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隻藥蟲吧?”看著鬥盆中被撕碎的蟋蟀,仁左衛門毫不客氣地問。
“你敢懷疑我?!”坐在對麵的男子麵露慍色,手按腰間的刀柄站起身來。
天府城的大殿中正在舉行將軍禦覽的大鬥蟋會,會場中的人們忽然騷動起來。
“我藩的‘鬆風’一上來就咬了貴藩的蟋蟀數口,可貴藩的蟋蟀卻紋絲不動。而後來,貴藩的蟋蟀又不停進攻已死的對手,這顯然是藥蟲的特征。”仁左衛門看著激憤中的對手,平靜地說。
所謂鬥蟋,就是讓雄蟋蟀廝鬥角逐勝負的遊戲。蟋蟀雖然鳴聲清亮,但實則生性凶猛。而藥蟲,指的是用不正當手段飼養的蟋蟀。比如往蟋蟀的飼料和水裏摻藥使其興奮,或是平時把昆蟲厭惡的香油塗抹在蟋蟀體表使其適應,從而在比賽中靠香油的氣味削弱對手的鬥誌等等。
在養盆裏飼養蟋蟀並謹遵規則參加鬥蟋會是武士們的一大愛好,而使用藥蟲則被視為最可恥的行為。
“仁左衛門,冷靜一點!”
仁左衛門的上司——牛山藩留守居役13本想勸住他,卻無濟於事。
為了篩選出上等蟋蟀,仁左衛門從初春到夏末奔波於各地,收集了上千隻蟋蟀。但凡牛山城外的村子中舉辦鬥蟋會,他也都會出重金將獲勝的蟋蟀買下。他花費了大量心血來調配飼料和水,一次又一次地讓收集來的蟋蟀們廝鬥。身經百戰活到最後的,正是這隻綽號“鬆風”的蟋蟀。
“就這麼輸了,我不甘心。”
“那就端碗水來!”對麵的男子怒氣衝衝地說。
若想知道一隻蟋蟀是否為藥蟲,隻需把它放入水中即可。若塗過香油,水麵上就會浮起一層彩色的油膜。而若投喂過藥物,當藥擴散入水中後,蟋蟀就會變得極其虛弱。
一碗水被端上桌來,男子將他的蟋蟀投了進去。
仁左衛門、對手一方牟田藩的人以及幕府派來的鬥蟋督察官和裁判官,都紛紛探頭觀察碗中的情形。
“奇怪,這不可能……”
“這回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在大鬥蟋會上被懷疑作弊,自然是奇恥大辱。對麵的男子憤然起身,拔出了腰間的刀。與之同時,仁左衛門也拔出刀來。
然而,仁左衛門的刀並沒有砍向對方,而是將桌上的水碗一刀劈為了兩半。碗中的水全部灑在了紅色的毛氈桌布上。
“你……”
對方才要驚呼,仁左衛門已經將刀收回了鞘中。
頓時,一旁圍觀的各藩人等全都握住刀柄準備起身,鬥蟋督察官慌忙上前製止。
“等一下……”督察官說著托起了下巴,“這是機巧蟋蟀?”
幾十個芝麻粒大小的微型齒輪散落在了濕透的毛氈上。
碗中的蟋蟀斷為兩截,暴露出彈簧的後腿還在輕輕抽動。
“我當時也隻是想賭賭運氣,萬一那蟋蟀不是機巧……我現在想起來都後怕。”
羽鳥正在客房一角觀察養盆中的蟋蟀,仁左衛門看著她,聳肩笑道。
幕府每年秋季召開的大鬥蟋會上,各藩都會派人帶著當年戰力最強的蟋蟀前來參加。那是他們從上千隻蟋蟀中遴選出來、花了大量錢財和時間飼養的。如果有人像仁左衛門這樣將其一刀砍死,絕不會被輕饒,甚至可能被判處切腹或斬首。有一次,一位藩主不小心踩死了一隻幕府秘藏的鬥蟋,結果整個藩都慘遭改易14。
“為何男人都好看蟋蟀打架?相比之下,我更愛聽它們鳴唱。”羽鳥歪著頭笑道。
窗外一陣清風拂過,一聲聲如玉石滾動般溫潤的蟋鳴從養盆中傳出。
仁左衛門一邊飲酒,一邊眺望十閣窗外的河畔。忽然,他站起身來,走到羽鳥身邊盤腿坐下。
養盆中的兩隻蟋蟀也正彼此依偎。
“這隻怎麼少了條腿?”羽鳥靠在仁左衛門的身上問。
“那隻是雌的。”仁左衛門伸手摟住了羽鳥的肩。
鬥蟋用的蟋蟀都是雄蟋蟀。
“鬥蟋結束後,為了讓興奮的蟋蟀恢複鎮靜,通常會把雌蟋蟀放進養盆讓它們交尾。”
“那它為何少了條腿?”
“不願交尾的雌蟋蟀可能會在反抗中踢傷雄蟋蟀。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通常會先扭斷雌蟋蟀的一條後腿,讓它變弱。”
“原來如此,真可憐……”
羽鳥麵帶惆悵地凝視著養盆。不知是否有意,她把露在外麵的腳尖縮回到了裙擺裏,像是在躲避仁左衛門的視線。
仁左衛門知道,那隻腳上缺了一根小趾15。
養盆中的雄蟋蟀並沒有直接壓在雌蟋蟀的身上,而是與它互碰著觸角,發出了陣陣合鳴。這溫馨的場景不禁讓人想到相敬如賓的夫妻。但仁左衛門知道,為了交尾而失去後腿的雌蟋蟀不久就將迎來死亡。
不過話說回來,沒想到那真的是機巧蟋蟀……
這種事前所未有,聽說鬥蟋會上那些牟田藩的人已經被抓捕起來,正在嚴加審訊。公然在幕府的大鬥蟋會上使用機巧蟋蟀,這種行為比用藥蟲還要惡劣。讓藩主切腹自盡已經算是輕刑了,說不好整個藩都要遭到改易。
仁左衛門扣上養盆的蓋子,把它放進一個藤條編的籠子裏,吊在通風良好的屋簷下。
作為戳穿對手把戲的賞賜,仁左衛門通過留守居役從藩主那裏得到了代替“鬆風”的蟋蟀和它的養盆。
蟋蟀隻能活一秋,但養盆卻能伴人一生。藩主賞賜的養盆名貴至極,被仁左衛門這等人拿在手上實屬糟踐珍寶。
“你心裏有人吧?”聽著養盆中傳出的蟋鳴,仁左衛門對倚在自己身上的羽鳥低語道。
“唔……”閉著眼睛的羽鳥忽然睜開了眼,看著仁左衛門。
若是卸去脂粉,她一定也有張清純質樸的臉。
羽鳥從未在仁左衛門麵前展露過素顏,就像她從未展露過內心深藏著的秘密一樣。即便是笑,她也像是戴了張麵具,笑得很不自然。
“把真相告訴我。”
“真相……指的是……”
“你把小腳趾送給了誰,我暫不追究。我隻想知道你的心到底在何處。”
羽鳥像是在窺探仁左衛門的心思,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
“他是什麼樣的男人?”
“那個人已經到遠方去了。”
羽鳥像是在故意岔開話題。但從她的口氣中,還是能感覺出她在掛念著仁左衛門之外的某個男人。
“我想要幫你贖身。”
“啊?可是……”
“錢的事不必擔心,隻要把那個養盆賣了,錢綽綽有餘。”
仁左衛門用下巴指了指吊在屋簷下的養盆。
夜已深,十三閣的燈火把夜空照得亮如白晝,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說笑聲和嬌喘聲。在這種地方,最安靜的時候反而是白天。
幫羽鳥贖身的事,仁左衛門籌劃已久。
擺在麵前的困難有兩個:
第一,是錢。高昂的贖身費是仁左衛門這種下等武士負擔不起的。
第二,是羽鳥心裏根本就沒有仁左衛門。
仁左衛門想要幫羽鳥恢複自由身,然後讓她去找那個她日思夜想的人。這樣做未免有些太過窩囊,仁左衛門自己不會得到半點幸福。但若他真心希望羽鳥幸福,就應該選擇放手,讓她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然而,這隻是就理性而言。仁左衛門當然想要將羽鳥據為己有,趕走她心裏的那個男人,讓她的身和心都歸屬於自己。
這兩個矛盾的想法折磨了他很長時間。
這日,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要去找那個做機巧蟋蟀的人。”
“什麼?”
“我已經有線索了。聽說除了釘宮久藏,沒人能做出那麼精巧的東西。”
幕府精煉方技師、機巧技師釘宮久藏——這個名字是仁左衛門在鬥蟋會一事發生後,從眾人口中聽來的。
雖然隻是一介技師,但釘宮久藏的宅邸卻比他上級官吏的住處還要大。幕府究竟優待他到何等地步,一直是個謎。
仁左衛門此前並不認識久藏,隻聽說此人擅製機巧,隻要出錢,他便什麼都做得出來。
“仁左大人,還是算了吧。”
羽鳥不安地看著仁左衛門。
“你也知道釘宮久藏?”
羽鳥猶豫了一陣,輕輕點頭道:“隻是聽過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