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必須睡一覺,於是乘上懸浮電車回到了寓所——該死,有時我真希望自己是換身人。我的房子在第五大街,在紐約那是一個好地方,但在新克朗代克可就糟透了,特別是靠近邊緣的地帶。這裏居住的大都是曾經嘗試獵尋化石卻無果而終的人,因此這條街的別名叫“悲情第五大街”。
我讓自己睡了六個小時——自然是按火星時算,比地球時略長一點兒——然後我去了老船塢,到達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透過穹頂望去,東方的天空顯現出粉紅色,西邊卻是紫色。
太空船的一些維修作業仍然在這裏進行,不過大多數船體都沒有升空的價值了,已被遺棄。我想,每一艘廢船都可以成為不錯的藏身之處。太空船有防輻射屏蔽層,很難通過掃描船體來探查裏邊有些什麼。
船塢是一大片空地,放滿了各種尺寸、各種形狀的船。它們大多是流線型——即使在火星稀薄的大氣中,也需要這種形態。飛船有的以尾翼豎立著,有的平躺著,有的由活動腿支撐著。飛船上的艙室,隻要是能看到的,我都去轉了一圈。不過到目前為止,它們的氣閘都嚴絲合縫、密不透風。
最後,我來到一艘被遺棄的巨大太空飛船上——船體足有三百米長、五十米寬、十幾米高。船頭上仍然能看到斑駁的名字“壯漢吉姆號”。用油漆刷在金屬表麵的“上火星還是等破產!”的口號似乎對船殼有點兒保護作用。我沿著船體側麵又走了一段,尋找某個艙室,直到——
就是這個了!我終於體會到化石獵手翻出一塊保存完好的根狀菌絲體是什麼感受了。這兒有一個外部氣閘,是敞開的。氣閘裏的門也開著。我邁步穿過氣閘室,進入船體。裏麵有幾個放置太空服的架子,卻沒有太空服。
走到屋子盡頭,我發現了另一扇門——那種潛水艇式的,中心有一個鎖緊輪。但這門關著,我估摸它早就封死了。不過我打算試試,要是它一動不動,就隻能自認倒黴。解開鎖閂,門一下就拉開了。我從腰帶上取下手電,照向裏麵。看上去很安全,於是我跨了進去。門上裝著彈簧鉸鏈,一放開手,就自動關上了。
空氣很幹燥,有一股腐朽的氣息。我下到一條通道,手電的光照向前方,然後……
一聲嘯叫響起。我猛地轉身,手電的光束在那玩意兒溜走前射了過去:是隻大個兒的褐色老鼠,眼睛在燈光下仿佛兩撮燃燒的炭火。人們曾花費數火年時間全力消滅老鼠——還有蟑螂、蠹蟲以及其他從地球傳播來的害蟲。
我回身朝飛船更深處走去。地板不是很平,略有些傾斜——朝右舷偏——而我有種越走越高的感覺。房內沒鋪地毯,光禿禿的金屬地麵挺滑的。右舷那側的積水泛著油光,肯定有哪條管子破了。又一隻老鼠在上頭叫起來,我不禁尋思,它們在這樣一條死氣沉沉的舊飛船上能吃什麼。
我想我應該聯係一下匹克奧弗——讓他知道我在哪兒。我打開電話,顯示屏卻提示無法連接。當然了,船體的輻射屏蔽層能阻擋信號。
寒氣越來越重。我把手電舉高,看到了自己呼出的霧氣。我停下來聆聽了一陣子:有不斷的滴水聲,是冷凝水,或是什麼地方泄漏了。我繼續向前,一邊走,一邊以專業的探察方式把光束掃來掃去。
沿著通道,每隔一小段距離就有一扇門——那種在太空船上常見的滑動門。大多數飛船都采用讓乘客休眠的方式把他們帶到火星,不過這是一艘帶有艙室的老式航天飛船,可以讓乘客和船員在八個月或更久的旅途之中保持清醒。
大多數門都被撬開了,每間敞開的屋子我都會照照看。有些是很小的乘客區,有些是倉庫,有一間是醫療室——所有的設備都被拆走了,隻剩一張體檢床,它被結結實實地焊在了地上——我猜這玩意兒不值得讓那些撿破爛的人大費力氣,才幸存了下來。
我又查看了另一些區域,然後來到了通道裏第一扇緊閉的門跟前。
我按下開門按鈕,沒有動靜。飛船的電力係統早掛了。一個應急把手嵌在厚厚的門上,我估計想開門得有三隻手才行:一隻拿手電,一隻拿著左輪手槍,另一隻去拉把手。我把手電夾在右臂腋下,右手拿槍,用左手去拉把手。
門紋絲不動。我又試著更用力地拉了拉,幾乎把胳膊拽脫臼。難道這扇門已經被調整成需要換身人的力量才能打開?也許吧。
我繼續拉著,一點點光線開始從屋裏溢出來,讓我有些驚訝。我本來想瞬間拉開門的,來個出其不意,可每拉一下把手,這該死的東西隻移動一點點。如果有人在門裏,而他或她有一把手槍,那槍口現在肯定已經指著門了。
我停下來,先把手電塞進口袋,再把左輪槍插回槍套——該死,我真不喜歡在這種情況下放開這玩意兒——好讓我能空出另一隻手來開門。現在,我用兩隻手抓住把手,嘴裏發出悶吼,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拉。裏邊的光線刺痛了我已經適應黑暗的眼睛。再拽幾下,門打開的縫隙就足夠我擠進屋了。我掏出手槍,走了進去。
一個刺耳的機械音響起來:“求你……”但聽起來一點兒都不可憐。
我的視線掃了一圈兒,看到了聲音的來源。一張黑色的工作台靠在對麵的牆上,捆在那張桌子上的……
捆在那張桌子上的是一個換身人。不過,這個換身人跟我的客戶卡桑德拉那副令人遐想、近乎完美的身軀全然不同。這是一個粗糙而簡單的人形機器,軀幹四四方方,四肢是圓柱形的金屬構件。而那張臉……
那張臉上根本沒有任何人造皮膚,藍色的眼睛有些吃驚地大睜著,牙齒就像鬆鬆垮垮套在臉上的假牙。麵部的其餘部分都是亂七八糟的傳動輪和光纖,滿是金屬和塑料。
“求你……”他又說話了。我在屋裏查看了一圈兒。有一個壘球那麼大的準分子電池,幾根線纜從它上麵伸出來,連著便攜式照明燈。還有一個帶門的壁櫥。我打開它——這扇門很容易滑開——確保我進來的時候沒有別人藏在裏邊。一隻瘦骨嶙峋的老鼠不知什麼時候被困在了裏邊,這時趕緊從壁櫥裏跑出來,穿過半開的門溜走了。
我的注意力轉到了那個換身人身上。他的身體套著黑色粗布牛仔褲和米色T恤。
看著那張沒有皮膚的臉,我問:“你還好嗎?”
金屬的頭顱輕輕地左右搖了搖;玻璃眼珠上的塑料眼皮收了進去,讓這張不成形的臉呈現出了一種滑稽的懇求神態。“求你……”他說了第三遍。
我看了看固定住人造身體的束縛物:細細的尼龍帶,就是桌子的一部分,繃得很緊。我看不到任何能讓帶子鬆開的裝置。“你是誰?”我問。
我已經替他準備好了答案。“洛瑞·匹克奧弗。”不過,他的聲音聽上去不像我見過的那個洛瑞·匹克奧弗:沒有優雅的英國口音,人工合成的聲音很尖。
我可不會因為不想駁他顏麵就相信他的話——何況他還沒有顏麵。“證明一下,”我說,“證明你是洛瑞·匹克奧弗。”
玻璃眼睛看向了一邊。也許這個換身人正在思考怎麼滿足我的要求——或者他隻是在回避我的目光。“我的公民編碼是AG-394-56-432。”
我搖了搖頭。“不夠好。”我說,“應該用一些隻有洛瑞·匹克奧弗知道的事情來證明。”
那雙眼睛又看了看我,塑料眼皮垂下來,或許有些疑慮。“我是誰無關緊要,”他說,“讓我從這裏出去就行。”
這話表麵上聽起來很有道理,不過,如果他是另一個洛瑞·匹克奧弗……
“除非你能向我證明你的身份。”我說,“告訴我阿爾法沉積帶在哪裏。”
“去死吧你。”換身人說,“那條路行不通,所以你現在又換了這條路。”機械腦袋轉向一邊,“這條也沒用。”
我說:“告訴我阿爾法沉積帶在哪裏,我就放了你。”
“我寧願去死。”然後過了片刻,他又恨恨地說,“隻是……”
我替他講出了他的想法:“隻是你沒法兒死。”
他又看向旁邊了。一個外表這麼機器化的東西很難讓人對它產生憐憫之情,這是我的借口,我打算抱著這個想法繼續。“告訴我奧·雷利和溫嘉頓是從哪裏挖到那些玩意兒的。我會為你保守秘密。”
他什麼都沒說,不過我的思維在飛轉,心在狂跳——我想起了另一個洛瑞向我展示的那些精美絕倫的標本。想到了在那個地方能找到多少那樣的標本,以及它們所代表的難以計數的財富。我驚訝地發現,我的槍正指著那個換身人的腦袋。“告訴我!”我居然咬著牙說出了這話,“告訴我,別等我……”
遠處,走廊外麵傳來了老鼠的尖叫和……
腳步聲。
換身人也聽到了。他的眼睛急速轉動著,看上去無比驚恐。
“求求你。”他放低了音量說。他剛一張嘴,我就伸出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他保持安靜。不過他繼續說:“求求你,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把我弄出去。我挺不住了。”
我徑直走向壁櫥,迅速躲進去,拉上門擋住自己。我調整到一個合適的姿勢,好透過縫隙看外麵——如果有必要也可以射擊。腳步聲越來越響。壁櫥裏有一股老鼠味兒。我靜靜地等著。
說話聲傳來,比那個自稱是匹克奧弗的東西發出的聲音更低沉、更像人類,“怎麼……”
接著,我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換身人——她側身擠進屋裏,就跟我剛才一樣。我這個角度看不到她的臉,不過看那身材是女性,而且一頭黑發。我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然後……
然後她轉過身,露出了麵孔。我的心狂跳起來。這優雅的體型,分得很開的綠色眼睛。
卡桑德拉·威爾金斯。
我的客戶。
她把手電筒放在一張小桌子上。“誰到這兒來過,洛瑞?”她的聲音冷冰冰的。
“沒有人。”他說。
“門開著。”
“你離開時就那樣,我也挺驚訝的,不過……”他收了聲,也許意識到話說太多會露馬腳。
她微微偏起頭。看來,即便有換身人的力量,那門也不太容易關上。希望她覺得這是合理的,準是她上次離開時誤以為關好了門。當然,我立刻就發現了這個故事的漏洞:你可能沒有讓門關到位,但你不會沒留意漏到外麵走廊的燈光。但大多數人不會考慮這麼多細節,但願她會接受匹克奧弗的說法。
她又思忖了一會兒,似乎認可了就是這麼回事兒,點了點頭,明顯是對自己的想法感到滿意。然後,她走到捆著換身人的桌子跟前。“我們沒必要再來一次。”卡桑德拉說,“隻要你告訴我……”
她停頓了半晌,等待回應,但匹克奧弗沒有任何反應。她聳了聳肩。“如果你的選擇就是這樣……”她說著,出乎我意料地,舉起右手狠狠抽在了匹克奧弗那張機器人般的臉上,然後……
然後匹克奧弗尖叫起來。
那是一種長長的、低沉的、顫抖的聲音,就像金屬薄板被揉搓時發出的那種讓人極不舒服的聲音,一種非人類的聲音。
“求你……”他又咬著牙說了對我說過的那個充滿悲傷的詞,那個被我無視的詞。
卡桑德拉又抽了他一巴掌,他又尖叫起來。到目前為止,這麼些年來,我被無數女人抽過耳光:那很疼,不過我從沒尖叫過。而人造身體的材料肯定比我的身體更結實。
卡桑德拉抽了第三個耳光。匹克奧弗的尖叫聲回蕩在這死寂的飛船裏。
“告訴我!”她吼道。
我看不到他的臉,剛好被她的身體擋住了。可能他搖了頭,可能他隻是決絕地瞪著她。總之他什麼都沒說。
她又聳了聳肩,很明顯這種刑訊逼供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她挪到床邊,站在他被尼龍帶捆著的右臂旁。“你不會想要我這麼做的,”她說,“而我並非必須這麼做,如果……”她故意收住話頭,停了片刻,然後說,“啊,好吧。”她伸出米黃色的手,用三根手指握住了他的右手食指,開始把它往後彎折。
現在我能看到匹克奧弗的臉了。他下頜的傳動輪在運轉,正努力掙紮讓自己的嘴閉上。他的玻璃黑眼珠翻進了腦袋裏,左腿不停抽搐著。這是一幅怪誕的畫麵,我的內心在不停地交戰,一會兒對躺在那裏的換身人無比同情,一會兒對於那個顯而易見的人造玩意兒冷漠無感。
卡桑德拉鬆開匹克奧弗的食指,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她是要表現出一絲仁慈。不過接著,她又一把抓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把兩根一起往後掰。這一次,盡管盡了最大努力,匹克奧弗的喉嚨還是發出了刺耳的機械聲。
“說!”卡桑德拉吼著,“說!”
最近我學到了一件事情——還是從卡桑德拉那裏學來的——人造身體必須有疼痛傳感器,否則機器人的手可能會因為放在加熱器上報廢,或讓關節承受過大的壓力。不過我並沒有想到這類傳感器會如此敏感,而且……
而且,就在匹克奧弗又一次發出令人心悸的尖叫時,我心頭一震。卡桑德拉了解所有關於人造身體的事情,畢竟她就是銷售這玩意兒的。如果她想調整一下換身人的心-體界麵,讓疼痛加劇,簡直是小菜一碟。我這輩子見過許多邪惡的事兒,但這是最卑劣的。掃描一個思維,把它放進一個痛覺超級敏感的身體裏,折磨它,直到它吐露秘密。然後,當然了,你隻要抹掉這個思維就萬事大吉了,而且……
“你遲早會完全崩潰的,你很清楚。”她幾乎是在懇切地勸慰,同時看著匹克奧弗那張沒有血肉的臉,“既然那不可避免,你還不如現在就告訴我。”
一些用作匹克奧弗麵部肌肉的彈性帶子開始收縮,他的牙張開了,頭迅速向前輕輕一點。我起先以為他是不合時宜地想要親她一下,隨即我意識到他想啐她一口。當然了,他那幹巴巴的嘴和塑料喉嚨裏可造不出痰,不過他的思維—— 一個人類的思維,一個習慣了生物身體的思維——聚集起它所有的憎惡,做出了這個最原始的動作。
“非常好。”卡桑德拉說。她把他的手指更殘忍地往後猛地一掰,彎成一個極度痛苦的角度。匹克奧弗尖叫並嗚咽著。最後,她鬆開他的手指,說:“咱們再玩點兒不一樣的。”她向前一靠,用左手撬開他的右眼皮,把右手拇指狠狠摳進了他的眼睛裏。那個玻璃球體被壓進了金屬頭顱,匹克奧弗再一次尖叫起來。看來人造的眼睛比自然的眼睛結實,不過戳進去的拇指更結實。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濕潤了,心中湧起憐憫之情。
匹克奧弗的軀幹被兩條固定帶束縛著,人造脊柱微微弓起來。一次又一次,我清楚地看到卡桑德拉的表情,看到那完美對稱的人工合成的臉歡欣地微笑著,令人作嘔。
最後,她摳進眼睛的拇指停止了動作。“夠不夠?”她問,“因為如果你覺得不……”
如我先前所說,匹克奧弗仍然穿著衣服。但不管你是生物人還是換身人,那身衣服走在街上都夠寒磣的。現在,卡桑德拉把手伸到了他的腰間。我看著她鬆開了他的腰帶,解開了牛仔褲的扣子,拉下拉鏈,然後把褲子盡可能地褪到金屬大腿下麵,一直拉到束縛帶的位置。換身人沒必要穿內衣,匹克奧弗裏麵什麼都沒穿。他的人造陰莖和睾丸暴露出來。我感覺到自己的陰囊在恐懼中緊緊收縮起來。
接著,卡桑德拉做出了最讓人吃驚的事情。對於掰他的手指她毫無內疚,把拇指直接戳進他的眼睛裏她也沒有一絲猶豫。但現在,她打算折磨他的下身了,卻似乎不想直接碰觸。她開始在屋裏四下打量。有那麼一下,她的目光落在了壁櫥的門上,我往後一縮,靠在了內側的牆壁上,希望她不會看到我。我的心在狂跳。
最後,她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把扳手,就放在地板上。她把它撿起來,舉過頭頂,直視著匹克奧弗的那隻好眼睛——另一隻眼睛在她抽出拇指的時候立刻就閉了起來,一直都沒再睜開。“我要把你那兩顆滾珠砸成鐵屑,除非……”
他現在閉上了另一隻眼,塑料眼皮緊緊擠在一起。
“數到三。”她說,“一。”
“我不能。”他用低低的聲音說,像是在耳語,“你們會毀了化石,把它們賣給……”
“二。”
“求求你!它們屬於科學!屬於全人類!”
“三!”
她的手臂猛落下來,在空中劃出一條巨大的弧線,銀色的扳手砸進了塑料囊裏,那是匹克奧弗的陰囊。他發出了比我聽到過的任何叫聲都要令人震撼的慘叫,那麼洪亮,真的,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作響,盡管還隔著半閉的壁櫥門。
她又舉起了胳膊,但一直等著,等那尖叫聲漸漸變成一串嗚咽。“還有一次機會,”她說,“數到三。”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我感到一陣惡心。
“一。”
他把頭轉到一邊,仿佛讓眼睛看向一邊就能讓折磨停止了。
“二。”
一聲嗚咽湧出他那人造的喉嚨。
“三!”
我發現自己也把眼睛轉到了一邊,無法去看那……
“好吧!”
是匹克奧弗的聲音,刺耳的機械聲。
“好吧!”他又喊了一遍。我把臉轉回來:那個生物人模樣的女人拿著扳手高舉過頂,而那個極度驚恐的機械模樣的男人被綁在桌子上。“好吧。”他又重複了一遍,這次說得很輕,“我會說出你想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