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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胄之殤甲胄之殤
K.J.帕克、葉林

“這麼說,所謂的戰爭英雄,”文書盯著對方的一側鼻翼,“說的就是你,對吧?”

窗台上有一隻蠍子,母的,背上馱著幾隻新生的小蠍子。巴達斯數了數,有九隻。母蠍子迅速地爬了幾步,停了下來,一動不動,接著揚起前螯。文書沒注意到,又或者根本不在乎。

“是我。”巴達斯說,“叫我巴達斯·洛雷登好了,反正,比這更不堪的稱呼也不少。”

文書挑起一邊眉毛。“哎喲,”他說,“很幽默嘛。你一定跟總督合得來,他也挺有幽默感。最起碼,”他補充道,“他愛開玩笑。不過,一般隻能他開別人的玩笑。你懂我的意思吧。”

巴達斯點點頭,“謝謝提醒。”

文書細長、優雅的手指頭微微一擺,表示不客氣。“你名聲很響。”他說,“而且,你是個相當有趣的人。”他看也不看,就拍死了身上的一隻蒼蠅。“總督喜歡招攬有趣的人。他熱衷於研究人性。”

“這是個有意思的課題。”巴達斯說。

“我也是這麼聽說的。”蠍子又開始爬動,但是被文書眼角的餘光掃到了。他從麵前的折疊書桌上拿起一把半圓形的黑檀木尺,探身過去,用尺子扁平的一麵狠狠拍下去,蠍子和她的九個孩子瞬間變成了黏糊糊的肉團。“別擔心,”文書一邊將殘骸從窗台上拂下去,一邊說,“這些東西遠遠不像大家以為的那麼危險。當然,被它們蜇了可能會腫上一兩天,還會疼得要老命,但被蜇傷的人很少會送命。”

“那我就放心了。”巴達斯說。

文書用壁毯將尺子擦幹淨,放回桌上。“這麼說,你以前是個法庭劍士。”他說,“我聽說過這碼事。你們靠殺人來解決法律糾紛。”

“沒錯。”巴達斯說。

“了不起。我猜想,采用這種製度解決紛爭,一定有什麼玄妙的說法。它比我們的法子更便捷,也許也更公平。我敢肯定,對涉事方來說,既沒那麼痛苦,也沒那麼疲憊。盡管如此,我恐怕也是不會選擇這種謀生方式的。”

“這一行也有它的好處。”

“我想,肯定比挖地道強。”

“大部分職業都比挖地道強。”

“也是。”文書拿起一把短短的薄刃刀,開始修筆。“你會發現,總督是個處事相當公正的人。說真的,在軍事長官中,他算是少有的不存偏見的一位。隻要你不耍花招,他也會對你坦誠相待。”

“我一定牢記在心。”巴達斯說。

一股甜甜的濃鬱花香從窗外傳來,大概是胡椒。他注意到總督府的圍牆上爬滿了胡椒藤。室內還有另外一種縈繞不散的香氣,是為了掩蓋別的濃鬱甜香而特意點燃的線香。一隻不知什麼品種的鳥停在窗戶上方的胸牆上鳴叫。

“當然,大多數高級軍官——”文書的話還沒說完,門就開了。一個身穿製服的人(深棕色的軟鎧甲,鋼製護喉,儀仗式假護肩、護臂以及護膝)目不斜視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他現在可以見你了。”文書說完,將注意力轉回桌上的文件。巴達斯站起來,走進辦公室。

即使以天國之子的標準,總督的身材也算是高大的。他的膚色比巴達斯在艾普-埃斯卡托伊見過的大多數人更深,說明他來自某個中心行省,是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他的頭是禿的,胡子貼著麵部修剪得短短的,左手小指的第一指節缺失了。

“巴達斯·洛雷登。”他說。

巴達斯點點頭。

“請坐。”總督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對著空椅子點頭示意。“你應該有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指揮官給你的委任狀吧。”

巴達斯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小的銅製圓筒,遞了過去。總督小心翼翼地撬開蓋子,用殘缺的那根手指將紙卷捅出來。

“請稍待片刻。”他打開紙卷,展卷閱讀,臉上的神情十分專注。

“精彩的職業生涯。”他最終說道,“你曾經是麥克森手下的副指揮官?”

巴達斯點點頭。

“了不起。”總督說,“接下來你當了法庭劍士——多麼有趣的職業啊——然後,在一段短暫的時間內,你擔任過佩裏美狄亞的上校長官。”他抬起頭,“當然,我了解過當時的情況。以那時的條件看,你的防禦工作做得不錯。隻是因為叛徒的出賣,城市才被攻陷,基本上可以說不是你的錯。”

“謝謝。”巴達斯說。

“之後,”總督繼續說道,“在沙斯特基金會和思科納的戰爭中扮演了某個鮮為人知的角色。啊,怎麼看都是一係列不同尋常的事件,我們就不深入討論了。”他頓了一下,但巴達斯什麼也沒說,於是他繼續說道,“此後,你成為行省政府治下的一名列兵,在艾普-埃斯卡托伊的地道裏花了——讓我們看看——年時間,誤差不超過一周。無論從哪方麵來看,都可以算是最為獨特的經曆了。”他再次看向巴達斯,神情莫測。“真是個傳奇人物啊。”

“在當時並不覺得。”巴達斯說。

總督沉思片刻,大笑起來,“是的,你當然不覺得。好了,看看我們手頭還有什麼資料?啊,對了,你哥哥高戈斯,那個在中邦發動軍事政變的高戈斯·洛雷登,同樣擁有精彩的職業生涯和敏銳的戰略眼光。顯然,你們一家人都有軍人的天賦。照我看,中邦作為潛在的衝突區域,其重要性被大大地低估了。”

巴達斯思考了片刻。“這是你對高戈斯的看法。”他說,“但在我們家,我姐姐才是聰明人。”

總督再次微笑起來。“你真這麼認為嗎?”他說,“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卻因為一連串微不足道的小事迅速垮台?當然啦,我未必了解所有的事實。”他再次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總之,這是一份令人印象深刻的工程兵士官履曆。我承認,我很好奇,像你這樣既有天分、又有資曆的人為什麼會來加入行省政府。我以為你會去追求更有挑戰性的事業。”

“唉,是這樣,”巴達斯說,“每當我想要安定下來的時候,戰爭總是緊隨而至。因此,這次我打算不等著被卷進去,而是主動找上門。”

總督看著他,似乎難以理解。“這個觀點頗有意思。”他說,“不管怎麼說,你在艾普-埃斯卡托伊攻城戰中立下的功勞絕對值得授予一份實實在在的獎勵。行省政府一向知道如何照顧自己人。我們應該能找到兩全之策,既能彰顯對你的獎勵,又能讓你的才能得到比挖地道更好的發揮。”他收回目光,看向麵前的文件,“你在製造器械方麵頗有實踐經驗?”

“我以前製過弓。”巴達斯回答道。

“你的手藝好嗎?”

“還行。”巴達斯說,“很大程度取決於是否能取得合適的材料。”

總督皺起了眉頭,然後點點頭。“好極了,”他說,“我們對此非常重視,已經采取了一定措施,以確保采購部門能滿足我們需要的所有規格。當然,” 他繼續說道,“質量管理方麵也同樣周全。正因為如此,驗甲所才是生產工序中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

“驗甲所,”巴達斯重複道,“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不知怎麼地,總督被逗樂了。“你不知道是正常的,”他說,“這是一個頗為專業的部門。簡單來說,驗甲所是一個對我們發放給士兵的盔甲進行檢測的地方,是設在艾普-卡立克的地區軍械廠的分支機構。不過我們測試的樣品來自帝國西部所有的行省。”總督的手指在桌麵上快速而有節奏地敲擊著,“在艾普-卡立克,有一個副驗甲師的職位出缺,軍銜相當於五十人團隊的中士。對你來說算是大幅度的升職。這固然不涉及實戰,但在經曆過如此漫長的前線戰鬥以後,我大膽猜測,換個環境應該不是件難受的事。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的履曆表明,你既有可靠的管理能力,又有大量的一線作戰經驗。讓你接任該職位,道理上完全說得通。當然啦,”總督麵帶微笑地補充道,“還需要得到你的同意。”

巴達斯抬頭看去。“噢,沒問題。”他說,“隻要不在黑暗的地道中殺人,我幹什麼都可以。謝謝。”

總督微微歪著頭看他,帶著一絲不甘心,仿佛不得不放棄了一個棘手卻誘人的難題。“我的榮幸。”他說,“你明天下午過來,我的書記官會準備好你的委任狀和過境文書。你可以通過驛路前往任職地。倒不是因為任務緊急,隻是如果按傳統方式上路的話,等待你的是一段比較坎坷的旅途。”總督站了起來,表示這次麵談結束了。巴達斯聽命行事。“祝你好運,巴達斯中士,我敢肯定你會在艾普-卡立克大有所為。”

“我盡力。”巴達斯回答道。他打開門,猶豫了一下。“對不起,”他說,“還有一個小問題。你們是怎麼測試盔甲的?”

總督攤攤手。“我還真不知道。”他說,“大概是模擬實戰中需要承受的應力與破壞力吧。”

巴達斯點點頭。“用劍砍之類的。”他說,“應該很有意思。謝謝。”沒等總督回應,他已經把身後的門帶上了。

不用說,巴達斯對驛路很熟悉。帝國的每一個人都在不同時間和它打過交道,通常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那種。大家都知道,驛馬從來不停。有明文規定,驛馬可以直接踏過不能及時避讓的人。那些馭馬人似乎很樂意抓住任何機會,行使這項特權。

“白天有三次機會停下來換馬,”郵差快活地告訴他,“晚上兩次。我們隨身攜帶食物和水。想要小解,就在馬車邊緣解決。你的行李就這麼點?”

巴達斯點點頭,“就一個行囊。”

“沒有盔甲?”

“我是工兵。”巴達斯解釋道,“我們在地道裏一向不穿盔甲。”

郵差聳聳肩,示意護衛上車。“有道理。”他說,“這次車裏總算寬敞了些,今天這一路沒什麼業務。你要麼和我一起坐在座位上,要麼到後麵找個空的地方躺下,你自己決定。”

巴達斯學著郵差上車的方式,踩著前車輪的橫幅爬上去。“我先坐在前麵吧。”他說,“正好借這個機會欣賞一下沿途的風景。”

郵差大笑。“榮幸之至。”他說,“希望你喜歡岩石,因為在我們過托蘭貝克之前,你隻能看到岩石。”

馬車做工精湛,前麵寬而低,後輪巨大。前後車輪都包著厚厚的鐵製輪胎,一圈圈尺寸、粗細如弩身大小的鋼製彈簧將底盤托在車軸之上。“轉彎的時候才過癮呢。”郵差告訴他,“隻要不亂來,幾乎不可能翻車。而且,非常結實。”他用厚厚的手掌側麵拍了拍車夫座的側麵,補充道,“唉,這也是沒辦法,任重道遠啊。難怪我們被稱為帝國的血脈。”

巴達斯點點頭。他看到後車廂堆放著一罐罐封口處鐫刻著精美圖案的葡萄酒、一捆捆款式多樣的華貴布料、幾件被布包得幾乎看不出是什麼的家具、一筒民間製造的箭、三四個鎖得嚴嚴實實的木櫃。“運送重要補給之類的,”他說,“的確需要依靠這樣的機構。”

一離開軍營,郵差就揮動鞭子,讓馬匹疾馳起來。車廂裏很快變得嘈雜又不舒服,除了安靜地坐著不動,幾乎什麼也幹不了。沿途的風景正如信差所言,是數之不盡的林立山岩。馬車偶爾會迅速掠過慌忙避讓的旅人和驢隊。馬車經過的時候,他們將臉別向一旁,身體盡量貼近岩壁,就像工兵在地道裏一樣。

“你是戰爭英雄,對吧?”

“是的,算是吧。”

“什麼?我聽不見。”

“是的,”巴達斯叫道,“算是吧。”

“啊,說真的,我覺得人各有誌!”郵差吼道,他的聲音如同玩捉迷藏的小孩,在岩壁間前後回蕩。“在黑暗裏爬來爬去,這工作不適合我。”

“也不適合我。”

“什麼?”

“我說,也不適合我。”巴達斯大喊,“不是我興趣所在。”

郵差拉下臉。“你不該這麼說,”他吼道,“你可是他媽的英雄啊。”

巴達斯沒精力接這個茬。“我想我還是到後麵躺著去。”他大聲喊道。

“隨便你。”

從車夫的座位上爬下來,越過貨物,找到可容一人的空間鑽進去,這是件細致活。令人吃驚的是,盡管馬車裏又嘈雜又顛簸,他卻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郵差俯身看著他,咧嘴一笑。“醒醒,”他說,“第一次換馬的站點到了。我要是你,就下來伸伸腿,到下一站可要好久呢。”

巴達斯呻吟著,試圖站起來,卻發現比他預計的要難一點。等兩條腿終於恢複知覺,從馬車上爬下來時,驛卒已經將木軛從之前的馬匹上卸下,套在替換的馬匹上。這匹馬披著平淡無奇的暗褐色馬衣,鬃毛和尾巴修剪得短短的,看起來和之前那匹一模一樣,都打著行省政府的烙印以及一串數字,尺寸大得老遠就能辨認出來。

郵差從一個皮桶裏取水,潑灑頭和肩膀。“你要擦個身嗎?”他叫道,“洗洗身上的塵土。”

巴達斯低頭看了一眼,才注意到身上的塵土與汙垢。“行。”他回答道。郵差拿起水桶在一個大水箱裏舀了一下,遞給他。水中有些令人不安的沉澱物,看起來略顯汙濁。

“該上路了。”郵差對他說完,轉身大聲對後麵的一名護衛喊了一句話。巴達斯沒聽清楚是什麼。驛卒換完馬,鑽到馬車底下,從一個大大的陶土桶中取油塗抹車軸,檢查開口銷。“你最好上車來,”郵差繼續說道,“等他們一完事,不管你在不在車上,我們都會出發。”

巴達斯騰身越過車夫座。馬車開動時,他剛好落進埋在貨物堆裏的那塊凹陷之處。正如郵差所言,下一站看起來遙不可及。帝國的道路是出了名的直,也是極盡人力的平。在行省政府的工程師看來,沒有什麼比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劈開一座體積龐大的山丘、開辟出一條夾在高聳崖壁間的山路更能證明能力的了。巴達斯想到堆在他四周的貨物:一罐罐棗子、泡在蜂蜜水中的無花果和櫻桃、腳蹬和帽盒、(大量的)書匣以及卷在銅管上的絲畫。看來,為了總督能吃到新鮮的葡萄、拿到最新的應景詩集,他們不惜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在叢山峻嶺中開辟道路。話說回來,既然帝國有能力這麼做,為什麼不呢?這些山丘本來也沒什麼優美的風景。

當天第三次換馬的時候,馬車上來了另外一名乘客。“挪過去點。”她說。巴達斯看了看她,挪了挪位置。

“我自帶幹糧。”她鑽進一個巨大的柳條筐,這個位置剛好卡在堆疊在一起、被繩子固定在馬車上的箱子之間。“我常跑這條線,早就受夠了政府發下來的口糧。”她像從牆洞裏鑽出來的老鼠一樣,從柳條筐裏冒出來,手裏拿著一個葡萄葉編織的扁平包裹。蜂蜜從包裹的褶皺之間滲了出來。“當然啦,在馬車裏,你需要有堆肥堆那麼強大的消化能力才吃得下東西。”她接著說,“肚子裏塞滿食物,在東歪西倒、起伏顛簸的馬車上,我可以告訴你,比在船上還要糟糕得多。”

她個頭矮小,頭發花白,有一雙深色的眼眸。她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羊毛大衣,毛皮領高高豎起,在脖子的位置扣著一個巨大的、看起來很嚇人的領針。因為太熱,巴達斯已經脫得隻剩一件襯衫。他忍不住打量著對方,她看起來一點也沒出汗。

“你覺得我穿太多了。”她頭也不抬地說,小巧的手指挑起包裹繩,“等你在路上多待幾晚,你就會希望自己能帶上幾件暖和衣服了。當兵的?”巴達斯點點頭。“我就知道。隻需簡單分析就能得出這個結論。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理由能讓——呃,你這樣的人坐在政府的馬車上?不是說我看不過眼,這點很肯定。如今強調帝國一統之類的觀念,這種態度著實要不得。我敢說,再過二十年左右,大家就會完全擯棄這種思想。要我說,這是好事。比如說,那什麼天國之子、天國之女的稱號,既然我們不信這一套,你也不信(如果你還相信,那你就比我意料的更好騙),那說真的,它還有什麼意義呢?人嘛,就是那麼一回事。”她剝開葡萄葉,露出裏麵的一塊金黃色的蛋糕。蜂蜜從蛋糕上滴下來,堅果的碎屑也灑了下來。“吃這玩意兒沒什麼特別體麵的方式。”她說,“所以管他的,就這麼吃吧。”她盡可能張大嘴巴,將四分之一個蛋糕塞進嘴裏,用力咬下去。“不錯。”一等到嘴裏有空隙,她就繼續說下去,“盡管這是我自己的評價。其實,這蛋糕是做給我在岱克的兒子的。不過,既然他不知情,也就不會覺得遺憾。你不怎麼說話,是吧?”

“我更喜歡傾聽。”巴達斯回答。

“很明智的做法。”女人說道,“小時候我母親曾經說,人有兩隻耳朵,卻隻有一張嘴。你要坐到哪裏?”

“薩彌拉。”巴達斯說,“顯然我要在那裏換乘,才能到艾普-卡立克。”

女人嘴裏嚼著蛋糕。“艾普-卡立克,”她說,“我年輕的時候到過那裏。那裏有一家政府辦的磚廠,磚廠的經理是個忠實客戶。香水,”她補充說明道,“我從事這行已經二十年了,從沒有孩子到孩子長大成人。我十七歲從父親那裏接過生意,二十歲之前就已經買下了我兩個兄弟的份額。我盼著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我的小女兒能接手我的生意。她在生產方麵很擅長,卻不喜歡旅行。不用說,我正好相反,因此我們兩個合作得很愉快。自然,我兒子討厭我現在還在路上東奔西跑。我想他大概是覺得麵子上過不去。不過,誰管他想什麼呢。當然,我不否認有個在道路管理委員會工作的兒子的確受益匪淺。最起碼,有需要的時候我可以設法在驛站上搭個便車,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我不敢肯定,如果不得不騎著騾子跋山涉水,我是不是還那麼熱衷於旅行。你以前去過薩彌拉嗎?”

巴達斯搖搖頭,“隻聽說過名字。”

女人嗤之以鼻,“說真的,那裏可不怎麼樣,自從靛青生意關門大吉以後一直在走下坡路。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倒可以去泡個溫泉。不過,我是不會花時間去市場逛的。同樣的貨物,你在托蘭貝克隻需要大約一半的價錢。”

巴達斯點點頭,“我會記住這點。”

“話說托蘭貝克最有名的,”女人繼續說道,“是燉魚。天知道他們是怎麼把生活在萬裏之外的深海魚弄到手的。可事實就是,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寧可選擇托蘭貝克風味的鹹魚也不選擇新鮮的魚。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說呢。你家鄉的人也經常吃魚嗎?”

“我以前住在佩裏美狄亞。”巴達斯回答。

“佩裏美狄亞,”女人重複著這個名字,“這麼說,那裏有不少鱈魚、鯖魚,當然還有些金槍魚、鰻魚……”

巴達斯聳聳肩,“恐怕我不怎麼清楚。看起來是灰色的,配一片麵包吃,我們以前就管它們叫魚。”

那女人歎了口氣。“我兒子也一樣,”她說,“就算把美食擺在鼻子底下也認不出來。太可惜了。我的意思是,吃吃喝喝在生活中占了很大的比重,要是你不感興趣,那就太浪費生命了。”

“也許是吧。”

正如女人所言,隨著天黑下來,溫度也降了。幸運的是,車廂角落有一塊閑置的牛皮,洛雷登鑽了進去。護衛停下來,點燃燈籠,然後以不比白天慢多少的速度繼續前行。

“在筆直、平坦的道路上行駛的好處之一,”女人說,“就是你看不見前麵的路也沒關係。”

被那女人鄙視的驛路餐原來是一塊長而扁的粗麥餅,上麵灑著蒜末和小茴香,外加一塊氣味濃鬱的硬幹酪以及一個洋蔥。“大家都說,搭乘過驛路馬車的人,幾碼以外就能聞出來——味道太衝了。你得承認,這幾樣拚在一起,味道實在可怕。”

巴達斯笑了起來,不過她當然看不到。“我喜歡蒜的味道。”

“是嗎?這可真是——哎呀,人的口味各有不同。請注意,在我這一行,嗅覺的好壞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真是神奇。”巴達斯說。

“噢,是的。奇怪的是大部分人都對嗅覺不太重視。嗅覺絕對算是五感中最遲鈍的一個,但隻要稍加訓練,就能有所改善。順便說一下,我叫雅思拔。”

“巴達斯·洛雷登。”

“洛雷登,洛雷登——你知道嗎,我聽過這個名字。不過是個銀行,在——在一個老遠的什麼地方對吧?”

“我想是的。”

“啊,我就說嘛。在你的家鄉,人人都有兩個名字嗎?”

“很常見。”巴達斯回答道,“在你的家鄉,人人都隻有一個名字嗎?”

女人大笑起來。“哦,說來話長,”她說,“讓我想想怎麼解釋。如果我是個男人,我的名字就是雅思拔·胡利安·艾普-迪亞克——雅思拔是我的名字,胡利安是我父親的名字,艾普-迪亞克是我母親的出生地。但我是個女人,因此我就可以簡單地叫作雅思拔·艾普-桑德,道理是一樣的,隻不過換成我丈夫的出生地艾普-桑德。作為女人,如果我終生未婚,我就一直是胡利安·雅思拔·艾普-埃斯卡托伊,那是我的出生地。聽起來很複雜吧,別擔心,”她補充道,“外邦人總要花上一輩子才能搞懂這裏頭的細微區別。”

“你出生於艾普-埃斯卡托伊?”巴達斯問道。

“是的,沒錯,以前我父親在那裏還有一家店。我一直想回去看看,但你知道的,現在已經太遲了。我是在那裏長大的,那是個相當奇怪的地方。”

“好吧。”巴達斯說。

“噢,是真的。那裏有一種用扁豆和酸奶油熬製出來的特別美味的濃湯。我們常常拿著那種碗狀的貝殼到市場去,花上半誇特就能裝滿一整碗,然後我們就坐在市場大廳的台階上趁熱喝湯。這湯有一種特殊的風味,加了某種秘製調料,我一直想不通到底是什麼。當然啦,要是當時問過我媽媽,我就能知道了。我居然從來沒想過去問一下。唉,那個年紀的孩子就是不懂事,對吧?”

在她的嘮叨聲中,巴達斯睡著了。等他醒過來,馬車正駛離當天停靠的第一站,而那女人已經不在車上了。她給巴達斯留了一塊黏糊糊的蛋糕,仍然包在葡萄葉中,隻不過被馬車顛到了地上,沾滿了灰塵。

“特姆萊?”

他猛地回過神,睜開眼睛,“什麼事?”

“你在做夢。”

“我知道。”他坐起來,“你把我叫醒就是為了告訴我,我在做夢?”

妻子看著他。“應該不是什麼好夢。”她說,“你扭來扭去,還不停地嗚咽。”

特姆萊打了個嗬欠。“也該起床了,”他說,“庫萊和其他人馬上就要到了。況且,我總覺得當眾鑽到那堆東西裏頭去有點不好意思。”

緹爾丹咯咯笑了起來。“看起來相當隆重。”她說,“說真的,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堅持這麼做。”

“以防被人刺殺。”特姆萊回答道,“要知道,我穿盔甲不是為了好玩。”他把腿一偏,下了床,單腿跳著穿過整個帳篷,來到掛盔甲的架子麵前。

“我們來這兒之前,”緹爾丹指出,“大家從來不搞這一套。至少士兵們沒那麼多裝備。”

特姆萊歎了口氣。就算是在最適合穿盔甲的時候,他都不喜歡穿那玩意兒。穿著它活動既遲緩又不協調,讓他覺得自己很傻。他確信,被這堆金屬物件包裹著隻會讓他犯更多的錯誤。“不管你怎麼想,”他穿上作為整套包裹物第一層的加厚襯衫,“但就我而言,但凡能降低我被刺殺的概率的東西,我都歡迎。好了,你是打算幫忙呢,還是想讓我自己動手?”

“好吧。”緹爾丹說,“你也知道,那些傻乎乎的名字讓我嚴肅不起來。”

特姆萊笑了。“在這點上,我同意你的看法。”他說,“況且,我還是不太確定每個部件叫什麼。將這套裝備賣給我的人說,這叫圓片甲,但其他人管它叫護喉。你說這兩樣東西有區別嗎?如果有,區別又在哪裏?”

“我猜圓片甲更貴。”緹爾丹說,“再說,為什麼不叫領子?說真的,這不就是個領子嗎,隻不過是鋼製的而已。來,拿穩了。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不在這些皮帶上縫上大一點的扣子。”

他正在穿靴子的時候(但你不能管它叫靴子,這叫鋼製脛甲),參謀長庫萊和他那幫麵孔青澀的年輕屬下到了。除了鎧甲,庫萊似乎從沒穿過其他服裝。特姆萊仔細回想了一下,好像確實如此。

“他們仍在原地。”庫萊說,“據我們觀察,完全沒有動過。”

特姆萊皺起眉頭,“我還是覺得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庫萊聳聳肩。“我猜,他們就是蠢得令人發指。”他回答,“說實話,如果這真的是一個隱藏得極其巧妙的陰謀詭計,那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平原空蕩蕩,完全沒有地方隱藏一兩支重騎兵隊——或是任何可以給我們帶來麻煩的部隊。照我看,他們就是待在那裏等我們打上門去。”他坐下來,椅子發出不詳的咯吱聲。“要知道,有種心態叫謹慎過度。”

特姆萊聳聳肩。“或許吧。”他說,“我一直在琢磨,如果我是他們的話會怎麼做。我得承認,我毫無頭緒。記得嗎,我一開始就不希望走到這一步。”

“他們崇尚個人勇武,”庫萊撓著鼻子說道,“以及為正義而戰。你看著吧,我們會把他們一舉殲滅。”

特姆萊勉強笑了一下。不知為什麼,殲滅這一小撮人的想法讓他很難興奮起來。就在幾年前,他們和他一樣,都是草原盟軍的一分子。他將佩裏美狄亞付之一炬的時候,他們和他並肩作戰;在製造扭力器械的時候,他們參與其中;在巴達斯·洛雷登從城牆上傾倒液體火油的時候,他們也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和家人。直到現在,他仍然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和他反目成仇。沒準他們的看法才是對的,而他錯了。在他們將城市付之一炬、定居在廢墟對麵的舒適牧場上以後,很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追根究底,這都是他的錯。不知怎麼的,想到能夠輕而易舉獲勝並沒有讓他感到愉快。何況,關於正義與否的討論也讓他有些心緒不寧。幾年前,他打贏了一場遠近聞名的偉大戰爭。在當時,他深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正義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開始質疑世上是否真有正義這回事。如果有,那麼秉持正義的一方是否總能戰無不勝。

“我們別太驕傲自大了。”他站了起來,感覺盔甲的重量壓在肩膀上。“一名將軍能說出的最糟糕的話莫過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庫萊恭恭敬敬地一笑。“既不能過於謹慎,又不能驕傲自大,”他說,“那到底怎麼才能打勝仗?”

“這種情況通常沒有贏家。”特姆萊回答,“最終結果,往往要看哪一方先輸。”

親愛的舅舅。她寫道。用斷指殘留的部分夾住筆寫字非常吃力,寫出的字讓人想起小孩子的習字本。

親愛的舅舅。心裏閃過的一個念頭,讓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大部分時間,她給舅舅寫信是為了惹她媽生氣。她媽媽不希望她與任何一位舅舅扯上關係。如今,三個舅舅勉力支撐,慘淡地經營著一方勢力。那個地方她從未去過,她的媽媽偶爾會心不在焉地提起,並稱之為“家”。至於另外一個舅舅,她仍然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幹掉他,隻要能抽出時間。事實是,這世上讓她覺得最像家的地方,是高戈斯舅舅在思科納的住所。但那段日子太過短暫,沒過多久,一切就在她的間接推動下不可避免地分崩離析。

親愛的舅舅。透過窄窄的小窗戶,她眺望著大海。由於她媽媽的態度、四處爆發的戰爭,以及帝國及其未來受害者之間全麵停滯的貿易,現如今要找到可以幫她傳遞消息的信差越來越難了。在那名鬆露商還活著的時候,他是最可靠的信差。可如今,隨著艾普-埃斯卡托伊的陷落,他多半已經成為千萬短命鬼中的一員。由於她的舅舅——壞的那個——像鼴鼠一樣在地下到處挖洞,把城牆挖塌了壓在自己身上,現在,沒有人願意接手中邦和艾普-拜彌登之間的鬆露生意。行省政府的達官貴人可以從別處進口更便宜、更大、更新鮮的鬆露。沒了鬆露生意,誰還願意在兩地間來回跑呢?

親愛的舅舅,自上次給你寫信到現在,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事發生。她真的願意花老大的精力寫封信嗎?她思考過這個問題。答案是,是的,她願意,就為了每次她媽懷疑她寄出一封信之後,用擔憂的目光偷瞄她的樣子(那些信裏到底寫了什麼?這小賤人一定是在監視我,把我的秘密傳遞給他。可是,究竟是什麼秘密呢?我都不知道我有什麼值得他窺探的,但顯然是有的,不然她就不會老給他寫信了……)。再說了,除了寫信之外,她也沒什麼可做的事。

很多年以前,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家裏的一個朋友(是另外一個家,不是這個,這個家族裏沒有朋友)—— 一個老人家,給她講了美麗的公主被邪惡的後母關在高塔上的故事。毫無例外,當白日過去,夜晚降臨,總有那麼一個英俊的青年勇士要麼巧施妙計,要麼一路砍殺,嘗試進入塔樓解救公主。事情總是這麼發展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公主們總是那麼鎮定,什麼也不做——因為她們知道,遲早會有一位王子出現,一切都將恢複原先的樣子。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心想,要是她能成為那些公主,那該多幸福啊。她會有自己的塔樓(不會有人不高興地瞪著她,讓她把東西收拾幹淨),同時還能欣慰地知道,專屬於她的那個王子多半已經在路上了。

對童話故事的憧憬在那個壞舅舅殺了她的叔叔——她父親的弟弟——那一天戛然而止。在她還是個聽著童話故事的小女孩時,她就和這個男人訂婚了。於是她把這些故事徹底拋到腦後。直到如今,她忽然發現自己住在艾普-拜彌登的一座塔樓裏——可以俯瞰深藍色大海的、專屬於她的塔樓。當然,確切地說,她並不是公主——跟公主一點關係都扯不上。她的母親隻是個商人,盡管富得流油(至少這是她的推測。被關在這裏,就像個被活埋的人一樣,她無從知曉事實)。不過,自身的處境還是讓她想起了那些故事。可怕的是,小時候許下的虛無縹緲的願望居然真的實現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寫信給她舅舅是件很重要的事。如果說有誰會來救她,那也多半是這個舅舅。隻不過她是個現實的人,並沒有對此抱多大希望。冷靜地分析一下,惹她媽不高興才是主要動機,其他隻是意外收獲。

再說,稱高戈斯舅舅為王子也有點過譽了。是的,他確實符合成為王子的某些條件:他是所在國的統治者(嚴格說來,他該被稱為國王,而不是王子)。但同時,針對她舅舅高戈斯的為人,外麵流傳著許多相當難聽的議論。這麼說吧,大家對他的評價都很差。更確切地說,隻要是正常人,對他的評價都好不了。

她聽到樓梯間傳來腳步聲,低低地咒罵了一句。殘缺的手指讓她很難及時將書寫用具藏好。一個不小心,她就有可能打翻墨盒,在地板上留下出賣行藏的汙漬,也有可能一支筆會掉到地上……總之,出錯的機會多的是,她的秘密遲早會被發現。母親正盼著抓住她的馬腳,以此為借口把她身上的鎖鏈再收緊一點:不允許有人探訪、不允許商人或做生意的來見她——這也意味著她將再也無法拿到筆、墨、紙和書。她剛將信紙藏到床鋪底下,就有人敲響了房門。

“等一會兒。”她對著門外大聲說道。嗯,肯定不是母親。她媽從來都是直接闖進來,根本不敲門。“好了,進來吧。”

進來的是門衛,一個睡眼惺忪的大漢。除了幫她擦鞋、幫她煮湯之外,他總是坐在門口,將她和外麵的世界隔絕。這家夥相當無害,蠢到就算把墨盒或是鉛筆刀放在他鼻子底下,他也認不出來。“什麼事?”她問道。

“有人來見你。”門衛回答。越過門衛的肩膀,她可以看到上門拜訪的人。那是一名天國之子。他披著時髦的深藍色旅行鬥篷,別著彰顯身份的領針——如果你認得的話。

“好啊。”她說。

門衛讓開路,客人走了進來。他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如大多數天國之子一樣又高又瘦,花白的頭發蛛網般貼在腦門上。他一言不發地四下打量一番,未經允許便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伊蘇斯·洛雷登?”

她點點頭。“你是?”

“阿布林上校。我受艾普-埃斯卡托伊總督的委任前來拜訪。”

他似乎不急於讓伊蘇斯看他的委任狀,她也懶得問。“這麼說,你趕了老遠的路到這裏來。總督需要我做什麼?”

客人再次打量她,似乎她是一道數學難題、一個代數式。“你有個舅舅,”他說,“巴達斯·洛雷登。你多次威脅要殺害他。總督希望了解更多關於他的信息。”

她皺起眉頭。“我想你不會告訴我前因後果吧。”

“你想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你。”那人回答,“你應該知道艾普-埃斯卡托伊的陷落,以及你的舅舅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吧。”

“當然,誰不知道。”她沉思片刻,“讓我猜猜,” 她說,“巴達斯舅舅現在是你們的戰爭英雄了,你們不希望我幹掉他。我有兩刷子吧?”

她任由對方苦苦思索這句土話的意思。“總督不認為你是威脅,如果你問的是這個的話。”他回答道,“盡管洛雷登中士確實出類拔萃——”

“洛雷登中士。”

他看上去有點惱火。“沒錯,這是他目前在行省政府的軍銜。”他說,“我猜,你習慣於視他為洛雷登上校。這麼說吧,此一時彼一時,在行省政府,軍銜是靠自己贏得的,不能沿用以前的頭銜。”

“聽起來挺合理的。”伊蘇斯說,“那麼,你們想知道關於洛雷登中士的哪些信息呢?”

他在椅子上挪動的姿勢表明他的一條腿有問題。很簡單,要麼有關節炎,要麼就是曾經在戰爭中光榮負傷。“總督希望盡可能多地了解你舅舅巴達斯·洛雷登與蠻族的佩裏美狄亞國王特姆萊之間的關係。他聽說,兩人的私仇可以追溯到城市陷落以前。他也對巴達斯·洛雷登在麥克森將軍麾下服役的經曆很感興趣。一旦草原部族與帝國發生戰爭,他與草原部族的作戰經驗將對我們頗有助益。”

伊蘇斯聳聳瘦削的肩膀。“為什麼來問我?” 她說,“如果你以為,我們曾經在漫長而溫馨的夜晚,坐在火堆旁,享受甥舅之間的美好時光,而他會跟我談起些那些有意思的經曆的話,那你就完全誤解我們這個家庭了。在那場戰爭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我的舅舅。”她舉起殘廢的手。天國之子看了一眼,眉頭微蹙。“沒錯,我知道他在麥克森手下時,曾跟部落民打過仗。麥克森曾經對草原人做過相當殘忍的事,因此特姆萊恨透了佩裏美狄亞。沒錯,我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巴達斯舅舅更了解如何殲滅那些部落民了。但這些你都知道對吧?”

天國之子點點頭,“你能不能提供些內部消息,或者有沒有什麼額外補充?”

“抱歉。”

他打了個細微的手勢,表示原諒她的無知。“我知道你跟你舅舅巴達斯關係惡劣,”他說,“但我聽說你跟那位高戈斯舅舅相當融洽。你定期給他寫信。”

“是的。你怎麼知道?”

他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手,“寫字對你來說是件難事,但你願意克服這個困難。顯然,你和高戈斯的關係頗為親近。”

她笑了起來。大多數人在她笑意盈盈的直視下都會轉過頭去,但阿布林上校沒有。“說真的,自從我母親背叛了他,而巴達斯舅舅殺了他的兒子後,”她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他唯一的家人。哦,當然,他還有兩個弟弟在中邦,我把他們給忘了。他們沒什麼存在感。”

“說說他的情況。”阿布林上校說。

伊蘇斯搖搖頭,“我不想說,除非你告訴我,你們為什麼對他感興趣?”

“我覺得你們一家都很有意思。”天國之子不動聲色地回答,“我研究人性。”

“是嗎?”

“我們那裏不少人很熱衷於這個課題。”他兩手相對,指尖搭在一起。“更主要的是,他找到了我們,提出雙方結盟,共同對付特姆萊國王。顯然,在針對他的提議做出決定之前,我們希望能從跟他比較親近的人那裏得到盡可能多的消息。”

伊蘇斯思考片刻。“好吧。”她說,“我提供的信息應該不會對他不利。這樣吧,你把你們已經了解到的告訴我,我來補充。”

上校淡淡一笑。“如你所願。”他說,“我們知道,他早年給自己的姐姐拉皮條,被父親和姐夫發現之後,動手殺了這兩個人。他還打算殺他的姐姐,卻沒有得逞。在這宗事故裏,他還殺了你的父親。是這樣嗎?”

伊蘇斯點點頭。“沒錯,”她說,“你們知道的還真夠多的。”

“注重細節是我們引以為傲的長處。在犯下多起謀殺案後,他逃出中邦,當了一段時間的海盜和雇傭兵,直到他的姐姐——你的母親——在思科納創立了銀行。他加入銀行為她工作,成為銀行安保隊伍的首領。我們了解到,為了銀行的利益,他打開佩裏美狄亞城門,讓特姆萊國王的軍隊長驅直入,導致城市被攻占,並最終被焚為平地。三年前,銀行和沙斯特基金會之間局勢告急,鑒於基金會的軍隊和銀行所能調動的軍事力量在數量和素質上的差距懸殊,高戈斯·洛雷登在防守方麵做得相當出色。然而,盡管在前兩次激戰中銀行方麵獲得了令人矚目的勝利,最終基金會還是取得了勝利,占領了思科納。你舅舅在思科納被占領之前迅速棄島而逃,也帶走了殘餘的思科納軍隊。他坐船直奔中邦,奪取了當地的控製權。盡管從中邦那邊很難獲取可靠消息,但顯然除了最開始的幾次衝突以外,他的政權已經穩定了下來。”他打開雙手,掌心朝下,擱在膝蓋上,“以上總結是否準確?”

“了不起。”伊蘇斯說,“我敢說,你們的人很擅長打聽消息。隻不過,你沒有提到他放棄抵抗,讓沙斯特人長驅直入占領思科納的原因。那是因為,正當他準備和第三支軍隊開戰之際——正如你所知,他已經消滅了另外兩支——巴達斯舅舅殺了他的兒子,而我母親則偷偷溜走,將他留在了島上。連遭不幸,讓他覺得無法繼續忍受了。”

上校點點頭。“謝謝。” 他說,“除此之外,關於他,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伊蘇斯沉思良久。“我想,他可以算是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矛盾結合體。”她說,“所謂理想主義,是指他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對家庭的看法。在他的信條裏,家庭最重要——至少他認為自己是這麼想的。我認為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他在自欺欺人。這就是我的看法。”她頓了一會兒,用手背按了按嘴唇。“當然,還有現實的一麵。他的觀念是,事情做了就做了,不必事後追悔。關鍵是利用現有條件獲取最大利益,別讓曆史成為通向未來之路的障礙。”她粲然一笑,“可以說,他將這個觀念發揮到了極致。他本來就是個極端的人。”

天國之子在椅子上動了動,多半是腿麻了,“你認為他為什麼要奪取中邦的控製權?”

“大概有很多理由。”伊蘇斯歎了口氣,看向窗外。“他隻是抓住了一個好機會而已。中邦是他的故鄉。在他做出那樣的事以後,除非手掌軍權,否則是永遠回不去的。因此他就帶著軍隊去了。如果你問他理由,他會告訴你是為了人民的利益。在他心底深處,他多半也真的相信這個理由。這就是他的另外一個天賦了——有必要的話,他會相信任何說辭。”

“為什麼他要和部落民開戰?他曾經幫助這些人摧毀了佩裏美狄亞。”

“啊,”伊蘇斯點點頭,“問得好,不過如果你剛才認真聽了,你自己就能得出答案。巴達斯痛恨他的其中一個理由就是,他出賣了城市,因此他認為如果他和草原人打起來,並且殺了特姆萊,就能彌補對巴達斯的虧欠。這麼做也能同時討好你們。要長久地統治中邦,他需要你們這樣的盟友。然而,政治因素隻不過是點綴,巴達斯才是主因。在高戈斯不受我母親支使的時候,巴達斯成了他大部分行為的驅動力。”

阿布林上校皺起了眉頭,“解釋一下。”

“被他傷得最深的有兩個人,”伊蘇斯回答,“等等,其實有三個人:我母親、巴達斯和我。傷害程度依次遞減。所以呢,打那以後,他就不停地想要補償我們。他讓我母親得以在思科納呼風喚雨;他打算為巴達斯殺掉特姆萊;還有——嗯,將來他也會找機會補償我。”她打了個嗬欠,像貓一樣伸了個懶腰,“說真的,如果你要研究人性,他可以算是個奇葩。他要麼是個一輩子都在試圖對家人好的壞人,要麼就是幹過一次特別糟糕的壞事的好人。或者二者兼有。正如我所說,他覺得最有義務補償我的母親,因為她是被傷害得最深的那一個(當然,除了那些被他殺害的人以外。但那些人已經死了,因此他無能為力)。但巴達斯才是他真正關心的人。”

“即使巴達斯殺了他兒子?”

伊蘇斯聳聳肩。“高戈斯舅舅有著無限的寬容,這和他的壞人形象相悖;正如‘殺人並出賣城市’不符合好人的定義一樣。我們洛雷登家的人個個都相當複雜。可以說,我們存在的價值其實抵不上我們惹出來的麻煩。”

天國之子腿腳不太利索地站起來。“謝謝。”他說,“你幫了很大的忙。”

“哦,不客氣。”伊蘇斯原地不動,“不過,如果可能的話,也請你們幫個忙。不知道你們可不可以給我母親找點麻煩——貨幣監管、海關、進口許可證之類的。她討厭這類麻煩事。”

“很抱歉。”上校嚴肅地說,“行省政府不是這麼運作的。”

“真的嗎?那就算了。再見。”

等他走了後,伊蘇斯背靠著牆坐在地上,兩隻手臂緊緊地抱住膝蓋,想著那個經常出現的夢境。在夢裏,亞曆克修斯告訴她,隻要她願意,他可以拿一把鋒利的刀,把她身上一半的洛雷登血統切下來,隻留下赫丁的那一半。她每次都在亞曆克修斯開始動手切之前醒過來。她搞不清楚這樣的夢究竟算不算噩夢。

“剛才來的是誰?”

她抬起頭。“捕鼠人,”她說,“我叫來的。這地方到處都是老鼠。”

她的母親煩躁地歎了口氣。“他來自行省政府。”她說,“他來幹什麼?”

“如果你打算自問自答,為什麼還要問我?”

尼莎·洛雷登走到她女兒坐的地方,用力地踢了一下她的肋骨,踢得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他是誰?”她再次問道,“他來幹什麼?”

伊蘇斯抬起頭來。“他想知道你喜不喜歡蘑菇,”她說,“我說喜歡。”

尼莎又踢了一下,這回更用力,在伊蘇斯抓住她的腳之前把腳縮了回來。“我現在沒空跟你扯皮。”她說,“我會叫莫茲上來收走你的書和燈,另外,你別指望能吃上東西。”

“好啊,正好我已經吃膩了那些湯了。”

尼莎彎下腰。“伊蘇斯,”她說,“別煩人了,他來幹什麼?”

伊蘇斯歎了口氣,“他來打聽巴達斯舅舅以及高戈斯舅舅的情況。我跟他說了——嗯,一些他已經掌握了的信息。這也是我能吐露的全部實情。別的事,我也不知道。”

“這麼說,”尼莎直起腰,“你把他想知道的都跟他說了,對吧?我們不得不配合這些人,我們還得看他們的臉色過日子呢。”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他了。”

尼莎點點頭。“你沒有舉止粗魯或者態度惡劣吧?噢,絕對有。不過,你沒做攻擊他之類的吧?”

“母親!”伊蘇斯憤怒地說道,“行行好吧。你把我描述得跟個瘋子似的。你以為我會做什麼?滿屋子追著他跑,想咬他的腳踝?”

尼莎走到門口,開了門。“我們必須跟他們合作。”她說,“自從搬到這裏,日子就不怎麼好過。我不得不辛苦幹活。我不能讓你把事情搞砸了,明白嗎?”

“明白。”

又用眼角偷偷瞥我——說明她在害怕,在擔憂。看到她憂心忡忡,我可真高興。“伊蘇斯,”尼莎說,“總有一天,我為之奮鬥的一切,我積攢下來的所有家業,全都會傳給你。你是我的女兒,是我僅存的唯一的親人。為什麼你總是故意和我作對呢?”

伊蘇斯大笑起來,“你會死掉,然後把財產留給我?沒這回事。如果你是個會死的凡人,我早就乘天黑把你的喉嚨咬穿了。”

尼莎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你總是說這樣的話,還問我為什麼把你關在這裏。我知道你不是說真的,隻是想氣我。這種把戲你十歲以後就不該再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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