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聽了仁左衛門的話,釘宮久藏不屑地笑了笑,“為了幫那個叫羽鳥的女人贖身,你竟敢擅自賣掉藩主賞賜的養盆!可你最後還是要把她放走,隻留一個長得和她一樣的機巧人偶聊以自慰,是這樣嗎?”
這個決定完全出於一時衝動。事到如今,仁左衛門才覺出自己的輕率,忸怩地點了點頭。
兩人回到金剛鸚鵡所在的主宅,仁左衛門將帶來的養盆取出,打開了裹著它的幾層絨布。
“啊,這是……”
久藏兩眼放光,捧起養盆,細細端詳那陶瓷表麵的龍紋。
打開蓋子後,他咧嘴一笑,“隻有一條腿的那隻是雌的吧?”
仁左衛門點了點頭。
“它被咬死了。”
仁左衛門往裏一看,隻見先前那隻雌蟋蟀已經身首異處,橫屍在養盆一角,如同塵埃。雄蟋蟀則正待在水盤邊上,一邊開合著翅膀,一邊若無其事地飲水。
“這東西賣的錢,用來為遊女贖身外加做一個機巧人偶都還能剩下不少。你找到買家了嗎?”
仁左衛門搖了搖頭。那個養盆是極名貴的珍寶,若讓它流通於市麵,遲早會引起注意。要是讓別人知道自己把藩主賞賜的養盆拿來賣錢,那麻煩可就大了。
藩主家的蟋蟀通常會比市麵上的蟋蟀要強很多,把那隻雄蟋蟀賣到賭坊也能大賺一筆。況且蟋蟀活不過冬天,要賣就必須趁現在。然而,仁左衛門卻不知道該拿到何處去賣。
“不如把它們送給我吧?我可以再為你仿造一個一模一樣的養盆,這樣你也就不必有所顧慮了。”
“大人的意思是說……您答應了?”
“你信不過我?”
“您此前……做過機巧人偶嗎?”
“做過。”釘宮久藏自信滿滿地點頭道。
“能做得有多像?我想看看成品。”
“萬物皆有靈,東西用久了多少會產生出些意識,像人的東西更是如此。”
“您是說機巧人偶有靈魂?”
“究竟什麼是靈魂?”釘宮久藏反問道,“人的毛發、皮膚乃至五臟六腑,我都能用機巧仿製出來。雖然操作上比做萬歲鐘要複雜得多,但並非做不出來。人,和與人一模一樣卻又不是人的東西,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何分別,我倒是想要問問你。”
說著,他向前探出頭去,看向仁左衛門的眼眸深處。
“即便是我,也無法參透人心。倘若有一個完美無缺的機巧人偶,言行舉止和真人別無二致,會哭、會笑,看上去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那麼這個人偶究竟是真的生出了人的情感,還是僅僅在靠彈簧、發條和齒輪在模擬情感?遺憾的是,就算近在咫尺地觀察,我也仍然無法判斷。這個問題真的很玄妙。”
“別賣關子了。您說您能做出和真人極相像的機巧人偶,我想看看確鑿的證據。”
“也好,既然如此,我就讓你看看它的內部。”釘宮久藏把目光投向正在角落裏打理羽毛的金剛鸚鵡。
“你過來。”久藏來到棲杆旁,向仁左衛門招了招手。隨後,他一把掐住了鸚鵡的脖子,鸚鵡張開翅膀撲騰起來。
“休要亂動!”
“難道……”
釘宮久藏用手指在金剛鸚鵡的胸口處按了一下,隻見鸚鵡一陣抽搐,旋即便像死了一樣不動彈了。
久藏取下鸚鵡的爪枷,一個由無數細如發絲的鋼絲組成的鋼絲簇露了出來。原來,爪枷上的鎖鏈是中空的,裏麵的鋼絲精巧地纏繞聯結,與棲杆之下的木箱相連通。
“它也是機巧做的啊!”仁左衛門低聲驚歎。
“正是。雖然外麵插的是真羽毛,但裏麵全都是發條和齒輪。”
久藏把一動不動的金剛鸚鵡遞了過來。
仁左衛門伸手接過鸚鵡。雖然很重,但手感卻比想象中的柔軟許多。羽毛之下的皮膚帶著溫熱,隱約能感覺到裏麵的骨骼。
久藏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大剪,把金剛鸚鵡的皮膚沿著軸線剪開。
由於場麵太過殘忍,仁左衛門很想別過臉去。烏黑的液體從豔山吹色的羽毛間流了出來。初看時以為是血,但空氣中的機油味和指尖傳來的滑膩觸感告訴他:那不是血。
金剛鸚鵡被從喉嚨到尾椎剖開了一道口子,久藏將它腹部的表皮向兩側撐開。鸚鵡胸廓處的肋骨由精心打磨過的金屬製成,光澤細膩,形狀逼真。再向內,則是一組密密麻麻的齒輪。
完全剝去鸚鵡的表皮後,能看到從肩胛骨到翅膀的金屬骨骼上,覆蓋著細鋼絲簇組成的纖維。那些纖維順著骨骼的走向彙成一股,形成肌腱,又從骨骼上的孔洞中穿過,與胸廓內的齒輪相連。在這些部件之間,致密地纏繞著無數纖細的軟管。
“重心的轉換,可以通過細管中的水銀流動來實現。發條是自動上弦的。”
仁左衛門眯起雙眼,透過肋骨的縫隙向裏看。
本應是心臟的位置上有一個圓盤狀的部件。半圓形的擺錘左右振蕩,帶動擒縱輪旋轉,輪齒撞擊到叉瓦後又反向旋回,如此循環往複。
“一開始上好弦之後,隻要這個機巧還在動,即使什麼都不做,它也能自動上弦。”
仁左衛門看得呆了。他像在做夢一樣看著手上金剛鸚鵡的腹腔,一言不發地聽著久藏的話。
“這是我年輕時的作品。除了金剛鸚鵡本身,它下方的那個木箱裏也設有機關。總之,從精細程度上來講,它最多隻能算是個玩具。”
背後傳來了隔門拉開的聲音。仁左衛門轉身看去,隻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跪坐在門外,身上穿著色澤華美的小袖。
“她是……”
“小女伊武。”少女低頭道。
仁左衛門吃驚地看向久藏。“是久藏大人的女兒?我之前聽說您是一個人生活……”
“沒錯,我是一個人生活。”
這句回答就等於道出了真相。自稱伊武的少女微微抬頭,用半睜的惺忪睡眼仰視著仁左衛門。
“從頭做起需要花費很長時間。我就以伊武的身體為原型,為你做一個機巧人偶吧。”久藏用極為平常的口吻說,“首先,我需要知道那個叫羽鳥的遊女是何種體型,做一個她的模子。我好久沒去過十三閣了,一應花銷就拜托你嘍!”
久藏的話音裏帶著幾分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