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羽鳥一絲不掛地躺在褥墊上。
釘宮久藏滿是皺紋的手滑過她白嫩的肌膚,她眉心一緊,不覺短歎一聲。
端坐一旁的仁左衛門握緊了膝上的雙拳。
自打一進門,久藏就用各種稀奇古怪的工具測量起了羽鳥身體各個部位的尺寸。備好的酒菜他一口未動。
他足足做了幾十頁的記錄,無法用圖和文字去表示的地方,他便以要用手感覺為由,把羽鳥的全身上下乃至陰部也摸了個遍。
在一旁看著的仁左衛門心急如焚,但事已至此,他也隻能咬牙忍耐。
羽鳥不時用嗔怪的淚目看向仁左衛門。話語雖未出口,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責問:為何如此對我?
仁左衛門避開羽鳥的目光,隻管喝侍女斟來的酒。羽鳥的侍女名叫小堺,她看看遭受淩辱的羽鳥,又看看滿臉憤懣卻不出手阻止的仁左衛門,對發生的一切茫然不解。
仁左衛門還沒有把做機巧人偶的事告訴羽鳥。
釘宮久藏三天兩頭地讓仁左衛門帶他去十三閣。有時,他會命令羽鳥從最基礎的發音開始,說成百上千句毫無意義的話直到聲音嘶啞;有時,他會用帶來的油紙包走一些羽鳥的頭發、陰毛或唾液作為樣本;還有時,他會讓羽鳥咬住一塊類似黏土的東西,以此來獲取她的齒形。
測量工作本可一次完成,但久藏卻故意仗著有仁左衛門出錢,頻繁去十三閣尋歡作樂。即便是很簡單的測量,他也會在完成後胡吃海喝一番,再找個遊女一直嬉戲到天亮。
就在仁左衛門快要忍無可忍的時候,久藏忽然說準備工作已經完成,隨後便消失了蹤跡。
“很快,我就能幫你贖身了。”
纏綿過後,仁左衛門親吻著羽鳥那香汗津津的脖頸說。
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纏綿過了。看著羽鳥隱忍地滿足了久藏那些近乎淩辱的無理要求,仁左衛門心痛不已,實難提起興致。這幾日,他們即便睡在一起也不過是整夜並肩而眠。
一段時間後,坊間開始出現傳言,說有人在市集上看到了藩主賞賜給仁左衛門的養盆。與此同時,仁左衛門也收到了久藏為他仿製的養盆。
假養盆做得與真品別無二致。對於能做出機巧人偶的釘宮久藏來說,仿製一個沒有生命的陶盆,想必是輕而易舉。
自那之後,仁左衛門便不再心存顧慮,一心隻盼釘宮久藏的機巧人偶能夠盡快完工。
仁左衛門已經和十三閣的老鴇打好了招呼。贖身費雖然昂貴,但賣養盆換來的錢足以將其付清——人命還沒有一個裝蟲子的陶盆值錢,這也實屬諷刺。
“你好像不太高興?”仁左衛門看著麵色陰鬱的羽鳥說,“你放心,贖身之後我不會娶你做妾。你可以去找你想見的那個人。”
仁左衛門說出了自己的決定,羽鳥睜大雙眼注視著他。
“可是,贖身需要很多錢……”
“錢的事你就別管了,我隻想讓你幸福。”
此前,仁左衛門曾聽過有遊女被自己不愛的男子贖身,結果在與情人私奔殉情的途中慘遭殺害的傳聞。而出重金為遊女贖身,再將她放走去找自己所愛之人這種大公無私的奇事,他卻還從未聽過。羽鳥似乎也一時難以相信,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若非產生了做機巧人偶這種大膽的想法,仁左衛門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我不會幸福的。”
羽鳥輕聲說著,耳朵緊貼仁左衛門的胸膛,合眼靜聽他的心跳。
“別這麼說。你若不介意,我倒想聽聽你心中的那個男子是何等人物。”
“真的嗎?”
“和我說說吧。”
“他是個鄉下武士,我剛來這裏時便與他結識了。”
“哦?”
“那時,帶我的一位遊女姐姐被某藩的城使招到揚屋16嬉戲——城使是姐姐的老主顧了——而我則去服侍城使的隨從武士。那個武士剛從鄉下進城,還不太懂十三閣的規矩,當晚我們並沒有同房。當時真是天真無邪啊……”
仁左衛門合上雙眼,想象著當時的情景。
“那位武士一直在講他家鄉的事,還說也想聽我講。我七歲就被賣到十三閣當禿童17,家鄉的事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隻記得那是在海邊,海灘上長著黑鬆樹。我說,真希望自己能從十三閣走出去,再看看那片長著黑鬆的海灘。他聽後竟然為我淒涼的身世流下了眼淚。”
“是嗎……”
與其說是嫉妒,仁左衛門的心情更接近不甘。為何先與羽鳥相遇的人不是自己?
“仁左大人。”
仁左衛門這才發現,自己的襟口已經被羽鳥的淚水浸濕了。
“您若真的有心,還是不要管我了。”
“你害怕了?”
據說,這些從小未邁出過青樓一步的遊女,一旦贖身之日真的到來,反倒會恐懼起來。青樓的生活雖然拘束,可一旦要發生改變,女子們就又會對它心生依賴。
然而,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反悔了。
仁左衛門本以為羽鳥會高興,但羽鳥的反應卻著實讓他摸不著頭腦。
各藩的下藩邸和商鋪林立在典幻大街兩旁,沿著大街一路向西,走入蓮根稻荷神社旁的小徑,便能望見牛山藩的下藩邸。
仁左衛門自三年多前跟隨城使來到天府,便一直生活在下藩邸的用人房裏。他要為十三閣小有名氣的遊女羽鳥贖身的消息傳出後,身邊的人們都紛紛為之一驚。
仁左衛門在牛山藩有個妻子,但他早已與妻子分居兩地,如今在下藩邸外另賃了一間妾房。那間妾房十分狹小,房後便是一家賣醃菜的小鋪。雖說不時飄來的醋薑酸臭有些令人作嘔,但總體還算說得過去。
把羽鳥帶出十三閣的那日,他們戀戀不舍地纏綿了最後一晚。翌日,仁左衛門便為羽鳥備好盤纏,準備送她回鄉。
“真想和你一起在長著黑鬆的海邊散步啊。”仁左衛門說道。羽鳥沉默不語,隻是無奈地笑了笑。該和她一起散步的,是那個仁左衛門素不相識的、讓她日思夜想的男人。
十餘日後,一度音訊全無的釘宮久藏終於寄來了信。
做和羽鳥一模一樣的機巧人偶會不會太難了?仁左衛門一直都在焦灼地等待。得到消息後,他二話不說衝出房門,朝著河對岸那座數月前拜訪過一次的釘宮邸趕去。
屋外陰雨綿綿,仁左衛門撐著傘,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雖然雨勢並不見增,但落下的每一顆雨滴都大如點豆,在路麵上擊起無數漣漪。
釘宮邸的大門敞開著,仿佛預料到了有人來訪。仁左衛門穿門而入。
主宅門外,一個身穿紅色小袖的女子撐傘侍立。
看到她的瞬間,仁左衛門的傘從手中無聲滑落。
女子款款走到呆立的仁左衛門身前,彎腰將像陀螺一樣翻倒在地的雨傘拾起。
“都淋濕了。”
她將傘遞給仁左衛門。
冰涼的雨水打在仁左衛門的額頭,滑過他的臉頰,從下頜滴落。
“羽鳥,你怎麼在這裏?”仁左衛門顧不得接傘,呼著白色的嗬氣問。
“我不是羽鳥。”女子揚起一側的嘴角笑道,“我們之前有過一麵之緣。”
“怎麼會?!”
“我是伊武。”
為了不讓仁左衛門淋濕,伊武踮起腳尖為他撐著傘。仁左衛門借機一把將伊武摟入懷中,像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有血有肉。
“啊……”
伊武短促地驚叫一聲,手中的兩把雨傘紛紛掉落。
一陣風吹過,兩把傘在空曠的庭院中不停地旋轉。
抱著伊武那纖細的身體時,仁左衛門在她胸部緊實的隆起下感覺到了肋骨的存在——這感覺和觸摸金剛鸚鵡時一模一樣。她的身體帶著溫熱,不知是否是錯覺,她的胸腔裏好像真的有什麼東西在跳動。
若機巧人偶沒有生命,那麼究竟何為生命?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仁左衛門。
寄居在人形之下的生命,究竟來自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