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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算者計算者
亞曆山大·格羅莫夫、胡楊怡欣

第七章 腐爛淺灘

“或許你該說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克莉絲蒂挑釁地問道,他們稍稍挪了幾步,她和厄溫離其他人的距離讓她相信,自己的聲音不會被尤斯特聽見,“還是說你隻是膽怯了?”

“不,我隻是悶了。”厄溫使了個眼色,“在一個隊伍裏會更開心些。”

“也可能是,你喜歡探雷器這個角色?”

“或許吧,我也的確喜歡。舌怪該吃點什麼。”

克莉絲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搖搖頭。

“我完全弄不懂你。”

“不需要懂。”厄溫哼了一聲,“相信我,這樣會更好。”

“你已經算出了最優方案,是嗎?而你在問我的意見?”

“沒有。難道我有必要問你嗎?我說了,相信我。你怎麼看,為什麼尤斯特不需要我們的武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等著瞧吧。”

“你真的要走第一個嗎?”克莉絲蒂懷疑地問。

“嗯哼。”

“你來決定。我自然不會死乞白賴地強求……但要記得,你自己曾經跟我說了些什麼。”

“我記得。我累了就由你接替。現在暫且放鬆一下。”

他們一整天都沒能走多遠。不僅因為花費了時間去用碎布條包紮傷口,而失血讓他們變得虛弱;而且還要照應跛了一條腿,勉強一瘸一拐地走著的揚·奧伯邁爾。更何況,連路也徹底消失了。有翼生物所在的島嶼沒有延伸至地平線,於是他們明白了,它跟腐爛淺灘之間並沒有什麼聯係。相反,所有的跡象都在表明,這裏的沼澤更深了,而浮毯沒那麼結實,出現了一片片寬廣的泥沼和帶著黴味的開放性水域。後者中冒出的沼氣泡咕嘟咕嘟地發出吵鬧的聲響。

金屬箱子現在用繩子拖在克莉絲蒂身後。當水麵連成一片,堵住了通往東方的道路時,它對每個人的好處都翻了一倍。他們找到窄些的峽道,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坐進箱子裏,像是坐船一樣,渡過這片水域。厄溫兩次都在尤斯特挖苦嘲弄的趕馬聲裏第一個渡過水域,並將繩子的一頭帶到對岸,帶著十萬分的謹慎劃動著木杆,試探薄薄的金屬箱底下自己未曾研究過的深淵。第二次,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離箱子不遠的地方浮了上來,但並沒有泅出水麵,也沒有發起襲擊,而在它重返沼澤深處時,箱子在它上方的漩渦裏不斷打轉。

在夜幕降臨前,他們終究是走過了危險的區域,腳下吧嗒吧嗒地踩著平常的浮毯。那該死的叢林密布的島嶼,仍然明晃晃地佇立在西邊,把血紅的半輪夕陽下緣弄得全是缺口。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然而遙遠的東方模模糊糊地顯露出一道暗色的條帶,尤斯特費力地爬上箱頂,久久地細察地平線,然後宣布,那裏就是腐爛淺灘。

如果是昨天,這個消息還會讓每個人振奮些;今天,它給大家的印象已經不是“必須”的了。沒有人去抓蝌蚪,人們剩餘的力氣隻能勉強支撐到他們將自己身下濕漉漉的水草撥在一起,然後像陷入深淵一樣陷入夢鄉。尤斯特挨個踹醒了睡著的人。

“你值守前半夜,”他對厄溫說,“還有你。”他的手指戳了一下瓦連京。“你們倆值守後半夜。”他指著喬布和克莉絲蒂。“讓我睡個好覺。有誰不明白的嗎?”

“我明白了,狼,”厄溫連忙回應道,“不用懷疑,我們都會好好幹的。”

克莉絲蒂背過臉去。裹在難看繃帶下的手癢得發疼,每一塊肌肉都酸痛地控訴著自己的疲憊。她必須咬緊牙關,才能不讓自己因疼痛和屈辱而吼叫出聲來。她錯了,她選錯了!那個她認為是可靠同伴的人——即使不是個英雄,但還起碼是個男人、是個保衛者——將她上交給了一個普通的匪徒,甚至不是交給了一個有威望的人,隻是一個冒牌貨……難道他真的算出了生存的機會——他自己的機會!——並做出如此卑鄙下流的事情,隻是為了節省多餘的百分數?未必。多半是他從一開始就哄騙了她,胡編些小故事,關於這顆醜惡星球被推翻的總統手下不存在的計算者顧問,關於愚蠢的三體問題……他偽裝成了一個不知羞恥的純理性主義者。盡說空話的懦夫!沒有腦子和骨氣的軟體動物!而她多麼愚蠢,竟然沒有立刻看清他,還想在除了深淵以外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看見蒼穹……

沼澤沉沉地呼吸,發出惡臭,浮毯隨著波浪徐徐擺動。有蛇來襲——數十上百敏捷靈活的生物,在數個月亮的光線下閃閃發亮。舌怪探出自己紫色的觸手,將月亮一個一個地抓住,用力拖下泥潭。無數長著像剃刀一樣的翅膀的飛獸攻向肉食性植物的莖,而植物扭動著,牙齒嗑得直響。克莉絲蒂想跑,但水鞋卻要命地紮進了沼澤的浮毯,藻根分枝虯結,富有彈性,讓人想割斷這些“小皮帶”又力不從心。一顆被削平了的“頭”露出又尖又大的牙齒,四處噴濺著綠色的汁液從天而降,落在了她的身上,然後一頭紮進她受傷的手,開始吞食新鮮的血肉,吃得時而噎住、時而嗆到。

克莉絲蒂尖叫起來,浮出夢境的泥沼。厄溫搖著她的肩膀。她猛地坐起,扯到了受傷的手,疼痛讓她徹底清醒過來。當然,也輪到她值守夜班了。

“已經半夜了嗎?”她氣衝衝地問完,又看了一眼天色,才明白夜晚遠遠不僅是過半,東邊眼看就要泛起緋紅。不遠處,喬布坐在箱子上安靜地打著盹。瓦連京已入睡多時,在睡夢中發出陣陣呻吟。

“抱歉。”厄溫嘶啞的聲音讓克莉絲蒂明白他是在用最後的力氣撐著,“我本來不想叫醒你,但……簡而言之,我需要起碼睡上那麼幾個小時,不然到了白天,我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我保證,白天一定會非同凡響。”

“當然,”克莉絲蒂努力從躺的地方起身,“你睡這兒。”

“帶上鞭子,以防萬一有危險,不過……你自己明白。看到蛇就打,但小心點,不然會傷到自己。”

厄溫整個人徑直倒在被壓得皺皺巴巴的水藻堆上,感激地喃喃道:“她把位置暖好了。”幾分鐘後就已經幸福地打起了呼嚕,沒有絲毫擔憂,像是剛結束了工作量巨大且複雜性不可估量的勞動。克莉絲蒂甚至覺得他在夢中微笑。

克莉絲蒂推了推喬布,後者不滿地嘟囔了起來,並試圖重新回到夢鄉。臉上挨了一巴掌後,他抬起頭哭道:“知道了,我不睡了,別打了……”

“我看到你是怎麼‘不睡’的了,”克莉絲蒂停了下來,“喂,起來!”

“還要怎樣?”會計不滿地絮叨道,“我都說了,我不睡了。”

“安靜!”

“什麼?”睡意瞬間從喬布身上抽離。

“有誰在走……”

“在哪兒?”

“我看不見。”

喬布久久側耳聆聽。

“誰也沒有。”他不滿地說,“錯覺。”

“噓——!……不,不是錯覺。剛才的確是有誰在。看……又來了,感覺到了嗎?”

“什麼又來了?”喬布低聲說。

“植物在搖晃。隻是現在晃的幅度小些。”

“什麼都沒感覺到。”

“不是在我們腳下。是有誰在我們周圍……”

“還有誰能走路?”喬布嘟囔起來,“這裏的生物要麼爬,要麼飛。”

克莉絲蒂用盡全力扼住喬布的手,也許是捏痛了一截小拇指,喬布發出了一聲短促而瘋狂的嚎叫,抽回自己的手,從牙縫裏漏出噝噝痛呼,像一根破水管。

“你安靜點,”她“噓”了一聲,“看,又來了……難道你真的感受不到嗎?”

“還要我怎麼感受?”喬布憤怒地放聲大吼,“你才該好好感受一下!去睡吧。我可沒那麼歇斯底裏!還出現幻覺!”

克莉絲蒂無法辨別這到底是幻覺,還是自己敏銳的聽覺的的確確捕捉到了一點可聞的、踩著水鞋離去的聲音。

一直到早上也無事發生。她試著推醒坐著打盹的喬布,推了兩次,但他隻咒罵了幾句,發發牢騷,就又在箱頂睡著了。她試圖以叫醒尤斯特來維持秩序作為威脅,但這並沒有奏效多久,最終克莉絲蒂放棄了嘗試。她無法入睡,而在有月光的夜晚,一個人放哨完全足夠了。

黎明降臨得甚至比她預料的更早些。泡軟的紅日還沒來得及從地平線探出身來,夜裏到底是誰在熟睡的人周圍遊蕩,已經不言而喻。遠處有兩道短短的豎線,一眼看去像是在原地一動不動,實際上正飛速地遠離,朝腐爛淺灘奔去,能這樣奔跑的除了人類,沒有其他可能。

陌生人的夜間來訪讓所有人都驚慌不已,就連尤斯特也憂心忡忡,不再那麼自信滿滿。

“我們晚上再穿過腐爛淺灘,傍晚之前先休息。”他宣布完,猶豫了一會兒,又沒有威脅意味地加了一句:“誰不同意,就說出來。”

天氣晴朗,看樣子不會有潮濕的毛毛雨,也不會有厚重的濃霧。能見度——似是成心作對——能從一側地平線看到另一側。

“隻能在夜晚穿過腐爛淺灘。”厄溫支持地說,而在克莉絲蒂看來,他顯得諂媚逢迎,“我們很快就能穿過去,如果我們能悄悄地、不引起注意的話。最好別打著手電筒。不會有月亮,但會有大漲潮,我看淺水的地方會被淹掉。希望隻是局部地區,不會淹到我們這兒。”

尤斯特懷疑地看著他。

“漲潮和月亮的事,你確定嗎?”

“我計算過了。”

“看著點,聰明人,別錯了……所有人留意周圍!沒有誰落下什麼東西吧?”

一件東西也沒有丟。看來,深夜來客們被守夜人的聲音給嚇到了,不敢靠近,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最重要的是:跟腐爛淺灘居民的又一次會麵多半是不可避免的了,並且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尤斯特割掉繩子散碎的一頭,讓人把它撚開,並將刀子綁到了木杆上。他們在營地周圍搜尋了很久,希望能找到鞭藤,但沒有找到。蝌蚪幾乎無跡可尋——毫無疑問,即使這裏離腐爛淺灘很遠,人們對蝌蚪的需求量也是相當大的。沒有碰見認識的猛獸,而那些不認識的,要麼是沒看見,要麼是在被它抓住之前,你不會意識到這是一隻猛獸。也沒碰上喜愛人類血肉的陌生生物,除了從拂曉時分就活躍起來的蜇人的蠓蚋。厄溫第一個把臉塗上了泥,然後麵向太陽,讓這層保護殼更快地變得瓷實。很快,剩下的人紛紛效仿。

他們沒有共享食物。無論是誰發現了一條蝌蚪,在沒有成功抓到它並送到嘴裏之前,那人都會為饑餓和欲望顫抖不已,無法平靜;而若是蝌蚪趁其不備溜進了浮毯,則會帶來難以慰藉的神傷。揚·奧伯邁爾齊整美觀的灰色胡子早已變成了臟亂的一團,而他的膝蓋在晚上腫了起來,因此他不得不忍著疼痛再將褲腿割開一些。他試著嚼了嚼藻類的聚花果,但立刻又厭惡地把它們吐了出來,一邊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一邊搖著頭吐了許久的唾沫。

他幾乎什麼都沒有找到,如果不算上黏附在帶狀藻類下麵的極小的黏液狀生物的話——它們太過微小,找它們還要費一番力氣。傳教士顯然明白這一點。沒有人知道這些生物能不能食用,但它們似乎不含毒素。

之前融化在旭日光輝中的腐爛淺灘的長痕,現在與地平線界限分明。那兩道遠遠向它奔去的人影早已消失。無論是近處還是遠方,都沒有什麼能顯示出曾有陌生人造訪。

“他們為什麼要在這裏吧唧吧唧地走來走去呢?”瓦連京憂鬱地開口道,“他們已經打探到我們有多少人,現在正等著我們。繞過腐爛淺灘比較保險。”

誰也沒有應聲——反駁顯而易見的事情十分愚蠢。無論人們的關係在理智下有多緊密,在馬尾藻沼澤待上五個晝夜足以將信任從任何人身上奪走。腐爛淺灘的人……你自己都能想象到他們是什麼樣子!

克莉絲蒂不打算自欺欺人。許多人跑到距離自己住處幾乎要半天路程的地方,把蝌蚪徹底吃光!或許,這些總是饑腸轆轆且無疑十分危險的兩腳沼澤老鼠……比沼澤裏的任何野獸都要危險,比厄溫還要精打細算,比萊拉還要頑強,比尤斯特還要陰險。

眾人休整了半日,為夜晚的急行軍積蓄力量。他們在熱得讓人乏力的烈日下睡覺,尋找蝌蚪,過濾半鹹的泥漿並喝下去,走遠些排泄,然後又睡下,直到奧伯邁爾第一個注意到浮毯的顫動,引起眾人的恐慌。有什麼碩大而沉重的東西正不耐煩地把笨重的身軀塞進浮毯下難以通過的泥炭懸浮液裏,急於收拾那些膽敢踏足它領地的悠閑生物。在距離營地百步遠的地方,他感覺到自己的腳底下——巨獸上方的藻毯向上隆起,變成有坡度的小丘。小丘慢慢變大,漸漸靠近。

這究竟是舌怪,還是其他仍未知的生物,沒有人準備去探究這一點。

現在,瓦連京率領著第一條隊列——這是尤斯特吩咐的。厄溫被他安排在了第二位,緊隨其後的是克莉絲蒂。他自己則在第二列,站在萊拉和喬布中間,其中喬布落在後麵,作奧伯邁爾的“牽引船”——奧伯邁爾步履蹣跚地走在最後麵,左腿跛得厲害。

克莉絲蒂注意到,厄溫努力地把頭維持在一個稍微側歪的狀態。

“你的脖子怎麼了,疼嗎?”她忍不住問。

厄溫努力地轉過頭來。克莉絲蒂覺得,即使沒有被淤泥的硬殼遮蓋住,他的臉也是黑色的。

“咬傷。我寧願它是割傷。那隻怪獸的唾液裏可能有什麼臟東西。”

“我可以幫你背包。”

“不用。你得拖箱子。”

地平線上的黑暗地帶變得越清晰,走起來就越輕鬆。再也沒有誰陷進沼澤裏,盡管黏液依舊爭先恐後地被水鞋榨出。帶狀的藻類漸漸少了,出現了苔蘚。有些地方有幾叢幹枯的長滿節瘤的灌木紮了根。沼澤像是從裏到外翻過來了一樣,展現出了自己的另一麵——堅實的、與之前的深淵比起來幾乎是和藹可親的一麵。

地平線處的長帶變得更寬、更近時,太陽仍高懸於天空。從這裏已經能看到連綿不斷的灌木叢,它們環繞著腐爛淺灘,也有可能是覆蓋了整個淺灘。人們在這裏停了下來,等待夜幕降臨。尤斯特將木杆深深地刺入腳下有彈性的基質,幾乎將整根木杆釘了下去,探到了底。看來,在這個地方不必擔心舌怪的襲擊。

無人露麵。

“他們在觀察我們,對嗎?”克莉絲蒂找了個合適的時機,低聲問厄溫。

厄溫點點頭:“毫無疑問,是的。你累了嗎?”

“有一點。我更想吃東西。舌怪我也能吃,無論它是不是雙殼綱1的。是的話,我連著兩片貝殼也吃下去。”

“給,拿著。”

厄溫張開了臟兮兮的拳頭——他的掌心裏躺著三隻小小的蝌蚪,皺巴巴的,一動不動。兩隻是黑色的,泛著光澤,一隻長滿斑點。至於厄溫是什麼時候抓住它們的,怎麼將它們藏起來的,怎麼忍住不自己吃掉它們的,這些都未可知。

克莉絲蒂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唾沫。

“這……是留給我的嗎?”她的聲音顫抖著。

厄溫點了點頭。他努力不去看自己捕獲的食物。

克莉絲蒂無法將視線從厄溫的掌心挪走,她搖了搖頭。

“我不能拿……”

“還要我強迫你吃下去嗎?”厄溫的聲音裏包含著幾分憤怒,“快點,趁著沒人看見。”

這最後的一聲催促摧毀了搖搖欲墜的驕傲之堤。不到一秒,三隻沾染了男性汗味的可憐生物就已無影無蹤。

“謝謝……”

“以後你會感謝我的,在幸福群島。”厄溫發了發牢騷,“而在此之前,還是認為我做的事是出於利己主義吧。今晚……該忙活了。所有人,即使是尤斯特也不例外。你也是。所以在餓得走不動路之前緩一緩吧。”

“那之後呢?”克莉絲蒂問。

“什麼之後?”

“你在尤斯特麵前卑躬屈膝,隻是為了一起前往腐爛淺灘嗎?然後我們就離開他,是嗎?”

厄溫聳了聳肩。

“到了那裏再看吧。”

灌木折斷,發出一聲脆響。手電筒的燈光在黑暗中勾勒出一個矮壯的人影。灌木叢裏又冒出了幾個人的肩膀和腦袋。

甚至是很多個。

刹那間,瞞過守衛的希望化為泡影。他們徒勞地佯裝拐彎繞路——在最後一個月亮落下之前斜對著腐爛淺灘朝北邊行進,又借著僅有的一顆星星的光芒猛然拐回南方。

開始漲潮了。浮毯跟灌木一起緩緩升起。腳下濕潤的苔蘚變成了稀釋的泥漿。

繩子傳來的牽引力變弱了——瓦連京後退了。尤斯特咒罵了一句,啐了一口唾沫。

出現在前麵的人衣衫襤褸,但好歹不是赤身裸體,他的同伴卻並非如此。但所有人的胡子都同樣雜亂地垂至胸口,臉上也同樣覆蓋著一層幹硬的泥殼。

“我叫克留克。就叫我克留克,明白嗎?我是這裏的頭兒。”

“很高興認識你。”尤斯特齜牙一笑,“你是你那兒的頭兒,我是我這兒的。”

“踏入我的領地,你們要上交給我一個女人、五把堅實耐用的刀,還有所有的繩子。”克留克毫不在意地繼續說,“而在我們這裏活下來還要再花兩把刀、兩把斧子、七根木杆和這個箱子。最後,由於你們試圖欺瞞我們,還想逃掉通行稅,你們得交筆罰款:把兩個女人、所有的武器、衣物和除了碗以外的所有東西都交上來。碗你們自己留著。”

“哈!”尤斯特怒喝一聲。

“我們不打算在你們這兒停留。”喬布高聲地、用一種像是在抱怨的聲音插嘴道,“你們自己在腐爛淺灘過日子吧!我們要去幸福群島。”

克留克笑了。他的幫手們狂笑起來,發出驚奇的叫喊,清起了嗓子。

“很多人往那兒去了,但回來的隻有那些看到自己朋友死掉的人。”笑完,他解釋說,“想活下去的人在這裏生活。我們誰也不趕走,誰也不強留,除了娘們兒。活膩了的人,要麼去大陸,要麼去幸福群島。”

“他們沒有裝備嗎?”萊拉叫道。

這個問題讓幾個本地人快活了一陣——灌木叢裏又響起了哎喲哎喲的怪叫。有人放聲大笑,歡快的笑聲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叫聲,但很快就被嗆得隻剩下嘶啞的咳嗽。

“當然沒有,”在手下的應聲蟲們讚成的哼聲中,克留克傲慢地冷笑道,“為什麼要讓這些家當跟著你們一起消失呢?順便說一句,姑娘,這跟你無關。”

“把娘們兒帶走,讓我們過去。”尤斯特悶聲說。

“不!”克莉絲蒂猛地一拉繩子。萊拉“嘶——”地抽了一口氣。

再一次地,灌木叢中發出哼哼聲。

“別討價還價,小子。”克留克活動著手指,繪聲繪色地威脅道,“你知道代價的。”

如果尤斯特沒有藏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的猶豫將清晰可見。

“我們要商量一下再決定。”

“這裏可不是你們說了算。”

在頭領的信號下,灌木叢又發出了劈裏啪啦的聲音。腐爛淺灘的土著們踩斷灌木,熟練順手地將新來的人包圍了起來。他們大概有十五個人。隻有一個拿著用木杆和小刀自製的長矛——其餘的人都耍著鞭子。

“割斷繩子!”厄溫突然大喊道,“什麼也別丟下!靠攏!”

被推到一邊的瓦連京堪堪站穩,而他手中的手電筒則被奪去。厄溫短促地咳了一聲。克留克被光束晃了眼,伸手想遮住眼簾,又急忙向後一躲,一邊發出嘶啞的聲音,一邊猛地抓住了打在他胸口的木杆。他不知道,為什麼木杆沒有彈開。隨著木杆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落下,克留克緩緩仰麵倒下,隻見十五厘米長的鋼刃沒入他的肋下,劃出一道弧線,擴大了這道本就致命的傷口。

這是厄溫計算出的奮力一擊。他本應來得及撿起被扔到十步外的武器,但這似乎沒有實現:這一蹬將他的腿從水鞋到膝蓋都釘入了浮毯。但尤斯特醒悟過來了。他的鞭子在強盜們的鞭子揮出前呼嘯而過。在一片漆黑中,有人號叫起來,聲音聽起來不妙。伴隨著如同活間歇泉的轟鳴般的凶猛的吼聲,尤斯特向前一躍,站到了突破口的尖端,那是屬於領頭人的位置。

強盜們退卻了。不,他們沒有放棄美味的獵物,但他們的冷兵器拚戰並不令人賞心悅目。隻用兩三記成功的鞭笞,就可以隨意處置無法站立的受害者;即使對方站起來了,還是會因血流不止而走不遠。

他們巧妙地揮著鞭子。瓦連京像一隻因奪食而陷入廝打的狗,爪子被對手的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絕望地哀號起來。在厄溫用力把腿從泥沼中拔出的同時,手電筒從他手中掉了出來,落入泥中。奧伯邁爾突然喊了一聲。

“到灌木叢裏去!”厄溫呻吟道,他被一道鞭子抽中,並冒著傷及自己的危險揮鞭回擊。

尖叫、呻吟、嘶喊……鞭鳴。拖長的豬一樣的嚎叫。擲出的刀刃胡亂地沒入了柔軟的肉體。攻擊者再次給出一擊,不知不覺中,這次作為武器的已不是刀刃,而是半截木杆,帶著刀的另一半被鞭子打落,不知掉到了哪裏。

他們相互追趕著,盲目地、跌跌撞撞地湧進了難以從中穿行的水藻裏,水藻隨著浮毯輕輕晃動,但他們成功地突破了層層粗糙的樹枝,穿過了沼澤的最深處,免於被強盜們再次包圍。

眾人腳下是根莖交錯的半硬地半泥沼,潮水將它跟底部的石頭分開,起起伏伏,像是正在呼吸的巨獸的背部。灌木叢發出斷裂的脆響,人們聲音嘶啞,廝打成一團。克莉絲蒂被無意揮過的鞭影抽得灼痛,隨即有個赤條條、臟兮兮、散發著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的人從黑暗中向她飛撲而來,意圖將她擊倒……

她尖叫著推開了他,又在襲擊者失去平衡栽進泥裏時,驚得嘶啞地咳嗽起來。克莉絲蒂更驚恐地大叫了一聲,用木杆的尖頭猛地向襲擊者的腹部刺去,並刺中了。殺戮的狂喜讓她刺了一下又一下,直到這不知屬於誰的完好無損的長矛發出最後一記直刺,他痙攣的身體不再抽搐,漸漸止息。然後她明白,自己不需要再跟任何人搏鬥了。

厄溫揮鞭抽打尖叫的人。尤斯特揚斧清除灌木,灌木叢中傳來試圖爬走的人們的號叫。氣喘籲籲的揚·奧伯邁爾秉持傳教士的熱心,將不知是誰的冒著泡泡的破碎屍體踩進泥裏,而跛腳對他來說並不是障礙。

幸存的劫匪們的求生欲望非常強烈。他們竭盡所能地尋求生存下來的機會,把在馬尾藻沼澤中相對安全的區域內的自我腐爛稱之為“生活”,並時刻準備著用其他陌生人的生命為自己這樣的生活買單。他們已經不下十次將初來乍到的新人搶劫個精光,這給了他們延續生命的機會,也許還能再有一兩年。有時他們會遇到反抗,而這會降低生存的概率。這種時候,他們會選擇撤退,然後等待更合適的時機。又或者——這也曾發生過——認外來人的頭領做自己的新頭目。

“夠了!”克莉絲蒂大聲哭喊道,“已經夠了!”

枝節橫生的灌木叢裏傳來了極為刺耳的尖叫,又安靜了下來。氣喘籲籲的尤斯特費力地從灌木叢裏鑽出來。

“跑!”他喘著氣,“誰留下誰後悔!”

直到跑不動了,他們才上氣不接下氣地歪倒在身邊人的身上。離腐爛淺灘的東部邊緣還有很長一段路,但是每個人都已經想欣喜地大叫了——如果嘶鳴著闖入他們肺部的空氣沒有帶來疼痛,如果他們眼前沒有漂轉著紅紅綠綠的圓圈……

如果不是每個人都堅信,這不會是最後一次襲擊。

“所有人都在嗎?”與其說尤斯特在吼,不如說他在呻吟。

所有人都在這裏,甚至連跛腳的奧伯邁爾也在。所有人,除了萊拉。武器中,成功保存下來的有一根鞭子、一把斧子、兩根長矛和克莉絲蒂那斷了一截但仍舊鋒利的木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甚至連帶著凹痕的箱子也得以保全,即使它曾被拖行在叢叢灌木和塊塊土墩之上。

隻有萊拉不見蹤影。她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是在打鬥中還是在打鬥後,還是在逃跑時——沒有人能說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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