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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算者計算者
亞曆山大·格羅莫夫、胡楊怡欣

第六章 七

爬行者留下的溝痕坑坑窪窪,彎彎曲曲而又固執地延伸向東方。克莉絲蒂冷靜下來後,打起了精神。的確,如果一個餓得半死的殘疾人都能安然無恙地爬到這裏,那麼兩個健全的人走起來也不會困難到哪裏去,即使他們感到疲倦,也遠沒達到筋疲力盡的地步。當然,那個不幸的人將要死去是很可憐……但他注定難逃一死。無論如何,他都爬不到大陸,即使上天憐憫這個狂人,移走他前路上致命的沼澤和噬人的野獸,即使賜予他爬到岸邊的力氣,也不過是為了讓他被光束槍燃成灰燼。而厄溫……厄溫是對的。殘酷而理智地對待一切。大概隻有這樣,才能在這裏保全自己。走運的話,早晚會走到、踩到、爬到幸福群島的。穿過沼澤的深淵,衝向堅實的土地,並在那裏生活。簡簡單單地活著,不必每分每秒都因恐懼而發抖。走在堅實的土地上,睡在堅實的土地上……

她試圖想象腳下泥沼深淵的深度。下麵有多深呢——十米?二十米?百米?令克莉絲蒂自己感到驚訝的是,她並沒有感覺到恐懼。還活著的和已經腐爛的水藻交織成的薄毯下是冰涼黏膩的陷阱的念頭,對她而言已經稀鬆平常,再也不會讓她顫抖。在黑暗深淵的某處,潛伏著殘暴的巨獸,醞釀著氣泡,準備噴發泥漿噴泉——好吧,這個沼澤跟人類是不相容的,這一點沒有人會提出異議。在沼澤生存並無可能,但在某段時間內安然無恙,並成功到達幸福群島是可能的,特別是在沒有同情心泛濫的傻女人和不會無端考驗厄溫的忍耐力的情況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能被理智接受的,也就能被情感接受。

而且越早越好。

他們沿著溝痕還沒走出三千米,厄溫再次下令休息。克莉絲蒂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困惑:“為什麼?”

“等等跟我們同路的人。就在那兒,那邊。”

“什麼意思?那個人爬過這裏,沒出什麼問題。”

“就是因為這個。”厄溫幹巴巴地答道,並不想做過多解釋。

太陽早已從模糊不清的圓點凝實成飽滿的橘紅色圓盤,大得像個湯盤。天氣明顯暖和了。蝌蚪結束了夜間的蟄伏;它們從濕漉漉的草縫間鑽出,遍布水窪,變得難以捕捉。泛著光澤的大蠕蟲——也許是本地蛇類的幼體——在沼澤表層蠕動著,不時鑽入浮毯。蚊蟲在耳邊嗡嗡作響。以之為食的小型鳥類飛起捕食,不時嘰嘰叫上幾聲。一隻有翼的巨獸在兩人上空盤旋,並不斷縮小繞飛的圈子。厄溫為防萬一拿起了木杆,但它並沒有攻擊兩人,而是快速地吞下了一隻小飛蟲,發出一陣不祥的叫聲,飛走了。在北邊很遠的地方,兩根凶殘的舌頭相繼揚起,搖晃了一陣,縮回了沼澤裏。克莉絲蒂驚叫一聲,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然後向厄溫展示被拍扁的蟲子。

“它咬我!”

“很好。”

“我不明白!順便說一句,很痛……”

“誰說不是呢。好在其實這裏的吸血動物有別的食物來源。不是人類。”

“那又怎樣?”

“腐爛淺灘似乎沒有我想的那麼遠。當然,如果這隻小蟲子不是從大陸飛來的話。但這不太可能:吹著東風呢。”

克莉絲蒂使勁地用指甲撓著發癢的臉頰,一邊撓一邊直叫喚。她被咬到的地方已經長出令人疼痛的疙瘩。

“腐爛淺灘真的有很多人嗎?”

“我覺得是。有的是能被咬的人。”

克莉絲蒂打了個冷戰。

“我們不會在那裏停留的,對吧?”

厄溫沉默地點點頭。

“你在想什麼?”克莉絲蒂問。

“我沒有想。我是在算。”

“我們的成功率?”

“別打擾我。”

等待尤斯特一行人的時間比克莉絲蒂預想的要長一些。也許他們也遇到了那個爬著走的殘疾人並費了些時間,所以現在沿著溝痕走才走得很快。如同所見,今天萊拉能喘口氣了——這次打頭的是矮胖女人,她沒有木杆,但至少還穿著水鞋。尤斯特像之前一樣,走在第四位。

厄溫解開了長鞭,但他沒用上。六人徑直走過,不做停歇,也沒有試圖攻擊。已被驗證過的道路將他們引領向東方。沒有人講一句話,隻有尤斯特剜了厄溫一眼,啐了一口。

“我們要跟在他們後麵,對嗎?”克莉絲蒂問。

“機靈鬼。”厄溫嘟囔道,卷起鞭子,“你什麼都明白。”

“你怕走在第一個?在一條被辟好的路上?”

“沒錯。舌怪能感受到沼澤浮毯的運動。它們還能爬,在泥潭裏。”

“那麼快?”

“我不知道快不快,也沒有人知道。可是我很肯定,我們的爬行者說謊了。沼澤裏沒有安全的路。尤斯特信了,而我沒有。”

“他為什麼要說謊呢?”

“他又為什麼要說實話呢?他打從心底裏知道,自己爬不出沼澤。他受盡折磨,身體殘缺,而我們還沒有——難道這不是他憎恨我們的理由嗎?再說,難道我們還會回頭去懲罰他的欺騙嗎?”

克莉絲蒂搖搖頭,勉強地笑笑,“你究竟為什麼這麼憎惡人們……”

“因為他們愚蠢。盡管我的生活恰恰有賴於此。真是一個可笑的悖論。”

“而我——則是因為他們的卑鄙。”

“這是一回事。卑鄙小人不過是個把自己的未來局限在一步計算內的利己主義者,也就是說,也是個愚蠢的人。睿智的利己主義者會被人認為是利他主義者。”

“特別是你!”克莉絲蒂忍不住道。

厄溫露出一個微笑,“我不是智者,我是計算者……準備好了嗎?走了。”

他們走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前麵的六人也沒有停下休息。紅日十分勝任自己在穹頂之上的崗位,盡忠職守地炙烤著大地,像是準備將沼澤曬得幹涸。蒸發出的臭氣讓地平線也為之顫抖。汗水淹滿了他們的雙眼。沼澤裏的昆蟲在旅人間成群地飛舞,像是一團團烏雲,它們擠進旅人的懷裏,又竭力飛到他們鼻子上去,但沒有一隻昆蟲咬他們一口。四處都沒有危險的跡象。半日後,克莉絲蒂要求厄溫承認他的計算出現了錯誤,但厄溫否定地搖了搖頭,“再仔細看看。”

“那個人……他是不是打架時斷了腿?”

“有可能。”

“你不信,是嗎?”

“我不知道……站住!”

這一聲很小、很輕。讓克莉絲蒂停下的不是這句話,而是被緊繃的繩子猛拽的一下。

“什麼事?”

“當我說‘站住’的時候,你就應該站住,而不是繼續走。”厄溫嘟囔著,揮手趕開臉側的蠓蚋,“看右邊。不是遠處,就在你兩步開外……看到了嗎?那一小塊空出來的泥地。”

“看到了。”克莉絲蒂小心翼翼地往左挪了一步。

“這裏曾經長著一株細鞭藤。隻是……我不知道這種植物的學名,隻知道本地方的叫法——細鞭藤。”

“這是哪個地方的叫法?”克莉絲蒂微微眯起雙眼。

“當然是沿岸一帶人們的叫法。”厄溫解釋道,“我曾經隨蘇克哈達裏揚訪問過沿岸地區一回。”

“所以呢?”

“尤斯特現在有鞭子了。走吧,沒什麼。”

“你非得指給我看嗎?”克莉絲蒂惡狠狠地問,“就不能用話講給我聽嗎?”

“你信我的話嗎?”厄溫諷刺地笑道。

又過了一個小時,火紅的太陽開始灼燒後腦勺,而行人腳下安睡著短短的影子。有時在密密交纏的水藻間會偶然遇見長著有毒綠色苔蘚的土墩,甚至還有灌木叢。兩撥小動物一下子躥了過來,又急速遠去,不見蹤影。

“它們可以吃嗎?”克莉絲蒂一邊問,一邊用滿含饑餓的眼神目送它們遠去。

“好像可以。但你隻能在偶然的情況下抓到它們。它們太敏捷了。”

“什麼叫偶然情況?”

“獸口奪食。或者正好碰上它們的巢穴。它們總歸得在某個地方繁衍後代……聽著,加快腳步。這些瘋子簡直是在跑。”

尤斯特的人確實在前麵走出很遠了,要加緊些才能跟得上他們。一千米又一千米的路被拋在身後,而爬行者犁下的溝痕縱然漸漸變少,但仍像之前一樣延伸至東方。有時也能找到躺臥的痕跡——那是瘸腿的那個人曾經休息或過夜的地方。目及之處沒有一隻猛獸,沼澤的浮毯似乎也很結實。一條經過檢驗的、沒有危險的路……沿著這條路不停地走啊走,往沼澤深處越走越遠,而那裏有腐爛淺灘,一個也許沒有噩夢般潛藏在沼澤底部的軟體舌怪的地方,一個甚至生存著人類的地方。但他們不會在那裏停留,而是會立刻啟程去往幸福群島……隻希望這條可靠的道路能延伸得更遠些……

克莉絲蒂這麼想著——在矮胖女人絕望的哀號還沒有傳來前。可以清晰地看見,尤斯特的人是怎麼幾步飛躥到一邊又停下的。

“我知道那不是舌怪。”厄溫說,“那裏有別的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

這的確不是一隻舌怪。某種像蛇一樣的東西貼在沼澤的浮毯上微微擺動,像是一根覆蓋著鱗片的消防水管,它用沒有眼睛的頭摸索著,無聲地張大長滿牙齒的嘴巴。矮胖女人淚流滿麵,歇斯底裏地尖叫著,試圖拖著血淋淋的腿爬開。一步一步地,她成功做到了——就像她今早遇見的注定一死的人那樣。沒有找到獵物,“消防水管”嘎吱嘎吱地小聲響了起來,豎起小葉子似的淺綠色鱗片,這表明它更接近植物,而不是動物。它張著嘴,整個爬到沼澤表麵,靜止不動,顯然是打算曬場日光浴。它強而有力的鋸齒狀牙齒上滴落下一滴滴透明的液體。

“有毒生物。”厄溫轉過臉解釋道,“但它的毒似乎對人類不起作用。小腿被咬穿了,就是如此。”

“閉嘴!”克莉絲蒂叫道,抽噎了一聲。

“好吧。我閉嘴了。”

“你什麼都早就知道了!”

“啊哈。你也是。”

矮胖女人像嬰兒一樣號啕大哭,臉上糊滿了淚水和泥汙。人們努力不去看她,但到底還是偷偷地向她看去。有“骷髏”之名的揚·奧伯邁爾嘴裏念念有詞,無聲地向無處不在的主祈求著什麼。投向厄溫的眾多視線裏,透露著輸家對贏家毫不掩飾的憎恨。

“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尤斯特威脅道。

“而將為你的愚蠢付出代價的會是他們。”厄溫隨意地用下巴指了指他的同伴。

“你完了,聰明人!記住,你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厄溫沒有回答,但反手扯下了鞭子。冷靜下來的克莉絲蒂惶惶不安地握緊了刀柄。

尤斯特甩了一下鞭子,其揮舞動作幅度之大,讓他差點抽到了喬布。甩第二下時,“消防水管”被劈成了兩半,被劈斷的部分開始瘋狂地扭動,一邊咬著水藻,一邊噴濺出綠色的泡沫;剩下的一截縮進了浮毯。

厄溫和克莉絲蒂遠遠地繞過尤斯特的人,但沒有人攻擊他們,盡管萊拉氣得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尤斯特臟汙且可怖的臉上咬肌不住起伏。

前麵再也沒有溝痕了——今早遇到的人來到這個地方,然後被同伴拋棄,從這裏開始了自己通往無果的爬行之路。

還沒走出五十步,厄溫就宣布他走在前麵。一瞬間,克莉絲蒂痛苦的神情被驚訝所取代。

“你打頭?這可是件稀奇事。”

“剛才咬人的生物是一種植物。很多植物是叢生的。你不會用鞭子戰鬥,而我有那麼點經驗,明白了嗎?”

“明白了。”

“行行好,別再每次都讓我給你解釋我做的事情!”

“對不起……”

要麼是肉食性植物獨自生長伺獵,要麼是厄溫選了一條正確的路,第二次襲擊沒有出現,鞭子失去了用武之地。克莉絲蒂又開始抽泣起來。

“怎麼了?”

“她本想飛離這裏……”

“在我看來,你也沒放棄這個念頭。而我甚至嘗試過。又有什麼區別呢?”

“區別在於,她殘疾了,而你沒有。你想想,她以後會怎麼樣?”

“他們會把她的水鞋拿走,然後走得更遠。她已經用不上水鞋了。她的刀因為有用,早就被搶走了。第三把刀對我們也有用,可以用它做一根長矛出來。這可是好東西。為了刀,我可以冒險跟尤斯特用鞭子打一架。”

“你把他們所有人都置於危險之中!”

“難道你更希望他們攻擊我們嗎?”

“你要對她的傷負責!”

“完全不必。她隻是恰好撞上了危機,而這不是任何人的過錯,甚至審判員也與此無關。這是偶然。而另一個偶然是,她沒有在第一天就淹死在沼澤裏。我承認,我沒有預料到這一點……回頭看看,那群人在跟著我們嗎?”

“跟著。”

“所以,他們還沒有落井下石。真是一群善人!……聽著,往前走,我們好像走過了一個危險的地方。”

矮胖女人絕望的叫聲在遠處一點一點地弱了下去,最後不再可聞。水鞋聲吧嗒吧嗒地響著,頗有規律。被拖著的箱子發出沙沙的聲音。巨大的紅日西斜。它像是碰到了沼澤,發出了震耳的噝噝聲。

“哈!”厄溫突然說,“我找到解法了。”

克莉絲蒂回頭一看——她的同伴微笑著,看來對自己十分滿意。

“什麼解法?”

“當然是數值解法,不是通解。三體問題在質量為一、三、五時的解法。我找到使得係統拋出的會是最重的天體的初始條件了。”

克莉絲蒂沉默了。

這天夜晚,他們幾乎沒有講話,也沒有相擁而坐——這個夜晚很暖和。憑借著三個月亮的月光,他們甚至能捕捉到在淺淺的水窪裏竄來竄去的數量眾多的蝌蚪,並勉勉強強減輕饑餓。他們輪流睡覺——在有三個月亮的夜晚,能看到很遠的地方。如果尤斯特的人發現他們兩人都睡著了,他們將不可避免地遭遇襲擊。並且沒有人知道,沼澤裏是否遊蕩著非人的猛獸?它們是否都埋伏著,隻待浮毯在獵物腳下晃動?除了舌怪和長滿尖牙的植物,還可能有別的肉食性動物:跑的、爬的、飛的……

克莉絲蒂值守下半夜,她總覺得自己似乎能聽到被拋棄在沼澤裏的矮胖女人絕望而遙遠的哭聲。當然,這隻是“似乎”,她明知如此,卻又屢次從箱子上跳起,側耳細聽。

夜晚沒有招致不幸。清晨,尤斯特一行人開始厚顏無恥地跟在了他們身後——幾乎是緊跟著他們的腳印——這讓厄溫差點沒故意轉到明知是泥沼的地方。經過幾番交鋒鬥法,他們又走回了原來的樣子:形成兩條平行的隊列,不同的是,更長的那條縮短了一個人的距離,並且這次不在右邊,而是在左邊。這次走在前麵的是步伐勻整的喬布。可以看出,之前走在隊列中間的尤斯特,這次決定保護一下已經證明了自己生存能力的萊拉。

“犯罪頭子,犯罪頭子,還是個政客。”厄溫下巴往左邊點了點,嗤鼻道,咒罵完立刻一巴掌拍在了咬自己臉的蟲子上,“公平,按他們的話說,還有輪流製。說明腐爛淺灘快要到了。”

“所以呢?”

“在到達腐爛淺灘之前,別讓他心裏不舒服,也別激怒他。”

“你是沒聽見。”克莉絲蒂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跟這個女孩鬧騰了半夜,整個沼澤都是他的喘氣聲。也許是他喜歡上她了。”

“所以他就決定保護她?”厄溫譏笑著回應道,“你這麼想是沒有根據的。兩件事並不相幹。”

當東南方的地平線被凹凸不平的板結層所覆蓋時,時間還沒從清晨流到白天。克莉絲蒂不情願地加快了腳步。

“這是……樹林?那是島?”

“不知道。”厄溫的聲音中透著困惑,“也許是腐爛淺灘延伸出來的比較遠的部分。我們走近些就能看明白了。”

過了一個小時,板結層移動到了右手邊,的確變成了一片小樹林,但同樣明顯的是,還沒到腐爛淺灘。圓形的沼澤小島上長滿了灌木,使人寸步難行。在並不均勻的光照下顯得尤為翠綠的樹苗上方,聳立著困於沼澤的老樹們枯死的樹幹。許多樹木已經倒向一邊,但還堅持著,死後仍然繼續用腐爛的根部緊抓著並不穩固的土壤。

“我們掉頭?”克莉絲蒂提議道。

“不。沒必要走彎路。”

克莉絲蒂歎了一口氣。

“可惜昨天我們沒走到這個地方。不然我們就能點起篝火,烤一烤,取取暖……”

“難道你昨晚凍著了?”

“我累壞了。而那裏更適合休息。甚至還能讓我停下休息整整一天。”

厄溫躊躇起來,用手指摩挲起滿是胡茬的下巴。克莉絲蒂充滿希冀地回頭,“不如我們還是回頭吧,啊?那是個好地方。”

“甚至非常好。那是我們見到的所有地方裏第一個體麵些的地方。但這也恰恰不好。我不喜歡馬尾藻沼澤裏體麵的地方。我敢擔保,那裏肯定是有主的。”

“有誰?人嗎?”

“這已經算是好的情況了。我們能挺過去的。再往前一點點。我們別發出動靜,或許能快些走過。”

他們沒能快速通過。一瞬間,小樹林像是沸騰的水一樣熱鬧起來,小樹林上空的空氣變得漆黑。一陣像是飛襲而來的暴風的聲響傳來。熟悉的黑色有翼生物這次真的對人類產生了興趣。它們成百上千、成千上萬……龐大的一群,遮天蔽日,伺機向膽敢在它們巢穴附近閑逛的兩腳食物發起了進攻。糞便淅淅瀝瀝地落下,像是一場雨。

“背靠背!”厄溫喊道,“全力地揮木杆!我們撤退到……”他沒說完,但克莉絲蒂已經心領神會。六根木杆比兩根要好使。

後來已經沒時間指揮了。攻擊似巨浪般一波一波襲來。嘶啞的喊聲在他們頭上盤旋。被擊落在地的生物抽搐著,凶狠地張大嘴,威脅地向前伸出像刮刀一樣鋒利的翅膀邊緣。木杆上飛出被刨出的木屑。其中一隻猛然偏向一側,躲開了木杆,很快又被同類劈成了兩半。木杆給一波接一波的攻擊者帶來了混亂,也因此,這兩個放逐者才得以與另一群被圍困的人會合,七人圍成統一的防禦圈。

後來,就連厄溫憑自己的時間感也說不出這場戰鬥持續了多久:是五分鐘還是一小時?他隻記得,最後雙手發麻,已經難以控製木杆。沒有一隻有戰鬥力的生物突破他們的防禦圈,但時常有被擊中的墜落下來,奄奄一息,仍是撕咬、抓撓不休,揮舞著鋒利的翅膀四處亂割,直到它們被水鞋踩下了泥沼。有一隻死死地咬住了厄溫的脖頸,厄溫將它抖落到腳下,隻不過代價是少了一小塊肉和皮膚。沒有人注意到戰況何時產生了轉折,這些生物攻擊的浪潮變得不那麼洶湧,也不再那麼一波緊接著下一波。隨即不知怎的,天突然明亮起來,頭頂的黑色烏雲從視野裏消散了,這些生物變得單打獨鬥,並且進攻的頻率越來越低,又過了一會兒,渾身是血地擠在被壓得危險下陷的浮毯上的七個人意識到:這次,死亡已擦肩而過,他們可以計算損失了。

所有人都無可避免地受了傷,即使是尤斯特也沒能幸免。盡管大多數傷口都很小很淺,但都鮮血直流,就像是其畢生渴望就是呼吸新鮮空氣。如果不算擦傷,克莉絲蒂隻有前臂被割傷了。喬布吮吸著被砍了一半的小指。萊拉正用水窪裏的水清洗她開裂的耳朵。每個人身上的囚服都成了染滿血跡、覆滿糞便的碎布條。黑色生物鋒利的翅邊把繩子切開了十幾個口子。受的傷比別人少些的瓦連京失去了一半的木杆。

“混蛋。”揚·奧伯邁爾照著萊拉的樣子用沼澤的鹹水清洗著傷口,用渾厚的男低音絮叨道,“好歹在箱子裏扔個急救藥包啊。”

“這是無處不在的主所希望的。”喬布把流血的斷指暫時從嘴裏扯出,惡狠狠地譏諷道。

沒人認同他的說法,這個傳教士所未能預料的反抗上帝的話題也沒有展開。

“我們走嗎?”克莉絲蒂低聲問。

厄溫反對地搖搖頭,並因疼痛而皺了皺眉頭。他用手掌按住脖子上麵積不大但大量出血的傷口。

“他們快回過神來了。”

“我知道。”

尤斯特身上傷口很多,但都是不深的小傷,而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它們。他故意放慢腳步,吧唧吧唧地踩著水鞋,有點搖搖擺擺地走向箱子,然後坐到了上麵,耀武揚威地在寶座上動來動去,調整更舒服的姿勢。這個頭領不時玩一玩鞭子,毫不掩飾自己挖苦人的愉悅。奇怪的是,他看起來抱著善意。

“怎麼,聰明人,改變兩個人逃跑的想法了?要躲到羽翼下麵來了嗎?”

克莉絲蒂沉默著。厄溫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你是對的……極地之狼。你從一開始就是對的。”

“你想加入嗎,啊?”

又是一下點頭。尤斯特懶洋洋地揚手一揮,隨著一聲鞭響,一縷被糞便弄臟的頭發從厄溫頭上滑下,落到腳邊。

“我在跟你講話呢,臟東西。不回話可不禮貌。”

“七個人一起……會更輕鬆些。”厄溫擠出一句話。

“聰明人!”尤斯特誇讚道,“那現在我們該往哪兒走,你不指點一下嗎?我有點不相信指南針。”

“那邊。”厄溫順從地指向了東方。

“確定?”尤斯特大笑起來,他把嘴咧得很開,“那你就和你的女仆從一起給我們指路吧。無論如何我們會跟著你們……我們可沒那麼高傲。如果不同意,就別硬撐。”

“我同意。”厄溫低下了頭顱,“我走第一個。”

矮胖的瓦連京偷偷地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了。而萊拉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嘶啞刺耳的笑聲驅趕走了在眾人頭上盤旋的最後一隻有翼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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