人”上加重了語氣,智子當即領會了此問的真正用意。逸子指的並非親屬。
“很遺憾,我沒有正在交往的男性。”智子微笑著回答,“公司的前輩和朋友倒是都很關心我,不過我也沒有對他們細說。”
以前倒也有過一位近乎這種存在的男性。不過他半年前換了工作,兩人的關係也因此走到盡頭。這就是隻有在近距離的前提下才會開花結果的戀愛吧。
“我想說的是,在我看來,這反而是好事。”逸子第一次使用了親和的語氣,“如果已婚則另當別論,可麻生小姐這種處境的女性身邊,若跟著關係親密的男人,大概率會有不好的結果。比如不動產賣出高價,卻破壞了兩人的關係;或是為了保住感情而導致交易受阻之類的。因為一旦牽扯上巨款,人是會變的。也有情況嚴重的先例——財產被奔著錢來的男人揮霍一空。”
智子徐徐點頭。實際上,就連公司裏也有拐彎抹角打探智子眼下處境的男人。在此之前,那男人和她毫無交集,想必是因為智子成了單身的女繼承人,才突然對她有了興趣。
“戀愛的事,我打算等事情都解決了、安定下來後,再從長計議。”
逸子仰起白皙的脖子笑了:“明智的選擇。”
說起來,逸子手上也沒戴結婚戒指。不知是智子表現得太過明顯,還是逸子會讀心術,她準確地捕捉到了智子眼神中的含義。
“我離婚了,有個上小學的孩子。”逸子和顏悅色地說。
“幾年級?”
“明年升三年級。個性很狂妄哦,或許因為是女孩子吧,已經能說會道的了。”
在智子的大腦做出反應之前,話已脫口而出:“這麼說,就是和我失去父母時同年了。”
逸子將咖啡杯放回托碟,微微歪著頭,注視著智子:“聽說麻生小姐從那之後就一直和祖母共同生活。”
“是的。我爸爸是獨子,媽媽也早就沒了父母。雖然各路親戚不少,但共同生活的就隻有我和祖母。”智子淡淡一笑,“提到我奶奶的時候,稱呼她‘奶奶’或‘貞子’就行了。‘祖母’這種叫法,搞得跟少女小說似的,怪難為情的。”
逸子笑著點點頭:“好,那我就隨意些了。”
氣氛融洽起來,兩人天南海北地聊著。智子知曉了逸子所穿的套裝品牌,同時也認識到那是自己壓根兒買不起的高檔貨。
“外表而已啦,外表。”逸子笑著說,“女人從事這種職業,哪怕隻是外表不夠光鮮都會被徹底小瞧。這方麵還是男人好啊。我也想做男人。家務之類的‘女人活’我都搞不定。”
逸子環顧廚房:“難得這麼老的房子還能一絲不亂。可見奶奶和麻生小姐都是愛幹淨的人。”
“就因為房子太老,才要好好拾掇。不然就真成破房子了。”
“有拉門拉窗的房子真叫人羨慕。”
逸子的話令智子想起每到歲末,自己和祖母一同給門窗糊紙的情景。明明是習以為常的事,為何一旦成為回憶,就如此沉重呢?智子的眼角驀然泛起淚光,為了不讓逸子覺察,她挪開了視線。
“已經開始打點行李了吧?”逸子裝作沒有注意到智子的眼淚,“我看二樓全是紙箱……其實也不用這麼著急。”
“反正該收拾的還是得收拾。”智子說著,起身去添咖啡,“現在隻剩樓梯下麵儲藏室裏的東西還沒動。那是個不折不扣的‘嚇人箱’。我父母去世後,奶奶也曾和現在的我一樣,整理他們的遺物。她將不能扔的東西全都收進了儲藏室。前不久我剛打開門瞧了瞧,便全明白了,又啪地把門給關上了。”
逸子的眼神有些黯淡:“畢竟光是整理奶奶的東西就夠難受的,更別提同時麵對關於已故雙親的回憶了。”
智子微微一笑:“嗯……倒也不是。關於我父母的死,最艱難的時期早就過去了。真的隻是字麵意思上的‘嚇人箱’而已。其實我啊,幾乎不記得父母了。”
逸子看上去有些驚訝:“他們去世的時候,麻生小姐不是已經八歲了嗎?”
“您的意思是,在那個年齡失去父母,通常是會留下記憶的,對吧?”
逸子生硬地點點頭:“嗯,大抵如此。”
“可我的情況有所不同。”智子解釋起那場令她失去父母的事故,“我當時坐在後座,是唯一活下來的人。不過,我也受了重傷。特別是頭部,遭到了重擊,失去了此前所有的記憶。”
逸子睜大雙眼:“是患了失憶症的意思嗎?”
“是的……失去的記憶至今也未能恢複,用醫生的話說,像這種因為事故等原因打到頭,從而失去之前一天或幾個小時記憶的情況不在少數。據說這叫‘逆行性遺忘’……”
“嗯,我對這個詞好像有點兒印象。”
“可是,像我這樣打到頭後一下子忘記了此前八年人生的病例,據說極為罕見。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你看,眼前不就有一個嗎!”智子單手在自己頭上咚地敲了一下,“所以別說自己小時候的事了,我連父母的臉都不記得。不看照片就不知道他們的樣子,很慘吧。”
逸子接過續過熱咖啡的杯子,同時凝視著智子的臉:“連一點兒零星碎片也不記得嗎?”
智子雙手一攤:“有些零碎的記憶閃回,不過拚湊不起來。”
“這樣啊……”
“不過,一旦回憶起美好的往昔,就會想到自己已經失去了它們,或許因為這實在是太痛苦太悲傷了,我的心才壓製住了那段記憶。若是如此,就隨它去吧。”
“奶奶也沒有對你說起過嗎?”
“說過事故以外的事。諸如‘智子還是小寶寶的時候,有過這麼件事’這種。但是對奶奶來說,回顧過去也很痛苦吧?畢竟她同時失去了兒子和兒媳。所以,除非我央求她,否則她也不怎麼提。”
是啊——奶奶幾乎不會談及往事,智子想。自己竟然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真不可思議。但和祖母一起生活時,她連想都不曾想過,因為覺得理所當然。不過,現在通過和逸子的對話,她深切體會到了祖母的心情,以及祖母對過去閉口不談的原因。
“所以,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樓梯下的儲藏室裏放著父母的遺物。”
逸子再度將視線投向房中,大致環視一周後,發出一聲輕歎:“對麻生小姐來說,離開這個家,會蒙受極大的損失啊。”
她說得沒錯。但沒有辦法。
“要想不賣房子就解決問題,我隻能去劫運鈔車或販毒了。”
逸子皺起臉:“繼承稅製度真是荒唐透頂。”
“我雖有所耳聞,但沒想到會這麼誇張。”智子笑著說,“不過沒關係。我會從這個家裏把能帶走的記憶全部帶走,隻把悲傷留下。”
智子的笑容似乎令逸子安心了一點兒。
“請務必慢慢來,整理行李不用急於一時。”逸子溫柔地說,“就享受著‘嚇人箱’,悠閑地打開它吧。”
“嗯,我正是這麼打算的。”智子點著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