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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胄之殤甲胄之殤
K.J.帕克、葉林

“……光榮的戰爭英雄,如假包換。像挖鬆露一般把那家夥挖出來的,就是咱們。剛開始大家還以為他是對頭那邊的,直到有人注意到他的靴子。”

巴達斯·洛雷登睜開眼。日光又讓他連忙閉上。可惜不夠快,疼痛和恐懼讓他叫出聲來。

“快看,他醒了。”光亮處有個聲音傳來。難以置信,如此灼人、刺目的光亮裏,怎麼會有生物存活下來?這不可能,肯定是幻覺。“真是太他媽神奇了。在那種情況下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他應該瞬間就死了才對。”

這話暴露了你的無知。一個已經被埋葬的死人是怎麼也殺不掉的。他試圖動彈一下,卻隻覺得全身酸痛。光芒穿透了他的眼瞼。

“中士?中士,你聽得到我說話嗎?”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真奇怪。光亮中那些可笑的小蜥蜴到底是什麼東西?火蜥蜴吧。他又是從哪裏聽說火蜥蜴這東西的?為什麼那東西叫他中士?

“很正常。”另一個聲音說道,“一整座城市壓在他頭上,不覺得昏頭昏腦才奇怪呢。”這聲音也很熟悉。看來有兩隻火蜥蜴。

亞曆克修斯?亞曆克修斯,是你嗎?別裝成那些討厭的家夥啦,把那該死的火撲滅了吧。

“中士快看!他醒了。誰是亞曆克修斯?”

你是誰?我看不見你,說明你是真人。你是不是我剛才在巷道裏幹掉的人?

“萬能的神明啊,”另有一隻火蜥蜴說,“他精神錯亂了,瘋了。”

“我說了,不久以前,一整個艾普-埃斯卡托伊都壓在他腦瓜子上,你還指望他怎樣?過一兩天就恢複正常了。”

既然怎麼也甩不掉這些聲音,那他遲早都是要睜開眼睛的。再說,那亮光已經穿過他的眼瞼,滲到腦子裏去了。我死後變成了一隻火蜥蜴了嗎,亞曆克修斯?你該提醒我的。他睜開眼睛。

“你們是什麼人?”他眨著眼睛問道。

最初他隻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形狀:一個大大的、棕色的橢圓形物體在上方隱約可見。這多半就是池裏的鯉魚看到的人類形象。難怪它們會被嚇跑。

“中士?”橢圓腦袋說,“是我啊,馬裏可。馬裏可下士,你還記得我嗎?”

洛雷登搖搖頭,一動就痛。“別胡說,”他說,“你一點也不像他。”

“就是我,中士,一點也不假。過來,杜勒斯,告訴他我就是馬裏可。”

火蜥蜴池塘的邊緣探出另一個橢圓腦袋。“想想吧,馬裏可,他以前從未見過你的樣子。說起來,他從未見過我們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而且,仔細想來,在此之前,我們也沒見過他的模樣。”

“那我們怎麼知道這真的是他呢?”另一個人問道,“也許他真的是對頭那邊的人。嘿,別這麼瞪著我,我隻是說有這個可能。”

“是他,”火蜥蜴馬裏可堅定地說,“到哪兒我都認得出他的聲音。中士,醒醒。沒事了,是我們啊。我們是第十七班幸存下來的人。你會好起來的。在發生地下爆炸以後,我們把你從廢墟裏挖了出來。戰爭結束了,我們贏了。”

保持眼皮張開相當費勁,簡直有點不可忍受。他甚至能感覺到肌肉像布料一樣被拉扯著,“我們贏了?”

“沒錯。我們把棱堡整塌了,連同城門一起陷了下去。然後我們攻占了城市。我們贏了。”

“哦。”他說的是哪一場戰爭?我怎麼不記得有什麼戰爭。“行啊。”他說,“幹得好。”

“他完全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一隻火蜥蜴說道,“來吧,馬裏可,讓這可憐的家夥休息一下。”

特使嘗出了肉桂、丁香的味道,當然,還有一絲薑、一點紫羅蘭油以及一抹極其微少的茉莉花味。還有一種特別成分,他沒嘗出來。真是令人惱火。

“那一家子,”上校說道,“顯然都特別有名。姐姐在思科納開了家銀行——”

“思科納,”特使小心翼翼放下小巧的銀杯,“我在哪裏聽到過這個名字。不是說那裏發生了戰爭嗎?”

“規模很小,”上校回答,“但給交易市場帶來了短暫的波動。他們家還有個兄弟,占據了一個叫中邦的地方,是個小軍閥之類的人物。而我們這個,是佩裏美狄亞終極保衛戰的指揮官。”

“真的嗎?”是忍冬嗎?不,這種甜和忍冬的甜不是一個類型,不像忍冬那麼幹。“這麼說來,這一定是個望族。”

“不是這樣。”上校微笑著說,“他們的父親不過是某個地方的佃戶。這些都是題外話。作為一個外來人,他算是相當傑出的人物了。我們應該替他好好安排一下,肯定能得到全軍的擁護。”

特使微微偏了偏頭。“我得好好考慮一下,”他說,“很多時候,論功行賞和引進個人崇拜,者之間的邊界相當模糊。從政策層麵上講——”蜂蜜。摻了別的什麼東西的蜂蜜。難怪甜得這麼奇怪。“從政策層麵上講,”他重複道,“現如今我們更注重團隊努力和集體成就。根據我了解的情況,這次事件和我們的主旋律完全契合。”

上校點點頭。“當然,”他說,“我們的確應該在某種程度上強調你說的這些。不過,洛雷登中士已經成為軍隊裏的傳奇人物了。如果官方不正式表彰他,恐怕我們認可整個小隊集體功勞的效果就會被削弱。士兵對自己人相當忠誠。當然,這也有助於提高他們的戰鬥力。”

“的確如此。”特使沒有皺眉,但顯然覺得剛才那番話不太中聽。不管怎麼說,這隻是個小問題。“我認為,就算讓此人盡情享受他的光榮時刻也無妨。我建議,獎勵他一頂桂冠。此外,若是他有意,也可以在凱旋式上給他安排一個顯眼的位置。接下來給他升職。”

上校對這個建議頗為認可。升職意味著調動,職位的變遷可以將他與對他忠心耿耿的士兵隔離開來。“公民身份呢?”他問道,“有沒有什麼不妥之處?當然,這麼做是有先例的。”

“我必須將此項動議提交行省的執政官來做決定。”特使說,“先例不是定例,甚至連軍隊的傳統都算不上。有過一次先例,不代表以後必須這麼做。”

上校沒接話,就讓這件事擱置著。特使固然要聽命於政界的上層人物,但他也需要激勵軍隊的士氣。畢竟他可是剛拿下艾普-埃斯卡托伊。

“請原諒我的唐突,”特使忽然開口道,“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蜂蜜嗎?”

上校微微一笑。“很有洞察力嘛。”他說,“確實是。這玩意兒很稀有,是這個地區的特產。其實它的產地不在這裏,是從遙遠的北方進口的。但這裏是目前已知的唯一經銷地。這是石南蜜。”

“石南蜜。”特使重複道,仿佛上校猝不及防聊起了海蛇。

“蜜蜂從石南花中采蜜,”上校解釋道,“所以蜜裏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花香。單獨品嘗,這東西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但它和適當的材料攪拌在一起,效果卻相當好,不是嗎?”

石南蜜,特使心想,接下來是什麼?沒準值得在公民身份上讓步。不過,行省政府沒那麼腐敗,至少到目前為止。“關於你這位中士,”他說,“我就說說我的想法吧。以服役年限為條件的見習公民身份,足以在表彰與激勵之間取得恰當的平衡。你說呢?”

上校微微一笑。“妙極了。”他說,“我敢說這對提升士氣大有幫助。”他提起鍍銀的水壺,將特使的杯子斟滿。“我一向認為,不被勝利衝昏頭腦是很重要的。”

長達三年之久的圍城與消耗戰之後,島上的商人以其特有的迅速與果斷對艾普-埃斯卡托伊的陷落做出了反應。他們立即提高了幾種商品的價格:葡萄幹(每桶漲了一誇特)、藏紅花(每盎司漲了六誇特),還有靛青、肉桂以及鉛白。結果就是,市場沒有斷崖式下跌,及時穩定下來,而沙斯特銀行的貸款基本利率在當天收市時上揚了百分之零點五。大多數人不但沒虧錢,還賺了一筆。沒等交易收盤,人們已經基本上可以放心地認定,此次事件並未造成長遠的損失。

“我不介意承認,”文納德·奧澤爾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烈酒,“有段時間我的確憂心忡忡。麵對市場危機,我們幾乎毫無抵抗能力。看來,對目前這種不算太糟的結局,我們應當心存感激才是。”

“局勢會惡化的。”艾莎茲·米薩吉斯用手腕擦拭著嘴唇,喃喃說道。這身新式的商業女性裝扮非常適合她(基本上是前年流行的武士公主裝扮,隻不過少了些金色,多了些皮革而已),隻是在打眼處少了放手帕的位置。“除非有人阻止,否則我們完全沒理由相信他們會就此收手。”她語氣堅定地補充道,“這幫家夥全是該死的惡棍,我們必須采取行動。我不知道你在笑什麼,希度。要是帝國軍隊決定沿海岸線北上,而不是像眾人猜測的那樣南下,你肯定舍不下讓我們聽得耳朵起老繭的胡椒特許經營權。”

文納德皺起眉頭,“但這不太可能,是吧?我是說,這次行動的總體目標是為了加強西線的防衛。如果他們不往南走,反而往北,那是在擴張,不是在鞏固。”

“天呐,文納德,你怎麼那麼天真!”艾莎茲不耐煩地說道,“加強個鬼的防衛。就算在三年前,哪怕隻有半個腦子的人都能告訴你,這就是舊時代殘酷的領土擴張政策。我們本該將他們擋在艾普-埃斯卡托伊之外的。該死,其實早在艾普-埃斯卡托伊陷落之前,在艾普-伊西, 甚至在他們越過邊界之前,我們就應該出手。他們的勢力擴張得越遠,就越難戰勝,這就是赤裸裸的現實。”

希度·格萊阿打了個哈欠,給自己抓了一把橄欖。“你要是認真聽過我說話,”他說,“就會知道我的觀點和你沒什麼不同。我認為他們的危害極大,比害蟲還壞。感謝神明,我們住在一個島上。好笑的是,你居然認為我們能拿他們怎麼樣。”他張開嘴,揀出一個橄欖核,“設想一下,把我們、沙斯特、中邦的高戈斯手下那幫快樂的亡命徒,以及特姆萊國王的人擺在一起,要問誰會著急,那有可能是他們。如果我是一省的行政長官,我會搞清楚當務之急是什麼——要是所有人團結起來,齊心協力支持艾普-塞尼,告訴他們到此為止,不能再擴張了——”他聳了聳寬寬的肩膀,“嗯,最終結果仍然不明朗,要看現在行省政府對哪些資源還有需求(這方麵我們不甚了解。這是我們本該了解的信息,不知道很丟人)。話說回來,讓我們直麵現實吧,剛才假設的情況不可能發生。是的,我們最好開始對那幫從行省來的人說點甜言蜜語,談談互不侵犯條約、關稅之類的,甚至可以商量一下優選供應商的地位。要知道,他們並非野蠻人。既然我們能學著愛上草原人,那我們也能和這幫混蛋和諧相處。”

維特裏絲——文納德的妹妹—— 一直假裝無聊地躺在沙發上,此時坐了起來。“你不是說真的吧,希度。”她說,“我們,和草原人穿一條褲子?在他們對城市做了那樣的事以後?”

希度咧嘴一笑。“我們和他們做生意。你們也和他們做生意。就連沙斯特銀行也在和他們做生意。天曉得,要說誰有懷恨在心的權利,那也該是艾希莉。”他俯身去撓足弓,“順便問一句,艾希莉到哪裏去了?我以為她在這裏。”

艾莎茲拉下臉來,“哦,我不知道,大概上哪兒擺架子去了吧。看她在辦公室管東管西的架勢,倒像整個銀行都是她的一樣。”

“艾莎茲想要貸款拿下那批香料的期權,”希度解釋道,“謝天謝地,艾希莉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要是你早谘詢我的意見,我就會告訴你。”他對艾莎茲露出帶著優越感的、慈祥的微笑,“乍一看,艾希莉的打扮和談吐跟島民沒什麼兩樣,判斷起一樁買賣,她的鼻子比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還靈。但隻要一涉及貸款,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佩裏美狄亞人,打死不變。”

艾莎茲嗤笑一聲,伸手橫過桌麵去拿酒壺。“都怪你一開始把她帶到這裏。”她對維特裏絲說,“唉,算了吧。你可以告訴她,我拿到了我的貸款,隻比基本利率高百分之一。”

“你得拿自己的船做抵押。”希度指出,“幸好是你,而不是我。照我說啊,我倒覺得艾希莉是在幫你的忙。一旦行省政府開始在現貨交易市場上以你現在買入價一半的價格傾銷胡椒和肉桂,誰還會願意按你的開價買?”

艾莎茲惱火地哼了一聲,砰的一聲放下酒壺。“如果這就是你的態度,”她說,“那你不如現在就開始背那幾個該死的大帝的名字吧。等行省執政官帶著他的戍衛隊踏著正步到這裏來的時候,你可以一口氣把名字背出來,讓他對你刮目相看。”

希度頻頻點頭。“這,倒是個有備無患的明智之舉。”他說,“隨著我們和這幫人開展貿易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學會怎麼巴結他們的行政官員的確是務實的做法。”

等晚宴結束,客人們各自回家以後,維特裏絲踢掉靴子,將剩下的葡萄酒倒出來給自己。“我搞不懂這兩個人,”她說,“他們到底是不是一對?”

她哥哥聳聳肩,“是也不是。他們的關係確實有點怪。我是說,他對她的心思簡直一目了然,反過來就不好說了。我看沒什麼指望。”

維特裏絲挑起一根眉毛,“有意思,我倒覺得你說反了。噢,好吧,這不正好說明他們倆是天生一對嘛。如果是這樣,我倒想知道他們倆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在生意上互相扯後腿。”

文納德打了個嗬欠。“我想,這是他們表達關心的方式吧。”他說,“不過,你知道嗎,在某種程度上,她對帝國的看法也算有道理。請注意,希度說的同樣也是大實話。這次的艾普-埃斯卡托伊事件已經讓大家看清帝國的本質了。”

“行吧,隨你怎麼說。”維特裏絲慢慢地站起來,“趁現在還能動彈,我得上床睡覺了。”

“好。”文納德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今天下午我在釘子店聽到了一個關於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消息。”

“嗯?明天早上再說吧。”

文納德搖搖頭。“說真的,”他說,“我本該早點說的,可這畢竟隻是小道消息。況且對於這消息的來源或其中的用意,我一無所知。我本來想等等,看希度或艾莎茲是不是也聽到了這個消息,顯然他們還沒有。”

維特裏絲打了個嗬欠,“哦,文納德,行行好吧。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

“好吧。”文納德微微別過頭去,“是這樣的,有人談起圍城到底是怎麼結束的,說是有一個人在地下打通了隧道,弄塌了城牆。這個人叫巴達斯·洛雷登。”

維特裏絲沒有轉身。“是嗎?”她說,“有意思。”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文納德說,“好了,說完了。正如我剛才所說,這完全是個未經證實的小道消息。”

“當然,”維特裏絲回答道,“好了,我去睡了。晚安。”

有了剛才那段小插曲,在夢裏她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地道,被黑暗、被陳腐的空氣以及黏土和香草的氣息包圍著。她對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以至於隻要一想到這裏,她的膝蓋和手掌就會隱隱作痛。她再一次在黑暗中朝著有聲音的地方爬去。那些聽不清內容的金屬聲和說話聲讓她困惑。這一次,她試圖在其中辨別出某人的聲音,但這完全不切實際。也許隻有剛剛得知的那個消息可以解釋她為什麼會一再回到這個地方,除此以外的理由都解釋不通。在夢裏,她在黑暗中沿著隧道不停地爬著,有時候頂部坍塌將她埋在下麵,有時候隧道又沒有塌。也許她最初的想法是對的,這真的是神明對她臨睡前吃藍紋奶酪的報複。

然而這一次,她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盡管她也不確定這麼做到底是在向他求救,還是在告訴他自己會來救他。整個晚上她都在夢裏跌跌撞撞,在巷道和支道間不停地爬。有時候還得從死了很久的人旁邊擠過去,或者從他們身上爬過去。這些人,有時候是她認識了一輩子的老朋友,有時候是她初次見到的新麵孔。不管怎麼努力,她始終無法接近那傳出聲音的地方,也依舊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她滿身大汗地醒來,床單皺成一團,枕頭被她扔到了地上。在扔之前,她向這個寬容克製的枕頭表達了謝意。

特姆萊睜開眼睛,眼前的光線讓他吃了一驚。

他像一隻濕漉漉的狗那樣甩著腦袋,似乎想將殘留的夢境甩出腦海。睡在他身邊的緹爾丹嘟囔著翻了個身,將毯子帶到一邊,使他的腳趾露在了外麵。她睡起覺來雷打不動,就連他驚醒時發出的悶哼聲都沒打擾她的睡眠。緹爾丹做過的那些古怪而嚇人的夢,多半是做飯時不小心煮過了頭,糟蹋了一鍋燉菜,或者等了好久才弄到手的掛毯居然跟墊子不配套之類的。想到這裏,就算他再怎麼心事重重,也忍不住笑了。

他歎了口氣,坐起來,為了不吵到她而小心翼翼地挪動重心。事實上,那光線不過是從通風孔射進來的一抹柔和的月光。真奇怪,剛才怎麼會覺得光線明亮得讓人無法忍受。

他像一名在審案法官麵前謹慎小心的目擊者似的,有條不紊地回想剛才的夢境。他在地下的某個洞穴或地道之類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他一路跌爬滾打,掙紮著想逃離什麼東西、什麼人,或許是即將塌陷的洞頂,或許是一個手持匕首的人,大多數情況下二者兼有。當追他的人終於追上的時候,他感覺到有一隻手拽住了他的頭發,將他的頭扯得向後仰去,使他的咽喉暴露在刀鋒下。他聽到一個聲音在向他道謝,還有另一個聲音說,死掉的這個人是城市洗劫者、摧毀城牆之人、導致上千人喪命的巴達斯·洛雷登中士——

當然,這些人全都說錯了。他,偉大的特姆萊國王,才是城市洗劫者以及千人屠;他才是攻入佩裏美狄亞,先將成千上萬的人困在城內活活燒死,再徹底摧毀城牆的人。自從城市陷落以後,接連的噩夢讓他病勢危急。重金聘來的睿智的沙斯特醫生告訴他,發生這一切是自然而然的事,他在夢裏將自己代入某個被活活燒死的人也不出奇。不知怎麼的,這些昂貴而睿智的醫生給他留下的印象是,發生這種事太正常了,甚至可以說,就像大口喝牛奶和經常鍛煉身體一樣有益於健康。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洞穴以及拿著匕首的城市劫掠者巴達斯·洛雷登。不需要花一大筆錢讓別人解釋給他聽,他完全可以自我剖析一番:出於內疚以及自厭,他將自己代入了那個他一生中最害怕、最具破壞力的人的身份,因此在他的意識中,他成了洛雷登。這真是莫大的羞辱。

他打了個嗬欠。反正怎麼也睡不著了,他現在渴望找人做伴。他輕手輕腳地從床上溜下來,用腳趾頭摸索著穿上他的軟氈鞋,披好外套,悄悄地出了帳篷。

晚上這個時辰,誰還會醒著呢?嗯,首先是哨兵(不然他們全都得倒黴),然後還有值班的軍官以及軍官的朋友——軍隊裏有一個專用詞,但他完全不知道叫什麼。簡單來說,這個人的職責就是整晚不睡,陪值班的軍官玩跳棋,免得他不小心睡著。過不了多久,麵包師就該起床走動,準備第二天的麵包了。他幾乎可以肯定,營地的某處會有一群年輕的小傻瓜在通宵飲酒,偶爾還有幾個因擔心活不過明天的戰役而失眠的家夥。再說,在這兩萬人中,他很有可能不是唯一一個被噩夢趕下床的。因此,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能在營地的主路上找到跟他聊天的人。

他又打了個嗬欠。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晚,空氣中帶著雨的氣息。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居然餓了。事實上,他真正需要的,不是別人的陪伴,也不是讓他可以傾吐煩惱的人。他真正需要的是一兩張塗滿酸奶油和蜂蜜的白麵薄煎餅,上麵最好再灑一些紅加侖和肉豆蔻。作為一名國王,且被忠心耿耿的國民發自內心地冠以“偉大”的稱號,這要求不算太過分吧。

比別人略勝一籌的是,他的消息更靈通。他碰巧知道,世界上最好的薄煎餅出自造箭的匠人頓代。頓代是個精力充沛的沒牙老頭,他的工作就是從鵝身上拔下精心挑選的羽毛,作為副羽的儲備,在這個過程中把一隻隻鵝撩得越來越火大。這活他幹了一輩子。另外有人負責分揀左向羽和右向羽;還有人負責沿著羽梗將羽毛劈開,修剪成形,再送去工匠處。工匠用細絲狀的廢棄筋腱將羽毛安裝在箭杆上。沒在拔毛的時候,頓代能做出極其美味的薄煎餅。而且由於年紀大了,不需要那麼多睡眠,這個時辰他很可能還醒著。

即使是在半夜,頓代的帳篷也不難找,隻需要循著鵝的氣味和聲音就能找到。果然,鵝圈的入口處有一小堆篝火,篝火旁坐著一個人,大而有力的手裏攥著一隻正在憤怒掙紮的鵝。那人背對著特姆萊。他拍拍那人的肩膀,等對方過身來,特姆萊才發現這不是他要找的人。

“抱歉,”他說,“我找頓代。”

那人看著特姆萊,眉頭微蹙。

“箭匠頓代,”特姆萊重複道,“他睡了嗎?”

“可以這麼說。”那人回答,“他三天前過世了。”

“噢。”不知為什麼,特姆萊大為震驚,情緒過於激烈了點。沒錯,他打小就吃頓代的白麵薄煎餅,但也僅此而已。這個老人對他來說隻是一個操弄平底鐵鍋以及陶瓷碗的巧手妙廚。“很抱歉。”

那人聳聳肩。“他已經八十四歲了,”他回答,“年紀這麼大的人,遲早會走。這種事,說不上公平不公平。順便說一句,我是德薩凱,他的侄子。這麼說,你是他的朋友?”

“熟人。”特姆萊回答,“你剛入伍沒多久,是吧?”

“我不是軍隊裏的人。”德薩凱答道,“不久之前,我還在艾普-埃斯卡托伊市場的攤頭上賣魚。我在那裏過了大半輩子。”

“是嗎?”特姆萊說,“最近幾年日子肯定不好過吧?”

德薩凱搖搖她頭。“也不算太難,”他說,“別忘了,那是個港口城市,而行省政府是不會讓任何一艘船閑置的。城裏從來沒出現過物資短缺的事,大家照樣花錢。就戰爭而言,這場戰爭算是好過的。”

特姆萊緩緩點頭。“那麼你是怎麼逃到這裏來的?”他問道,“我還以為沒多少人能逃出來。”

“你說的沒錯。”德薩凱說,“幸運的是,出事的時候我不在城裏。我當時正在來這裏的路上,盡一個好侄子的本分,來探望我的叔叔。然後我打算去島上買點醃製的鱈魚。我恰好是在事發前兩天出發的。你看,我的運氣就是這麼好。隻不過,”他苦笑著補充道,“我出來做生意通常不會帶著妻子和家人。一輩子積攢下來的財產也有點可惜。當然,這點東西和家庭不可相提並論。可事實上,到底心裏更可惜什麼,我自己清楚。”

特姆萊坐在地上,兩人之間隔著一叢篝火。“那你今後打算做什麼?追隨你叔叔的腳步?”

“從今往後一輩子幹這種從活生生的鵝翅膀上拔毛的活?不太可能。”德薩凱站起來,一隻手倒提著還在憤怒掙紮的鵝的大腿,另一隻手攥著一小把羽毛,“首先,鵝絨讓我打噴嚏。其次,它們太臭了。我現在不得不幹這個,因為不幹就沒飯吃。但以後總有其他機遇,到時候我就可以離開了。”

“這也說得過去。”特姆萊說,“對於所謂的其他機遇,你有什麼想法嗎?我的工作讓我有機會接觸到一些亟須人才的好崗位,我可以幫你留意一下。”

透過火焰,德薩凱看向他,“你的職位是?”

“大體上可以說是行政工作,”特姆萊回答,“像出席工作會議之類的。”

“一個有權勢和影響力的人。”德薩凱回答道,“那我最好介紹一下自己的專長。我擅長買和賣。我習慣到處旅行,精於討價還價,總是能談下一單好生意。我媽媽常說我長了一副老實人的麵孔。大致上就這些。”

特姆萊笑了。“你倒更像是個合格的佩裏美狄亞人,”他說,“或是島民。說實在的,你是怎麼流落到艾普-埃斯卡托伊的?”

德薩凱猛地一撲,站起來時抓了另一隻鵝夾在胸口處。“我也不太清楚,”他坐下來,“我小時候和我爹鬧翻了。他大發雷霆,我離家出走,一路流浪。後來到了艾普-埃斯卡托伊。起初,我提著一籃偷來的小龍蝦躲在一排水桶後麵。後來我賣掉了小龍蝦,到碼頭上進了更多的貨。之後就過上了一段一成不變的無聊日子。我其實更喜歡那種枯燥的生活。”

特姆萊用指關節揉著鼻尖,“是嗎?”

“顯然,你不喜歡。”

“要讓我覺得無聊,是很難的。”特姆萊回答,“我幾乎對任何事情都有興趣。比如,我覺得一個魚販子白手起家的經曆就相當有趣。”

德薩凱搖搖頭。“話別說得太絕對,”他說,“你得整天站在市場的貨架後麵,心裏盤算著萬一沒人停下來買東西,該怎麼在貨物開始發臭之前出手。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操心,即使貨都賣光了的日子裏也一樣。你的腳很痛,和死魚大眼瞪小眼。十年以後,你租了個帶破爛遮陽篷的半露天攤子。再過五年,你成天煩惱著你太太花了多少錢在地毯上,琢磨著雇來的幫手是怎麼在坑你錢的同時還把賬麵抹平的。又過了五年——”他抬起頭,露出一絲微笑,“有個混蛋挖地道弄倒了你的城牆,你獲得了一份拔鵝毛的新工作。毫無疑問,枯燥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

特姆萊站起來。“也許你說得對。”他說,“如果我打聽到什麼無聊透頂的工作,一定會通知你。”

“謝謝,”德薩凱答道,“我求之不得。”

特姆萊回到自己的帳篷,發現工程師佩斯卡和預備役連隊的隊長阿博凱坐在帳簾外小小的折疊凳上等著他。“對不起,”他說,“你們等了很久嗎?”

“沒有,沒多久。”阿博凱回答,他真是太不擅長說謊了。

“我剛才在和一個史上最有趣的間諜聊天。”特姆萊掀開門簾,招呼他們到帳篷裏來,接著說道,“順便交代一句,聲音小點,我太太還在睡覺。”

“你怎麼知道他是間諜?”佩斯卡問道。

特姆萊咧嘴一笑。“一眼就看穿了,還不如把‘間諜’ 兩個字刻在額頭上呢。”他回答道,“他是個挺不錯的家夥,我認識他叔叔很多年了。”

阿博凱皺起了眉頭,“這樣的話,我們最好逮捕他。他叫什麼名字?”

“沒必要。”特姆萊回答道,“我們又沒有什麼值得偷竊的秘密。說實話,”他臉上帶著一絲其餘兩人無法理解的微笑,繼續說道,“在我們的營地當間諜,恐怕是世上最無聊的事了,因此我無所謂。不知道派他過來的是誰,大概是行省政府吧。真有意思,你不覺得嗎?”

“我說啊,不是你誤會了,就是你太托大了。”阿博凱說,“你確定他是間諜嗎?”

特姆萊點點頭,“他自稱是另一個人的侄子,而這個人是我從小就認識的,他既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因此也不會有侄子或外甥。而且此人明明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卻還坐在那裏假裝不認識我,甚至還用不怎麼迂回婉轉的方式暗示我雇傭他做間諜,因此我得出了一個符合邏輯的結論。說到這裏,阿博凱,我希望你能調查一下一個叫頓代的人出了什麼事——”

“拔鵝毛的那個?他死了。”

“啊,沒錯。調查得更細致些,好嗎?如果他是被人殺害的,我允許你逮捕那個間諜。而且下次我再見到這個人,最好他已經被大卸八塊了。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是這樣——”工程師開始谘詢關於扭力器械繩索安置的技術細節。特姆萊是整支隊伍裏最了解這個課題的人。等工程師的問題得到了解答,阿博凱催促他敲定輕步兵後備隊的作戰計劃。他們倆都走了以後,特姆萊看了一眼床鋪,打了個嗬欠。他覺得困了,但此時再上床睡覺就太晚了。於是他拿起箭囊,坐在熨衣板上,在一根皮帶上磨起箭鏃來。

與此同時,待在鵝圈那裏的間諜德薩凱一邊拔著鵝毛,一邊在腦子裏回想著他和暗殺對象的第一次接觸。

“小心,”男孩說道,“你要當心點,不然——”

太遲了。卡納迪被折斷的樹枝絆倒,一頭栽在泥地裏。那是在薄薄一層腐葉覆蓋下的深深的爛泥地。他的腿自膝蓋以下都陷了進去。盡管他知道把腿拔出來是沒指望的,但他還是盡力嘗試,最終也隻把自己的腳從靴子裏拔出來。光腳踩在泥地裏感覺很惡心。

就快了,他想。

“堅持住,”男孩在他身後說,“別扭來扭去,你隻會陷得更深。”

男孩托住他的胳膊,往上一抬。他勾著另一隻腳,免得第二隻靴子也掉了。

哦,見鬼,我記得這場景。我不喜歡……

“好了。”男孩說。現在他可以轉頭了。他麵前是一個小夥子,年紀不超過十八歲,卻長得異常高大,有著厚實的肩膀。小夥子的臉很寬大,看起來有點憨,一頭白金色的纖細發絲,發際線已經開始後退了。他的鼻子又小又扁,眼睛是淺藍色的。“走路的時候一定要看著點,”男孩說,“快點,我們該離開這裏了。”

卡納迪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他彎下腰,用力地扯著靴子,直到將它拔出來。靴子裏滿是泥漿和汙水。男孩開始在矮樹林間蹣跚前行。這是一片荊棘密布、滿地泥濘的濃密樹林,走起路來會咯吱作響。沒錯,就是這個地方。他不得不加快腳步,每一步都踩在男孩辟出的小徑上,在密林中穿行。

“有點不對勁,忒烏達斯叔叔。”男孩說道。片刻之後,有人從亂糟糟的灌木叢和蕨類植物中間冒了出來。他們在泥地裏跌跌撞撞,外套和褲子時不時被荊棘鉤破。這些人不顧險阻,一心要幹掉他和男孩。他們個個穿著盔甲,手持武器。他和男孩卻手無寸鐵。若非如此,這一幕看起來倒是挺滑稽的。

“該死。”侄子說著,身子一低,躲過一柄橫掃過來的長戟。他直起身來,從揮舞長戟的那個人手裏奪過武器,戟柄的尾端砸在那人臉上。另一個敵人掙紮著衝向他,但因為靴子裏滿是泥水,隻能一搖一擺地接近。他手持長柄斧,剛剛揮舞起來,斧頭就鉤住了一叢荊棘。不等他將斧頭抽出來,小忒烏達斯已經用剛拿到手的長戟刺進了他的肚子。他的身子搖晃了幾下,鬆開手,手臂揮舞著保持平衡,然後向後倒去。他像剛才的卡納迪一樣兩腳牢牢地陷在泥裏,絕望地仰麵躺在黏滑的泥地裏,不一會兒就斷了氣。“快點!”男孩說著,身子後傾抓住卡納迪的手腕,同時單手握在長戟近骹1處,用戟擋開了長柄鍥的一擊。“該死的,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叔叔的份上,我早就丟下你了。”

我記得的就隻有這麼多,真見鬼。

“別這樣啊。”卡納迪氣喘籲籲地說,“行行好,等等我吧。”

“哎呀,老天——”小忒烏達斯長戟揮出,越過卡納迪的頭頂,將敵人的頭蓋骨擊碎。“我簡直開始渴望待在家裏不出門了。”

隻剩四個士兵。他們畏縮不前(出於某種令人費解的原因)。“別傻站在那兒。”他的侄子惱火地叫起來,“快跑,我來擋住他們。”

啊,快跑,但我要往哪兒跑呢?我迷路了。卡納迪將沉重的雙腿從黏糊的泥濘中拔起來,埋頭向前衝。他能聽到身後金屬相交發出的哐當聲。如果我注定要在泥潭裏淹死,那麼為了躲避士兵的追殺而逃跑就完全沒意義了。他想,要不要回頭看一眼,最後決定還是不看為妙——多半是令人沮喪的場景。沒過多久,他絆了一跤,臉砸在泥地裏。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累得完全不想站起來。

“叔叔。”這語氣顯然是他家族特有的。他還記得母親用這種警告的語氣,說一番“我不是叫你去剝豆莢嗎”之類的長篇大論。“叔叔,你真能幫倒忙。起來吧,看在神明的分上。”

“我起不來,卡住了。”

“好吧。”

卡納迪感到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腕,一股無比巨大的力量試圖將他的手臂從身體上扯下來,而且差點成功了。幸運的是,在他的肌腱和筋快被拉斷前,泥土先鬆動了。接著另一隻手將他提溜起來。“你沒事吧?”

“我沒事。”卡納迪回答道,“對不起。”

“快點,盡量跟上。”

卡納迪痛苦地想:說什麼突破封鎖線;說什麼乘敵不備,在夜色和大霧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越過邊境。全都是紙上談兵。帝國上將不是徹頭徹尾的傻瓜。如果他決定在大霧彌漫的漆黑夜裏收攏艦隊,那一定有他的理由。而這理由多半是:任何人都不會愚蠢到想要穿過布滿水下暗礁的海峽,因為那是在自討苦吃。

“他們還在追嗎?”

“不知道。”男孩說,“如果是,那他們就太傻了。腳下當心,地上有點滑。”

現在好了,他這麼大年紀,居然還要在敵國的沼澤地裏跌跌撞撞地逃跑,身後有半個行省的軍隊緊追不舍。就算隻剩半個腦子的人都知道,此時應該待在島上,有必要的話找份工作定居下來,等待沙斯特和行省之間的糾紛平息,而不是在東海岸玩官兵抓小偷的遊戲。

“我們在這裏停一下,”小忒烏達斯說,“讓你歇口氣。”

“謝謝。”卡納迪感激地說,“你確定這裏安全嗎?”

“我怎麼知道?我從來沒來過這兒。”

卡納迪背靠著一棵樹的樹幹,慢慢地滑下來。“我知道,”他說,“但你應對起來似乎頗為得心應手。”

男孩聳聳肩。“不見得,”他說,“我不過是隨機應變罷了。”

“好吧。我還以為你是從巴達斯·洛雷登那裏學到這些手段的。”

“不算是。”男孩笑了起來,“我們確實招惹過一些士兵,但我們躲了起來,等他們自行離開。”他看了看手中的長戟,將它放下。“也許我遺傳了父親的本領吧。你跟我說過,他是個海盜。”

“以前是,”卡納迪說,“現在不是。他現在是個受人尊重的貨船船長。”

“等我親眼看到,我才會相信。”男孩回答道,“說到這個,我想起來,要是告訴佐希思董事我們把她的一艘船弄沉了,她肯定高興不起來。”

卡納迪想象著那場景,忍不住笑了。“那艘船也不大。再說,艾希莉手頭糟心的事多著呢,不差這麼一件。再說又不是我們把那艘該死的船撞到暗礁上的,是她手下那位船長。我們也是受害者啊。”

男孩點點頭,明顯鬆了口氣。“好,”他說,“現在我們該做什麼?”

卡納迪皺起了眉頭,“有領袖天賦的不是你嗎?”

“是啊,但你是巫師。用魔法召喚飛毯,帶我們出去吧。”

“要能那樣就好了!”卡納迪歎了口氣,“行不通的。”

“要我說,你那些能力一點用都沒有。”

“隨你怎麼想。”卡納迪懨懨地說,“不過你說得對。我確實不能召喚魔法飛毯,也不能用火球砸扁敵人,更無法把他們變成蠑螈。真是可惜,但事實如此。”

男孩聳聳肩,“那麼好吧,我們走著去。這裏離艾普-阿莫迪不會太遠。”

“事實上,”卡納迪說,“艾普-阿莫迪在另一個方向。我不是巫師,但我會看地圖。目前不管我們怎麼走,都是直奔著艾普-埃斯卡托伊而去。我衷心地建議,咱們別往那兒走。”

“艾普-埃斯卡托伊,”男孩重複道,“那不是——”

“正是。我剛才說了,那可不是我們能亂闖的地方。”

男孩用滿是泥汙的手搓著下巴,“可是,萬一巴達斯真的在那裏呢?他會關照我們的,我知道他一定會。那我們就安全了。”

卡納迪歎了口氣,“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指望這個。即使我們能在被抓住之前找到他,又或者我們想辦法給他捎了個信,也不能保證他有能力幫到我們。沒證據說明他是個軍官之類的人物。”

男孩不服氣地瞪著他。“巴達斯不會讓我們出事的。”他說,“一旦知道我們有麻煩,他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也許不會。但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時候,我們會遭遇到種種致命危險。我建議我們找條路折回去,然後沿著海岸線北上,到艾普-阿莫迪去。注意,別往北走太遠,不然我們就到了佩裏美狄亞了。”

男孩點點頭,“你知道怎麼走,對吧?”

卡納迪搖搖頭,“我腦中也隻有一個大致的地理位置,僅此而已。另外,也別問我距離遠近。我們可能離目的地隻有一天的距離,也有可能要走三個星期。”

“哦。”男孩的語氣像個驚恐的小孩子,這讓卡納迪不安起來。“你就什麼忙也幫不上嗎?我是說,即使是動用你的……能力?”

卡納迪笑了起來,“完全幫不上,對不起。”

“沒什麼用處,對吧?”

“是的,一點用處也沒有。”

男孩站了起來,“好吧,真要有人在追我們,現在早該追上了。往哪個方向走?說個大概的方向就行。”

卡納迪思忖片刻。“大概的方向,”他說,“我覺得,東北方應該在那裏。除非路上有山、河,或是其他什麼障礙擋住。在沙斯特,製圖可不是什麼縝密的學科。”

男孩仔細觀察著矮樹林,過了一會兒,他手執長戟迅猛無比地揮向密實的灌木叢。“好吧,”他用力抽出被掛住的鋒刃,“我們最好現在就動手清除障礙。”他又揮了一下,然後放棄了,“我們沿著原路返回吧,看能不能找到之前走的那條小路。”

“好啊。”卡納迪說,“要是再遇上士兵怎麼辦?”

“那我們就完了。”男孩回答道,“但我們無論如何不可能從這裏穿過去。就算花上一個星期時間,找上二十個人開路,也不過勉強能走到那顆高高的樹那裏。”

卡納迪歎了口氣,跟上了他。亞曆克修斯,他想,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到哪裏去了?難道你不能找到我,告訴我該做些什麼嗎?當然,這一招行不通,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三年前的一次幻象中,他見過泥地裏那場短暫而荒謬的戰鬥。他可以絞盡腦汁去猜想其中的緣由,但現實是,元理不是任你驅使的工具,它就像撞了厄運或是天上下雨一樣,該發生就那麼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他蹣跚前行,每一腳都踩在男孩深深的腳印上。我太老了,經不起折騰了。況且再這樣下去,我恐怕沒機會活到更老的歲數。

“那條小路應該就在這附近,”男孩的聲音傳來,將他從一連串的胡思亂想中喚醒,“我們肯定走過頭了。”

“很有可能。”卡納迪狼狽地回答,“現在太暗了,路不好找。我看我們就在這裏歇息一晚,等到明天早上再說吧。”

“好。”男孩在原地一屁股坐下,將長戟丟在泥地裏。“我餓了。”

“沒轍。你要是願意,可以去看看能獵到什麼東西。我懷疑,除了士兵以外,這個可怕的沼澤地裏什麼獵物也沒有。”

男孩搖搖頭。“我沒看到任何獵物的跡象。”

“那我們就隻能忍著,努力不去想肚子餓的事。”

“好。”

幾分鐘後,男孩睡著了。卡納迪閉上眼睛,卻沒什麼用處,至少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睡不著。等他終於睡著了,又開始做夢,這就更糟糕了。

卡納迪?

他在夢中,燃燒的茅草屋頂和斷裂的木材砸在地上,濺起一團團火花。濃煙滾滾,到處是驚慌失措的呼喊聲。“亞曆克修斯?”他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兒了。你在哪裏?

“我就想問你這個呢。”卡納迪回答,“你能看到什麼?”

嗯,就是眼前這些。亞曆克修斯回答道,佩裏美狄亞的陷落。你要我看什麼?

卡納迪皺起了眉頭,“我侄子和我在艾普-埃斯卡托伊和艾普-阿莫迪之間的某處沼澤地裏,我們迷路了。我盼著你來告訴我該怎麼辦。”

抱歉。亞曆克修斯聳聳肩,你是說艾普-埃斯卡托伊嗎?真奇怪,那是我最近頻頻造訪的地方。

“好了好了,你是不是還要為這地方寫本書?你就不能試一下,看看我到底在哪兒嗎?你知道,這對我們是莫大的幫助。”

我真希望自己能幫上忙。但你也知道元理不是這麼用的。好奇問一句,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片沼澤地?這片領土還在爭奪中啊。上一次打聽到你的近況時,我聽說你在沙斯特找了份安逸的好工作。

在他四周,佩裏美狄亞仍在燃燒。卡納迪努力視而不見。“但願我的職位還保得住。”他說,“但要是我不早點回去,他們會以為我死了,然後把我的工作交給別人。不,我不在沙斯特,我去了島上探望我的侄子。”

你的侄子——啊,對了,我記起來了。巴達斯·洛雷登從城市裏救出來並帶去思科納的那個男孩。瞧,這事也真是巧了。

“確實。”卡納迪略帶著一絲不耐說道,“這是艾希莉·佐希思的主意——你還記得她嗎?”

當然。巴達斯的助理。她現在是島上的一名商人,對嗎?

“是的。總而言之,幾年前巴達斯處境不妙,她就帶著那個男孩去了島上。在那段時間,她取得了沙斯特銀行在島上的連鎖經營權。打那以後,她的事業越來越出色,以至於有必要在沙斯特的總部設一個通信辦事處。她覺得這麼做從各方麵來說都有好處,她讓小忒烏達斯——”

你侄子。

“對。事實上,是以我的名字來命名的——”

你的原名是忒烏達斯?

“是的。忒烏達斯·莫羅辛。”

天呐,我們認識了這麼多年,我居然完全不知道。對不起,請繼續。

“艾希莉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卡納迪耐心地繼續說道,“她希望小忒烏達斯在沙斯特和她的手下相處一段時間,著手設立辦事處,學習貿易往來。當然,還可以跟我親近親近,畢竟我算是他唯一在世的親人——除了他父親以外。但他父親從來沒有撫育過這孩子,再說,如今他再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那麼,哪裏出了錯?

卡納迪歎了口氣,“算我運氣不好。就在我們從島上出發後一天左右,沙斯特和行省政府因為某個不幸的小島起了紛爭——說真的,這些全都跟艾普-埃斯卡托伊事件有關。顯然,沙斯特被嚇得半死,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之後,行省的軍艦又封鎖了埃斯卡蒂海峽。要是我們有腦子,就該直接掉頭繞遠路過去——據我所知,另一條航線還沒有被封鎖。或者至少應該待在艾普-阿莫迪原地不動,等路上太平了再做打算。可我們非得逞能去闖封鎖線。結果,船撞上了暗礁,接著又和巡邏隊狹路相逢,最後就落到了這個沼澤地裏。”

原來如此。這運氣可夠差的。我真希望能幫上你的忙。

“我也是。”卡納迪說,“可惜你幫不上。那就不必多說了。好了,你過得怎麼樣?一切都好嗎?”

亞曆克修斯的幻影(當然,不是真人。盡管他確實在那裏,卻不是以一般人能理解的方式存在)聳了聳瘦削的肩膀。不算太糟。一個垂死的長矛兵跌跌撞撞地朝著他的方向過來,他往旁邊讓了一步,讓對方通過。不過,我一直睡得不太踏實。你知道,老是做噩夢。

“你也常做噩夢?就是現在這種嗎?”

最近沒有。其實,自從上次我在這兒看到你以後,就沒有再做噩夢了。不,現在這個不算,我認為我是夢到了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攻城戰。我猜是因為洛雷登的緣故,盡管我不記得在夢裏見過他。我夢見許多討厭的黑暗隧道,還有隧道塌陷、人們在黑暗裏廝殺的場景。現在攻城戰已經結束了,沒準那些噩夢不會再出現了。

“但願如此。”卡納迪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帶著適度的同情,“我很高興我還沒有——”

“叔叔?”

卡納迪睜開眼睛,“什麼?哦,是你啊。”

男孩看著他。“你在和什麼人說話?”他說。

“啊?”卡納迪看起來很茫然,“我一定是做夢了。唔,我說了什麼?”

男孩微微一笑。“完全聽不出來。”他說,“你在喃喃自語,而且大概說的是另一種語言。你常這樣嗎?我是指說夢話。”

卡納迪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他說,“你看,就算我常常說夢話,我睡著了也不可能知道啊。”

1 骹是戟頭的部位名稱,為直筒形,用於插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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