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薩彌拉,除了氣味以外,沒有什麼麻煩是一場地震不能解決的。下山的時候,郵車的一個輪子壞了,延誤了到達薩彌拉的時間。等他們進入驛站的時候,去艾普-卡立克的馬車早就離開了。下一趟要將近傍晚才會到。在那之前,巴達斯可以隨便在鎮上逛逛,感受當地獨特的風氣。
“謝謝,”他說,“我可以坐在這裏等嗎?”
驛站管理員盯著他。“不行。”她說。
“哦。”他來來回回地掃視著街道,“請問,能給我一點水嗎?”
“沿著那條路走下去有一口井。”管理員回答,“就在那裏,被焚毀的磨坊左邊。”
巴達斯皺起了眉頭。“冒昧問一句,”他說,“這裏的水可以直接飲用嗎?”
“反正我們都在喝。”
“謝謝。”巴達斯說,“我還是看看能不能弄到點牛奶或是別的什麼吧。”
薩彌拉有不少客棧和酒館。上等客棧是直接在錫塔德爾山上鑿開山岩建成的,有的則開在擴大了的自然洞穴裏。這樣的客棧大多在門口寫著“牲畜販子、小商販以及士兵不得入內”,門口還有幾名大漢倚著門框,以便向所有不識字的牲畜販子、小商販以及士兵解釋這條規定。中檔酒館由一頂遮陽篷、幾個放在地上的墊子組成。墊子上坐著幾個老人,後麵是一道幽暗的門。最下等的是賣酒的馬車,在馬市的邊緣圍成一圈。馬車側麵有個艙門,錢從這裏遞進去,小陶罐從這裏冒出來。巴達斯隨便挑了一家帶遮陽篷的中檔酒館,這裏還兼有磨刀鋪以及放血室的功能。一名老婦人坐在後麵,閉著眼睛哼唱。巴達斯對薩彌拉的音樂與詩歌不甚了解,聽不出她唱的是好是壞。這是一首關於老鷹、禿鷲以及大地回春的歌,有大段大段的淺吟低唱。巴達斯對此不太感興趣。他挑了老婦人對麵的角落坐下,老人們紛紛停下手頭的事,轉頭打量著他,然後又把頭轉回去。一名留著長胡子、個頭非常矮小的禿頭男人忽然從他的左肩後冒了出來,問他要喝什麼。
“我不知道,”巴達斯回答,“你們有什麼?”
老人皺著眉頭。“艾青。”他似乎在告訴巴達斯天空的顏色,“你要來點不?”
巴達斯點點頭。“那就來點吧。”他說,“多少?”
“我怎麼知道。”那人說,“你可以要一杯、一瓶或是一罐。你自己決定。”
“抱歉。”巴達斯說,“我是問,多少錢?”
“什麼?哦。一罐半誇特。”
“那我就來一罐。”
老人走開片刻就回來了,一邊走一邊閃避著從砂輪上飛濺出來的火花,以及上一個前來放血的病人留下的一小攤血1。“來了。”說著,他給巴達斯上了一罐酒以及一個小小的木杯。巴達斯把錢給他,然後倒出半杯酒聞了聞。他現在已經渴得顧不上味道了。
艾青嘗起來有點辣舌頭,酒液輕薄,口味甜而酒勁足。這是以燒開的熱水浸泡香草,加上蜂蜜、肉桂以及一點肉豆蔻調味,勾兌出的一種力道十足的烈酒。倘若直接喝,絕對是要出人命的。巴達斯小口小口地把一杯酒喝下去,然後安靜地待在那裏,等待發暈的腦袋停止旋轉。老婦人的歌聲停了。下極其安靜,既沒人說話也沒人走動。接著,她又開始唱了起來。聽起來是同一首歌,但巴達斯無法確定。
過了一會兒,一大群人走了進來,在帳篷中央圍坐成一大圈。他們吵吵嚷嚷、興高采烈,年紀從十七歲到六十歲左右都有。不是天國之子,但相貌有些接近。這群人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長頭發編成精致的馬尾,穿著及膝的單薄的白襯衫,光著腳。巴達斯猜想,他們多半是牲畜販子。據上等客棧的告示所言,牲畜販子幾乎和小商販以及士兵一樣惡劣,盡管他們看起來沒有攜帶任何樣式的武器。他們很節儉地從圈子中央的一口大銅鍋裏享用艾青,完全不在意老婦人的吟唱,同時將巴達斯視作無害的存在。
過了一會兒(這裏的時間過得緩慢而從容),五個士兵踱了進來。他們也不是天國之子,還很難看出來是哪裏人。他們的皮帶打磨得鋥亮,頭上戴著三角氈帽——是步兵頭盔的內墊——身上穿的是標準製式的步兵鎧甲內襯,一種由淡灰漸變為棕色的綿甲,腳上套著步兵靴。其中四名士兵佩著劍,第五個是負責這半個排的下士,他在腰帶下掖了一把方頭彎刀。他們直接穿過牲畜販子圍坐的圈子——後者紛紛避讓——走進後麵的房間。老婦人停下了歌聲,睜開眼睛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快速離開了。
坐在巴達斯旁邊的一個老人張著嘴巴,他身前的地上放著的一小杯艾青,已經漸漸變冷了。巴達斯傾過身去。“出事了?”他問道。
老人聳聳肩,“兵痞。”
“啊。”
屋內傳來什麼東西打碎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大笑。牲畜販子抬頭看看,然後繼續聊天。一旁兩個顧客站起來,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士兵們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大罐飲料——不是艾青——站在那裏看著地上的牲畜販子。圍坐在地上的那圈人停止了聊天。給巴達斯上酒的那個人臉上掛著大禍臨頭的表情。老人見狀,也迅速離開了。一切跡象都表明,此地不可久留。巴達斯本想離開,但他的酒還沒喝完。
先知有雲:勿於酒家尋釁、勿介入他人之戰。說起來,宗教還是有不少好處的,而巴達斯的信念一直很堅定。雙方幹起來的時候,他遵守著這種場合該遵守的規則:一動不動地坐著,對於視線範圍之外的地方,格外留心傾聽,同時避免和任何一個混戰中的人對上視線。單純從娛樂的角度來講,這場混戰頗有觀賞性:牲畜販子占人數優勢,而士兵有武器,氣勢更足,二者結合則相當強悍。當一名牲畜販子倒下去、再也沒能站起來時,混戰停止了。沒有人慌慌張張地采取行動,十五個人全部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局促不安。大家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下士(動手殺了人的那個)四下打量了一圈,說道:“怎樣?”
一名士兵看向巴達斯,目光落在他領口暗棕色的青銅條紋上。四道條紋意味著他是軍士長。其實這根本不是巴達斯本人的大衣,是他在地道裏撿的(衣服幾乎全新,它的主人可真是粗心)。然而,此時似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塊小小的金屬領章。巴達斯正覺得奇怪,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
給他上酒的矮個子男人走到他身邊。“怎麼樣?”他說,“你打算怎麼處理?”
巴達斯抬頭。“我?” 他說。
“對,就是你。你是中士。你打算怎麼辦?”
是啊,他說得對。我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我不知道,”他回答道,“你有什麼建議?”
矮個子男人看他的目光就像看到瘋子一樣。“當然是逮捕他們啊。把他們交給總督。他們剛剛殺了人。”
先知有雲:若有人讓你逮捕五個在酒館鬥毆的武裝人員,應即刻離去。“好吧。” 巴達斯說完,慢慢地站了起來。他一言不發地打量著幾名士兵,目光停在下士身上,“報上名來。”
士兵一一報上名字,但巴達斯一個也沒記住,都是外國名字,又長又複雜。“編製。” 他說。下士回答道,他們隸屬於某步兵團、某連、某排。
“好,”巴達斯說,“你們的長官是哪位?”下士臉上露出痛苦而恐懼的表情,大叫一聲,舉起彎刀向他衝來。說時遲那時快,巴達斯左手抓住對方的手肘,右手拔出匕首,直接送進下士喉嚨底部的三角區。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抽出匕首的,甚至不記得匕首一開始就別在自己的腰間。不過在地底下待了三年,匕首就跟他的手、腳一樣,是某種不需要特別去記而一直在那裏的東西。
他眼睜睜地看著下士斷氣,屍體倒在地上。所有人都定住了。薩彌拉,真是個讓人靜止不動的好地方。
“我再問一次,”巴達斯聽到自己說,“你們的長官是哪位?”
一名士兵說了一個名字,但巴達斯沒記住。“你,”他對矮個子的老板說,“跑步去總督府叫衛兵來。其餘的人,散了吧。”片刻之後,現場隻剩下他和四名活著的士兵,還有兩個死人。區別士兵和死人相當簡單,士兵是站著的那幾個。
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衛兵終於來了。帶隊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天國之子,戴著鍍金頭盔,頭盔頂上有一根高聳的羽毛。
“在酒館幹架?”他說,巴達斯點點頭。“還有這個——”他用腳趾頭捅了捅死去的下士,“這個想砍你?”
“是的。”巴達斯說。
衛兵隊長歎了口氣。他的領章表示他是個普通的中士,因此巴達斯的級別比他高。“唉,這樣啊。”他說,“你叫什麼名字?”
“巴達斯·洛雷登。”
衛兵隊長皺起了眉頭。“我知道你,”他說,“你是那個戰爭英雄,對嗎?”
卡納迪?
卡納迪板著臉。“現在不行。”他說。
卡納迪?你的意念很微弱,我很難——
“喔,看在老天的分上。”卡納迪睜開眼睛。亞曆克修斯站在他身邊,一臉擔憂。“無意冒犯,”他說,“但你有什麼事不能晚點再說嗎?我隻剩半條命了,不想跟你嘮叨。”
什麼?哦。哦,確實,你確實快死了,我親愛的老朋友,我萬分抱歉。到底是怎麼回事?
卡納迪聳聳肩。“唉,不是大事,說真的。我想剛開始隻是發燒,之後就變成這樣了。”他頓了一會兒。“我要死了嗎?”他問道,“真的嗎?”
亞曆克修斯一臉體貼的樣子。唉,雖然我不是醫生,但——
“我快死了。”
是的。
“喔。”卡納迪試圖讓自己放鬆下來,“你怎麼知道?”
唉……你就信我吧。
卡納迪試著再次閉上眼睛,但沒什麼區別。他等待著,什麼也沒發生。“好吧,”他說,“死後會怎樣?給點提示?”
無意冒犯,卡納迪,但我怎麼知道呢。如果能讓你好受一些的話,我會說,死亡是完全符合自然規律的。他可以看到亞曆克修斯在絞盡腦汁地尋找一個有根有據卻又不過於讓人驚恐的類比。就像孩子的出生一樣,顯然,這是他能想出來的最佳措辭了。
“是嗎?”他忍不住要反駁,“我怎麼覺得二者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別呢?”
你懂我的意思。疼嗎?
“疼,”卡納迪說,“疼得要命。但現在好多了。事實上,現在完全不疼了。”
明白了。
“這是壞事,對嗎?”
恰恰相反,這是好事。我的意思是,你也不想疼的,對嗎?
“這不是我的——”卡納迪歎了口氣,“接下來呢?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嗎?我是該做些什麼,還是就躺在這裏等死?”
這隻有你來告訴我了。
“是啊,然後你可以據此寫一份有望獲獎的好論文,參加大型研討會。對不起,”卡納迪補充道,“我太小心眼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以你現在的狀況……
“亞曆克修斯,我現在不想死。”卡納迪打斷他,“事實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現在暫時中斷這個過程,下一次再繼續。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現在就這麼做的話,事情很可能會被攪和得一團糟。既然這是人一輩子隻能經曆一次的……”
啊,可這一點,我們又從何而知呢?
卡納迪麵露不悅。“哦,拜托,”他說,“現在可不是討論破道理的時候。”
抱歉。我隻是想保持樂觀的態度。
“唉,沒啥用。亞曆克修斯,你就不能做點什麼別的嗎?”
我……你想要我做什麼?
“我不知道,”卡納迪怒氣衝衝地說,“你不是見鬼的巫師嗎,你自己想啊。”
這事沒那麼簡單。你和我一樣心知肚明。
“是的,但——”不知怎麼的,他沒力氣發火,甚至沒力氣表現出適度的害怕。連害怕都做不到——這才是令人驚恐的事。“我的意思是,”他繼續說道,“你不是佩裏美狄亞的教長嗎,你肯定知道一些我們都不知道的東西,隻允許教長掌握的某些特殊秘密。這是事實吧?”
恐怕不是。
“我就知道,唉。隻是當一個人落到了我這分上,倒是更願意擯棄邏輯,抱著虛無縹緲的希望,相信有奇跡出現。別介意我這麼說,老朋友。”
沒事。你現在感覺如何?
“很奇怪,”卡納迪承認,“跟我想象的一點也不一樣。”
哦?哪方麵不一樣?
卡納迪沉思片刻。“我不知道,”他說,“我原來以為——嗯,這麼說吧,會比較戲劇化。甚至是驚心動魄的傳奇劇目,還有些神秘兮兮的東西:白色光芒、濃霧彌漫、周身沐浴著閃閃白光的朦朧人影之類的。至少也應該感到痛苦和害怕。結果完全不——”
他的眼睛睜開了,這一次是真的睜開了。
“沒事了,”他身邊站著一個婦人,“沒事了。”
“亞曆克修斯?”卡納迪試圖轉動腦袋四下張望,但動不了。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畢竟剛才他還能自由地移動身體。
“他醒過來了。”婦人正在和一個他看不到的人說話,“甭管那是什麼,反正有效果。”
“那就好,”在那婦人的肩膀後麵,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通常這麼一劑藥下去肯定會讓人送命。我很高興它起作用了。”
婦人看起來很不高興,“你是說,你之前從來沒試過?”
“我剛才講了,一般來說,這是一劑致命的毒藥。”視線之外的男人說,“我想找人試藥已經好多年了。隻不過,這是第一個撞到我們手上而且無須顧忌後果的病人——我的意思是,反正他都要死了,試一試又有何妨?”
卡納迪忽然意識到那婦人有何怪異之處了。哎,其實不是怪異,隻是出乎意料而已。這是個草原人——從眼睛、膚色以及骨架上可以判斷出來。他心頭立馬湧上一陣恐慌。救命,我被敵人抓住了!那婦人看到他忽然發抖並試圖閃躲,笑了起來。
“沒事了,”她說,“你會好起來的。”
你就會說這一句嗎?
“……”他欲言又止,忽然發現自己忘了下麵要說什麼。
她是個圓臉盤的健壯結實的婦人,年紀四十多將近五十。她有一頭灰白的短發、明亮的黑色眼眸以及顯眼的雙下巴。“你病得很重。”她繼續說道,“不過,大夫已經給你服用了良藥,你就安心地等著好起來吧。”
卡納迪覺得很惱火。那該死的大夫拿我來試他那要人命的新方子,他心裏想,危險的小醜,根本不該允許他接近病人。“謝謝。”他聲音嘶啞地說,“這是哪裏……”
婦人笑了。“這是布蘭切伯,”她說,“你聽說過嗎?”
卡納迪想了一會兒,“沒有。”
“啊,這是個小村莊。朝內陸方向走的話,大約要走半天時間才能到艾普-阿莫迪。”她把“艾普”和“阿莫迪”兩個詞連在了一起,感覺像是一個詞。“和到以前的佩城距離差不多。”
“什麼城——”
“佩裏美狄亞。你現在是在特姆萊國王的領土上。”她加了一句,“你安全了。”
來自島上的自由貿易商伊蘇斯·米薩吉斯
致
商業同行艾希莉·佐希思姐妹
展信安
這是一個可怕的地方,這裏的人相當討厭。往好的方麵看,他們確實有大量的羽毛。
這就是我給你寫信的原因。目前我可以——呃,是即將可以——以離岸價(由“市場力量號”承運)供應六十七標準容量筒的上好白鵝翼羽,全部按翼極分類——準確地說,有三十五筒右翼、三十二筒左翼——適用於所有標準撓度的軍用箭,價格極其低廉,僅售每筒十二誇特(城市幣)。隻有一個瑣碎的小細節橫亙在我與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之間,那就是,我目前一文不名。
親愛的同行姐妹,假如你能提供一張從你的銀行開具的總數為區區268誇特(城市幣)的信用證,我就可以擺脫窘境。如此一來,我得到羽毛,你按慣例可得其中的三分之一,這裏的人則有望和我們達成常規的長期交易,皆大歡喜。當然,除了那些鵝,但我認為它們不急於離開這裏上別的地方去。
計劃如下:假如“鬆鼠號”如期到達的話,你將在六號看到此信——有足夠的時間讓你龍飛鳳舞地寫下答複,並將回信交給“百獸之王號”的主人。我得知“百獸之王號”將於十七號到達我處(據此推算,它最早在八號以前不會離島)。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可以在二十號甚或更早達成交易,在國殤紀念日前搭乘“市場力量號”回程。別忘了,連同羽毛一起。就是如此簡單。
好了,以上即是全部。不過,既然這張上品紙仍有大量空白之處,我不妨補充些內容。
讓我們看看,你想了解哪一類信息呢?當然,我知道你曾經親自到訪此地——你不是和你的那位擊劍手朋友在政變之前來過嗎?我想當時的情況不可能比現在好,多半是更糟。你可以盡情抱怨這裏的軍事統治以及屠夫高戈斯,但不可否認,他們給人的印象確是促進了商業發展。但凡這裏製造或出產的任何值得銷售的產品(當然,除了那些你擁有三分之一代理權的美妙絕倫的羽毛以外),對於進出口行業來說都是良好的機遇,因為這裏基本上沒有本地競爭者:沒有投機商人、沒有產商聯盟、沒有貴族或皇室專賣,就連政府的稅收也隻有百分之二點五。我認為,這是非官僚政府掌權帶來的好處。
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高戈斯·洛雷登為什麼要費老大的勁占據這個地方,到手了卻又不打算做點什麼?畢竟從世世代代居住在這裏的人手裏搶占國土,這是一種相當極端的做法。通常來說,人們做這樣的事都是有明顯動機的:鐵礦石、不凍港、柳樹林、成長中的木材、藏紅花種植園……要不就是不想他人染指這片地區,或者僅僅為了能在地圖上劃下一道筆直的分界線,集齊一整片地區的島嶼。當動機沒有那麼一目了然的時候,一個穩定的稅收來源多半就是其中的推動力:日常征收的人頭稅、營業稅、進口關稅、公路稅、香料稅、婚禮稅、第三隻小母牛稅、免服兵役稅、土地繼承稅以及什一稅等等。別人這麼做背後總有個理由,到了他這兒卻是個例外。我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到底是為什麼。首先,像高戈斯·洛雷登這樣冷酷、精於算計的人物不會平白無故地做一件事。他到底圖什麼,艾希莉?這類事你比較精通,你能跟我分享一下其中的奧秘嗎?
不管怎麼說,隻要托“百獸之王號”帶來268城市誇特,我就能搞定這筆羽毛交易。我保證,這會是你今年最好的一筆投資。
你的秉持友誼與公平貿易原則的,
艾莎茲
“總而言之——”亞曆克修斯說到一半,停下話頭,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漆黑一片的地方待了很久,然後忽然沐浴在光芒中。哦,不是吧,又來了。
年紀大了,肯定是因為年紀大了。上了年紀的人常常會這樣,在事情做到一半或是話講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清醒過來,不記得自己到這兒是幹什麼的,或是剛才講了什麼。對於講師而言,這可真是個致命的缺點。想想你忽然發現自己站在那裏,麵對一千張虔誠、安靜的年輕麵孔,卻完全不記得自己剛才在說什麼,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在此之前,他沉浸在白日夢中。夢中有一條充斥著奇怪聲音和氣味的又長又黑的地道,裏麵的人憑借感覺和直覺互相殘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直夢到這個地方,而且不管怎麼冥思苦想也無法讓自己醒來。)
“總而言之,”他聽到自己說,“如果真正理解元理的本質,我們就無法不去質疑死亡的存在。曾經堅信不疑的東西如今變成了一種模模糊糊、幾乎是杜撰出來的概念。那時候,我們年紀還小,極易受到外界影響,仍然相信龍和精靈。如果真正懂得元理,懂得元理是如何影響世界以及我們認知中的世界,就會不可避免地推導出這樣的結論:簡單一句話,我們從小就學會理解的死亡是一種不可能的存在。死亡不可能出現,它違反了所有的自然規律。如果我們不顧所有的科學論據,堅持選擇去相信它——那一定是出於信念和道德心,這就是科學辯證之外的東西了。但,如果我們隻考慮那些易於被證實的論據,除了可以被驗證的事物以外,還有什麼能被稱為科學?還有什麼能真正地納入學問、領悟和知識的範疇?如果我們將認知局限在那些已經證實卻不為人所需的範疇內,那就必須將這個充其量是未經證實或無法證實的‘死亡’拋開,接受死亡並不存在這個令人無比震驚的事實。反之,元理——”
(他現在怎麼樣了?我能跟他談談嗎?)
“元理,”亞曆克修斯聽到自己繼續說,“是已被證實的,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上,元理本身即是證明。當我們想了解事實真相的時候,正是以同樣的方式去探索那些未知領域的。如果今天我對你們說的任何一句話能夠影響到你們,如果你們甚至開始理解——”
(你可以試試,但我不認為他現在足夠清醒。要不,晚一點吧,他在下午狀態會好一點。)
亞曆克修斯睜開眼睛。“艾希莉?”他說。
艾希莉微笑著看著他。“你好,亞曆克修斯。”她說,“今天感覺如何?”
“還行。” 亞曆克修斯緩慢而艱難地坐了起來,“我在做夢。”
“美夢?”
他搖搖頭。“不見得。”他回答道,“說真的,更像是噩夢。在夢裏,我站在坐滿了人的講堂上,卻忘了正在講的內容。”他笑道,“我們的好醫生艾立克想讓我相信,做噩夢是因為我不顧醫囑堅持吃奶酪的緣故。我則傾向於尋找一個更為形而上的解釋——但也隻是為了能夠繼續吃奶酪。”他壓低了嗓音說道,“在這裏,這是他們唯一沒有煮得稀巴爛的食物。”
艾希莉皺起了眉頭。“奶酪不能拿來煮吧,”她說,“會融化的。”
艾立克臉上帶著醫生特有的惱怒表情,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的病人,然後離開了。走之前,他在艾希莉耳邊嘀咕了幾句。門在他身後關上時,亞曆克修斯問道:“他說什麼?”
“他說,一旦你感覺不舒服,開始胡言亂語,我就得立即叫他來。哦,還有,我不能讓你累著。”
亞曆克修斯聳聳肩,“要讓我放棄吃奶酪,而且再也不胡言亂語,這可有點難。我打小就幹這兩樣事。現在我已經太老了,改不了了。”
艾希莉坐在床沿上。窗外的雨點打在窗扉上。“可是,你還沒老到要故意哄別人說你不老的地步吧?咱倆都知道你沒有胡言亂語的毛病。沒錯,你確實說了很多,但大部分有理有據,至少我在場的時候是這樣。你不喜歡艾立克醫生,是嗎?”
“是的。”亞曆克修斯承認,“我知道,是我不好。他是個出色的家夥,醫術精湛。一想到安排這一切害你花了多少錢——”
“噢,別管這個。”艾希莉說,“再說,我把這些開支都寫到賬目裏了,所以你真的沒花我什麼錢。”
亞曆克修斯饒有興趣地說:“開支?”
“哦,是的。我沒告訴你嗎?你是銀行雇傭的技術顧問,千真萬確。你是團隊裏頗受重視的一名成員。”
“是嗎?”亞曆克修斯抬起一邊眉毛,“我幹得怎麼樣?”
艾希莉模棱兩可地擺著手。“我見過更糟糕的員工。”她說,“不過,說真的,”她眉頭微蹙,繼續說道,“你不應該跟醫生開玩笑。他們沒有一般人那種幽默感。他們會以為你腦子糊塗了。艾立克醫生已經這麼認為了。”
“喔,他呀。”亞曆克修斯像個小男孩似的做了個鬼臉,“是這樣的,我試圖跟他解釋元理的概念,以及能夠和不在場的人對話的能力。他沒聽進去。我一提到這個話題,他就認定我瘋了。我還以為沙斯特人見多識廣呢。”
艾希莉莞爾一笑。“咱倆私下裏說說,”她說,“我認為他根本不是沙斯特人。哦,他說他在那裏學習過,但我打聽了一下,沒人記得他。他肯定來自沙斯特殖民地,是第三代或第四代的科裏昂人。說實在的,盡管這個出身聽起來有點土氣,卻能將他培養成一個更為出色的醫生。科裏昂的醫學院教授大量帝國體係的知識。”
“哦,這樣啊。”亞曆克修斯想舒展一下筋骨,卻因為突如其來的痙攣而抽搐了一下,“不說他了。你呢?生意好嗎?”
“還行。”
“啊。這個還行是指生意不好,還是指你在穩紮穩打地賺大錢呢?”
“都有一點。”艾希莉回答道,“整體局勢陷入停滯,但出去跑生意的都幹得有聲有色。”
“比如?”
艾希莉想了一會兒。“比如,”她說,“‘鬆鼠號’馬上就會滿載藍莓和蜂蜜從中邦歸來。對莫萊人來說這簡直是雪中送炭。他們剛從巴契利人那裏拿到一筆大訂單。”
“誰?”
“巴契利人。他們為沙斯特軍隊提供軍服。你肯定知道,沙斯特人穿深藍色的軍大衣。”
亞曆克修斯點點頭,“用藍莓汁染出來的。原來如此,這筆生意真聰明。”
“幸運而已。”艾希莉回答道,“蜂蜜也拿到了一個好價錢。話說回來,這裏沒有一樣商品是從帝國來的。我看啊,這倒是文納德·奧澤爾平生第一次誤打誤撞做了筆可靠的好買賣。”她皺起了眉頭,“高戈斯·洛雷登幫了點小忙。”她補充道,“三年前,中邦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地方,如今卻有望成為我們的兩種主要商品的進口地。我真希望能相信這是個能讓人踏踏實實做生意的地方。”
亞曆克修斯沉默了一會兒。“又是洛雷登家的小子。”他說,“哪兒都有他們突然冒出來,不是嗎?”
艾希莉看著他,“你想知道有沒有巴達斯的最新消息,對嗎?”
“是的。”
“是這樣,”她把手放在膝蓋上,目光轉向合上的窗戶,“今天早上我碰巧遇上琳·莫格勒。沙斯特貿易代表團剛結束了上一輪與行省政府的會談,她兄弟是代表團的成員之一。”
“你的意思是,他是個間諜?很有出息嘛。”
艾希莉點點頭。“是的,”她說,“不過業務能力不怎麼樣。這就是問題所在。沙斯特人做間諜很不在行,執行任務的時候總是讓人一眼看穿。不過我確實知道,為了糊弄這些間諜,對方常常故意透露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給他們,這些消息的可信程度相當高。總之,他告訴我,巴達斯被派到內陸某個安靜的好地方擔任行政職務。印象中好像是在一家工廠當生產經理。”她笑了起來,“哎呀,沒有比這更無聊的工作了,是吧?”
“不一定。”亞曆克修斯回答道,“看是什麼工廠。”
“說是這麼說,但本質沒什麼不同。”艾希莉站起來,穿過房間來到窗前。“我知道你有一套理論,能解釋洛雷登一家、元理以及各種事件是如何交織在一起的。但我真的看不出來,憑著坐在書桌旁擺擺籌碼、算算賬目,他要如何改變曆史走向。”她歎了口氣,“不過如果這職位能保他平安,那就正合我們的心意。”
一陣急雨打在窗扉上,震得窗扣咯咯直響。“你在生他的氣,對嗎?”亞曆克修斯說,“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原因呢?”
“我才沒有生氣。”艾希莉背對著他,“這段日子以來,我每天從早忙到晚,根本沒時間想到他。我很高興自己不再是一名劍士助理。多謝你,我總算可以在不傷害任何人或製造任何麻煩的前提下,取得一些成就。我認為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不是嗎?”
亞曆克修斯往後一躺,閉上眼睛。“當然。”他說,“一想到你來這兒後幫助和照顧過的那些人——我、卡納迪、他的侄子,還有文納德和維特裏絲——”
“噢,這不算什麼。”艾希莉輕聲說。
“是不算什麼。”亞曆克修斯說,“你完全不需要這麼做,可你還是做了。你似乎把責任扛在了自己肩上——唉,可以說,是跟在他屁股後頭收拾殘局。這些人全都是他留下的麻煩,而你出現了,想盡量還他們一個近似於正常生活的假象。我覺得這很有意思。”
“是嗎?”艾希莉繼續盯著窗扉,“呃,這種看問題的方式倒是有趣。”
“我就是幹這個的。”亞曆克修斯帶著點揶揄的意味回答。
酒館鬥毆之後的那個晚上,巴達斯坐上了另一輛郵政馬車,在後車廂打包好的箱子和木桶之間撞來撞去。他第一次回想起地下的日子。
一開始就像在夢中,但他盡快擺脫了夢境,眨巴著眼睛,想找到亮光。他看不到光,一大堆用繩索固定在馬車上的行李擋住了郵差的燈籠,而此時是黑漆漆的夜晚。他聽得到馬車在滿是車轍的路上顛簸發出的碰撞聲。他聞得到迷迭香的味道——
迷迭香?不對勁。他探出身子,想挪到開闊的地方去,但此時的他已經滑進兩個大箱子之間的縫隙,隻能摸索到兩麵粗糙的木板(熟悉的場景)以及腳下抵著的障礙物。他踢了一腳,聽到——同時也感覺到什麼東西碎裂了。他當然知道自己已經不在地下了,但光知道這個沒什麼用。在地下的時候,他見識過各種狀況,很少是真實的。他又踢了一腳,玫瑰花的香氣充斥著整個空間。
但身下的感覺完全不對。地道不會上下顛簸,也不會把你的脊椎骨震得生疼。妙極了,我居然淪落到了比地道還糟糕的地方。這裏的味道也不對,並且空氣實在是太充足了,隻能是在車上或者船上。亞曆克修斯?沒回應。那就對了,那他就不可能在地道裏。
他在一輛馬車上,在從薩彌拉前往艾普-卡立克的路上。他要去的是位於卡立克的驗甲所。在那裏,他要砍殺的是盔甲,成套成套尚未穿在人身上的盔甲。沒事了,他已經不在地下了(隻不過,一旦你曾在地下生活過,你就永遠擺脫不了那種感覺)。他會沒事的。他已經深入天國之子的領土。他是安全的。
先死後葬,曆來如此。但對你,我們可以破例。
想起剛才的那陣恐慌,他覺得有點傻。於是他用手抵住馬車壁,騰地坐起來,背抵著一個高高的木桶。玫瑰的香氣濃得嗆人。他踢碎的是裝著玫瑰精油的易碎品。等到早上,馬車在第一站停下來的時候,場麵會相當尷尬。他俯身向前,抽動著鼻子。他的雙腿沾滿了那玩意兒,就像他已經死了,身上抹著香膏似的——
(他想起來了,這正是它的用途。那濃烈的玫瑰香氣如此嗆鼻,就連為了等待葬禮而被迫停放一個星期的屍體的腐臭都能蓋住。他想起在薩彌拉,死去下士的屍體被送往軍營停屍房時散發出來的臭味。葬禮一周一次,錯過了就隻能等下一次,所以那裏需要大量玫瑰精油。)
還有迷迭香,人們用它保存肉類以及給肉類調味。天國的子民在這方麵相當聰明。給點腐肉,他們能用藥草、香料、香水和精油把它弄得香噴噴的。他們可以將腐爛的肉做得比新鮮的肉還好吃。為了獲得最佳口感,他們可以將無比新鮮的肉塊懸掛起來,等它生蛆。從某種角度來說,在帝國,死亡並不是終點。
想著想著,他睡著了。郵差隔著靴子,輕輕捅了捅他的腳趾頭,將他喚醒。天大亮了。
“梅爾貝克。”他說,好像這個詞對他有什麼意義似的。“要是你願意,可以下來活動活動腿腳。”
巴達斯站了起來,兩條腿像針紮一樣。於是他又坐了下來。
在梅爾貝克換過馬以後,下一站是艾普-裏亞克。在那裏,他們將和隨車的護衛分開。現在的艾普-裏亞克,規模小到簡直不能冠以艾普的名稱。但據郵差說,他從前在這裏住過,當時這個城市有“兩個佩裏美狄亞”那麼大。不過在帝國勢力擴張過來後,雙方展開了一場大戰。漫長慘烈的攻城戰後,艾普-裏亞克被夷為平地。
這促使巴達斯問了一個他以前就想過的問題:帝國的曆史到底有多久遠?始於何時?
郵差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帝國的曆史有十萬年之久,”他說,“始於天國時代。”
“啊,”巴達斯說,“謝謝。”
從艾普-裏亞克到薩珊(也不知那是什麼地方)的路先是攀上一座陡峭的山,接著又下到一條兩麵懸崖的深穀。在這裏,大地像被劈成了兩半。路是順著一個幹涸的河床開辟的。河流的衝刷形成了峽穀,但後來這條河斷流了。在懸崖陰影的籠罩下,馬車骨碌碌地一路前行。巴達斯還在想著地道裏的事。這樣的景色讓他不禁回想起構成艾普-埃斯卡托伊地下世界主路的一條條地道。這座地下城市交織著曆盡千辛萬苦開鑿出來的街巷,如今全都不複存在了,像佩裏美狄亞一樣淪為廢墟,就此湮滅。然而在他的記憶裏,它依舊栩栩如生,比他此時所在的充滿迷迭香與玫瑰的香氣、在燈光映照下顯得虛無縹緲的地方真實得多。
這裏是個安排伏擊的理想地點,巴達斯想,幸好我們在帝國腹地,否則大家就該提心吊膽了。
炎炎烈日在頭頂某處高高掛著,被懸崖遮蔽的地方卻暗而陰涼。前路漫漫,似乎沒有盡頭。空氣幾乎不流動,因此沒有風來把玫瑰花香帶走。從某種意義上說,蜷縮在車廂裏就像身在地道一樣——又或者說,不管他身在何處,都似乎仍然在地道裏。
馬車停了下來。巴達斯直起身子,從行李上方伸出頭張望著。
“這裏是梅巒嗎?”他問。
“不是。”郵差回答。
他們在山穀中,一眼望去,前方道路通暢。“那我們為什麼停在這裏?”巴達斯問。
“有點不對勁。” 郵差站在車座上回答道。
“我不明白。”巴達斯說,“哪裏不對勁?”
郵差皺起了眉頭,“我不確定。”話音剛落,一支箭向他射來,射中他耳朵下方。他從座位側麵摔下馬車,砰的一聲砸到地上。
哦,天哪。巴達斯摔了下去,狼狽地落在一堆箱子之間。這裏是帝國的中央地帶,恰是天國之子勢力範圍的正中。眾所周知,你可以將整個馬車的鑽石留在集市廣場上,哪怕放上一晚上都不會有人來偷。
那個尚未露麵的弓箭手是個謹慎從容的人,一心要等到確定沒有危險的時候才會現身。這種高度專業的精神讓巴達斯感到愈發不可忍受。為了不暴露自己的位置,免得有人朝他的脖子上也來一箭,他一直不敢動彈,以一種極端不舒服的姿勢窩在那裏。這真是太荒謬了,他想,好像我會出手阻止他們洗劫帝國郵車似的。隻要能活動活動我的腳,隨便他們怎麼拿。為了保護十二箱玫瑰精油以及帝國郵件,讓自己被一箭射死,或是渴死,又或者被炙熱的陽光烤死——簡直是奇恥大辱。
外麵什麼動靜也沒有。他試圖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想清楚。下一趟馬車什麼時候到達?他需要知道郵車經過這條路的頻繁程度。有人告訴過他,但他不記得了。藏在山岩間的那位謹慎的家夥多半知道時間表,他不像是那種在這麼重要的問題上草率從事的人。他一定會留出足夠的時間將貨物卸下馬車,再把自己需要的運走。這很耗時(除非他打算將馬車趕到山穀盡頭,用繩索將貨物吊上去)。他帶了多少朋友和同夥?最關鍵(也是最難以揣測)的是,他或者他們到底知不知道車廂裏還有人?還是說,長時間的觀望和等待,本來就是洗劫郵車的標準步驟之一?
正當他再也無法忍受腿腳的酸痛時,他聽到有人在鬆動的岩石間爬行。當然,因為他不敢抬頭看,所以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至少有動靜了。不用說,他沒有武器,隻有一把短匕首插在靴子邊,就像以前在地道裏一樣。比這更艱難的處境都熬過去了——真的嗎?舉三個例子。
“好了。”一個男人氣喘籲籲地說,“你們兩個,開始卸貨。吉魯斯,拉住馬。阿吉斯,該死的,你弟弟帶著鉤子上哪兒去了?”
“我怎麼知道。”一個孩子的聲音回答道,語氣裏帶著亙古以來哥哥對弟弟那種半真半假的抱怨。
“別頂嘴。吉魯斯,把你的匕首借我用一下。巴斯,拜托手腳輕點,那可是易碎品。”
顯然是家族生意。共同打劫有助於建立親密無間的家庭關係。“不公平,”另一個孩子氣的聲音說道,“你說過這次輪到我拿靴子的。”
“你已經有一雙靴子了。為什麼你就不能乖乖地聽話一次?”
他站在行李上麵,背對著巴達斯,指揮著手下那幫不服管束的勞動力。巴達斯隻能看到他的後腦勺。他是個禿頭,隻頭頂一圈有幾縷白發,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軍大衣,大衣的兩肩之間有一個可疑的破洞,被縫得密密實實的。快走,巴達斯想。但那人看起來一點也不急著離開。“巴斯!巴斯!快放下,你會把自己割傷的,然後你媽就會衝我發火。哦,天——”
他看到我了。
那人站在那裏,呆呆地瞪著他有一秒之久,這才伸手去摸拴在一根長得過頭的皮帶上的彎刀刀柄。那是騎兵專用的軍刀,吊在他的肩膀下方,顯得極不協調。該死,巴達斯想。要不是他腿腳酸痛,沒法做出任何迅速有力的反應,他早就跑了。可現在,他沒有選擇。那人摸到了刀柄(圓臉膛、鬆弛的下巴、臉色疲倦。巴達斯以前認識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在蠟燭商聚居區擺攤賣蠟燭),他費力地想拔出刀來,卻因過長的皮帶以及他本人極度的恐慌而受阻。巴達斯的匕首卻已經握在手上(又是老一套),刀柄圓頭穩妥地待在掌心,大拇指壓在刀把的中央,輕觸著標明正確位置的淺淺刻痕,指尖搭在鍔叉上。他的胳膊曲起在耳後,手腕向後仰起。手臂向前時,他的手腕隨之一抖,使飛出的匕首保持向上的勢頭,通過刀柄的重心轉移而前進,並引導匕首的方向。你必須不假思索、憑本能做出這一係列動作,如果用腦子想,肯定是投不中的,又或者最後擊中目標的是匕首的側麵。若不是習慣成自然,擲中目標簡直是不可能的(在地道裏,他總能輕而易舉地在一片漆黑中朝著有聲音的地方擲出匕首,之後還能把匕首再找回來)。
精彩而有效的一擊,雖然不是正中靶心,卻也相距不遠。刀尖插進喉結處,切斷了氣管。不管那個男人想說什麼,是咒罵還是什麼經典的臨終遺言,沒有足夠的空氣都做不到。他的嘴巴張開又閉上,說不出話來。接著腳下一滑,向前摔倒在一個板條箱上(不出所料,上麵標著易碎品)。板條箱四分五裂,巴達斯沉浸在一股清晨采摘的玫瑰的香氣中。
“爹?”事不宜遲,巴達斯伸出左手艱難地橫過屍體,拔出騎兵軍刀(這玩意兒的平衡度爛透了,刀柄的鞍頭擠壓著手腕,恐怕隻有長了三個關節的柔術演員才能駕馭它)。接著,他左手撐地站了起來——左腳還是麻麻的,右腳則像針紮一樣痛。因為這個原因被人幹掉,那可真是太蠢了……
“爹!”帶著一絲慌亂的年輕嗓音響起,“巴斯,爹怎麼了?”
“稍等一下。”一個腦袋從行李堆上探出來——是個女孩,大約九歲的樣子,長著一張胖胖的扁圓臉(一看就是一家子)。“爹?”現在,她正盯著他,以及臉朝下趴在裂開的板條箱上的屍體。“吉魯斯!他殺了——”
匕首再次出現在他手上,但這次遲了一步。沒等他擲出匕首,那顆腦袋就縮了回去。真希望這是幻覺,他試圖拖動腳步,順著破裂板條箱的邊緣挪動,但膝蓋還是不好使,於是腳下一個趔趄絆了一跤,額角撞在木箱的尖角上。哎喲,好痛,心下暗道,同時努力活動膝蓋想再次站起來。有人對他破口大罵,他抬起頭,看見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正將一架粗糙笨重的弩架在壘起來的板條箱邊緣。透過彎曲的鋼製弩身以及箭頭棱麵反射出來的陽光,他隻能看到對方的眼睛、前額和一頭臟兮兮的薑黃色頭發。本能,他想,同時手腕一抖。同樣在本能的驅使下,他大聲說了一句“謝謝”。那顆頭往後一仰,帶著他的匕首消失了。
在聽到女孩尖叫聲的同時,他把彎刀換到了右手。要是她撿起了那把弩,那我的麻煩還沒完,他想著,將重心落在左腳上,疼得打了個哆嗦。腿啊腿,拜托了,現在可不是耍脾氣的時候。也許他們隻有三個人:父親、兒子和女兒;也許他們還有其他該死的親戚埋伏在岩石之間:兄弟、姐妹、叔伯、姑嬸、侄子、侄女、隔著不知幾重關係的表親、祖父、祖母,還有一個裝著午飯的野餐籃。真希望此時能醒來,出現在別的地方。不過,如果能把匕首拿回來,我也可以勉強接受。
對了,阿吉斯,還有一個叫阿吉斯的小孩。根據名字推測,應該是個男孩。那麼,麵對這種情況,一個好男孩會怎麼做?他會拖著同樣也是孩子的妹妹,躲得遠遠的嗎?要是我就會這麼做(話說回來,我當年可沒這麼做)。他會來追殺這個毀了他的親人、他的家、他的生活的大惡人嗎?哦,希望不是如此,真的真的別——
在地下待久了,一旦背後有人,你總能察覺到。當男孩跳下來的時候,巴達斯迅速扭過身來,試圖保持平衡以便站立起來。舉起刀,做出慣常的反手格擋動作,這個動作應該配合避讓的步伐,略微往旁邊跳一下。如果不是被困在馬車的後車廂,困在裝著香水和餅幹的板條箱之間的狹窄空間裏,拖著又疼痛又笨重的雙腿,抬頭時太陽還直射在眼睛裏的話,他本來是該這麼做的。而實際上,他眼前一片模糊,憑借本能(又是本能),抓準時機使盡全身力氣一刀揮出。男孩的血飛濺在他臉上,這說明他割斷了對方的頸部血管。錯誤的步伐,然而正中靶心。
這一下夠厲害的,差點沒把男孩的頭砍掉希望你就是阿吉斯,他想著,又轉了一圈。此時若還有人冒出來,那就太可恨了。在他頭頂上方某處,還有一架放置在行李堆上的弩,弦已拉開上好,箭在弦枕中。幸好阿吉斯腦子不靈,全然不顧旁邊有架完美無缺的弩,反而試圖拿木工用的手斧從背後偷襲他。這一家子都不怎麼聰明,要不然他們也不會挑了這麼個謀生方式。
我受夠了,讓我們離開這裏吧。先前被固定好的板條箱稍稍移位,露出了腳趾頭大小的空隙,正好可以讓他踩著爬到行李箱的頂端。他跨過弓弩,跨過眉心插著匕首的死去的男孩,最後下到車座上。要是在山岩間還有個手持弓弩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表親,他早就完蛋了。既然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動靜,那就說明沒事。他抓起韁繩和鞭子,努力回想駕馭馬車的方法。大概跟趕一輛運幹草的馬車沒太大的差別吧,盡管自從我過了——呃,吉魯斯那個歲數以後就沒有再趕過馬車。還好,沒有人對他射箭,試圖從背後抹他的喉嚨,或者把石頭從山上滾下來壓死他。
“你不是經常來送信的那個郵差。”梅巒驛站的人一邊伸手接過韁繩一邊說道。
“郵差死了。”巴達斯解釋道,“有人試圖打劫郵車。”
那人萬分震驚,“你開玩笑吧。”
“真的。不相信的話,自己跳上來數數屍體。”
“你把他們都殺退了?”那人問道,“你自己一個人?”
巴達斯搖搖頭。“不算什麼,”他說,“畢竟我是戰爭英雄嘛。再說,這幾個大多數都隻是孩子。”
1 指放血療法,一種始於古希臘,據稱“能治百病”的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