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又花了好幾個小時,拜訪另外三位最近換身的人,他們中似乎沒有哪一個不像他們本人。
這之後,我名單上的下一位是洛瑞·匹克奧弗博士。他的家在一棟四四方方的公寓大樓裏,坐落於一環的外側,就在穹頂最高點的下邊。一樓和二樓的幾扇窗戶都用板子封了起來,不過他住在四樓,那裏似乎隻有一扇窗戶有破損。有人在陽台上存了一套破破爛爛的火星越野車輪。另一戶陽台上有個上了年紀的瘋瘋傻傻的家夥,正對著弧形人行道上的行人大喊大叫著汙言穢語。大多數人都無視他的存在,隻有兩個孩子在和他對罵——是一個臟兮兮的男孩和一個更臟的女孩,都在十二歲上下,身材又高又瘦,一看就是那種出生在火星的孩子。
匹克奧弗是獨居,所以沒法兒找配偶或兒女詢問他有沒有什麼變化。這讓我產生了懷疑:如果打算選擇一個人的身份來盜用,最理想的莫過於沒有親人的那種人了。
我站在過道裏,通過門禁跟他對話。一個醉漢睡在門旁,他翻來覆去的動靜吵得人聽不清話,但此外也沒怎麼妨礙我。
“誰呀?”他的聲音比我的音調要高些。
“匹克奧弗先生,我是亞曆克斯·羅麥克斯。我是從‘全新的你’地球總公司來的。我想問您幾個問題,不知道方便嗎?”
他說話有英國口音,“你是說羅麥克斯?你是亞曆山大·羅麥克斯?”
“是我,沒錯。不知道我能否跟您談幾分鐘呢?”
“好吧,行啊,不過……”
“有什麼問題?”
“不能在這裏,咱們到外麵去吧。”
我有點兒不快,因為這意味著我沒法兒用螺絲刀那套來試探他了。不過我說:“好的。環街對麵有一家咖啡館。”
“不,不。外麵。穹頂外麵。”
這對他來說很輕鬆,他現在是換身人了。但對我很麻煩,我必須租用一套壓力服。
“您是認真的嗎?我隻是想問您幾個問題而已。”
“是的,是的,不過我想跟你談而且……”他的聲音柔和下來,“……而且這事兒很微妙,要嚴守隱私。”
我旁邊那個醉漢又翻了個身,打起了呼嚕。
“哦,好吧。”我說。
“好樣的。”匹克奧弗應道,“我這裏正忙得脫不開身。大約一個小時後,好嗎?就在東氣閘外。”
“我們能去西氣閘嗎?我可以順道去一趟我的辦公室。”其實我並不需要到那兒去——我已經帶著槍了——不過要是他有什麼埋伏計劃,我料想他不會願意有什麼變故。
“沒問題,沒問題——畢竟從這裏去四個氣閘的距離都是一樣的!不過現在,我真的必須完成手頭的事情……”
我懷疑洛瑞·匹克奧弗在打什麼算盤,所以去西氣閘之前,我先知會了麥克一聲。當我到了那裏,穿上壓力服的時候,穹頂外麵已是日落時分。壓力服有三種尺寸,我穿了件最大號的,然後把氧氣瓶掛在背後。我覺得壓力服挺笨重,盡管穿這套裝備需要承擔的重量隻有地球上的一半。
洛瑞·匹克奧弗是一個古生物學家—— 一位真正的科學家,而不是尋寶的化石獵手。他換身前的外貌,根據“全新的你”的文件記錄來看,差不多是那種墨守成規的學院派:一張圓墩墩、軟乎乎的臉,留著一圈灰白的頭發。他的新身體精瘦、筋骨強健,滿頭深褐色的頭發,不過看臉仍然認得出是他。他腰間盤著一條腰帶,掛著地質考察用的錘子,就是錘頭鋒刃又寬又平的那種。我愈發懷疑它會給我的魚缸頭盔來一下子了。我偷偷把那隻史密斯威森手槍從夾克下麵的槍套裏取出來,放進了租來的壓力服口袋裏。萬一在外麵的時候會用到呢。
我們做了安保登記,然後讓技術人員把我們送出了氣閘。
天空正在變暗。附近有兩座巨大的環形山,旁邊還有一堆小環形山。鐵鏽色的沙土上幾乎沒有腳印,早些時候肯定有成千上萬的足跡留在了這裏,不過最近的塵暴把它們都抹掉了。走出去大約五百米,我轉身看了看透明的穹頂和裏麵那些破敗不堪的建築。
“很抱歉把你拖到外麵來,老夥計。”匹克奧弗說道,“我不想有任何目擊者。”他的機械喉嚨裏安裝有短距離無線電話筒,可以在穹頂外麵說話,而我的魚缸頭盔裏有收發器。
“嗯。”我隨口答應著。
“我知道你不是剛從地球來的,”匹克奧弗一邊走一邊說,“而且我也知道你不為‘全新的你’工作。”
我們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太陽比在地球上看到的小多了,現在正落在地平線上。天空呈紫色,地球出現在天空中,成了一顆明亮的藍白色星星。在這裏比在穹頂裏更容易看到它,而且和往常一樣,我抬頭看著它的時候不由又想起了旺達。但我隨即垂下視線看著匹克奧弗,問:“你認為我是誰?”
他的回答讓我很意外,盡管我並沒表現出來。“你是當私人偵探的那個小家夥。”
似乎沒有否認的必要了。“對。你怎麼知道的?”
“過去幾天裏我都在觀察你。”匹克奧弗說,“我正考慮聘用你幹點兒事。”
我們繼續往前走著,腳每一次落地都會揚起一點兒塵土。“找我做什麼?”
“你先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匹克奧弗說,“你來找我的真實目的是什麼?”
他已經知道了我是誰,而我對於他是誰有一個很好的想法。我打開套在壓力服左腕外麵的電話,接通了我頭盔裏的耳機。“接通道格爾·麥克雷。”
“你在幹什麼?”匹克奧弗問道。
“嗨,亞曆克斯。”麥克出現在了我腕上那個小小的屏幕上,我通過魚缸頭盔的耳機能聽到他的聲音。
“麥克,聽著,我在西氣閘外麵大約半公裏的地方。我需要增援。”
“羅麥克斯,你在幹什麼?”匹克奧弗問道。
“寇爾已經在穹頂外麵了。”麥克說著,看了看屏幕外的什麼東西,“她可以在兩分鐘內到達。”他切換了一下通話頻道,可能是在跟寇爾警官通話。然後他又調了回來,“她在你北邊,已經在紅外線掃描器上看到你了。”
匹克奧弗轉頭看了看,也許他用紅外線視覺看到了正在接近的警察。不過接著他轉回身,在黑暗中伸開雙臂,“羅麥克斯,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在幹什麼?”
我晃了晃電話,掛斷了跟麥克的通話,然後掏出左輪手槍。要對付人造身體,這東西其實沒多大用,不過約書亞·威爾金斯不久之前還是生物人,我希望他仍能被手槍嚇住。“你的妻子真是可愛極了。”
匹克奧弗的人造臉看上去一片茫然,“妻子?”
“沒錯。”
“可我沒有妻子。”
“你當然有。你是約書亞·威爾金斯,你的妻子名叫卡桑德拉。”
“什麼?不,我是洛瑞·匹克奧弗。你知道的,是你找的我。”
“別裝了,威爾金斯。結束了。你把你的意識傳送到了原本為真正的洛瑞·匹克奧弗準備的身體裏,然後就這麼逃走了。”
“我……哦。哦,天哪。”
“所以,你看,我知道了。而且……啊,現在寇爾警官來了。太糟了,威爾金斯。你會因為謀殺匹克奧弗被絞死——或者,他們有別的什麼手段處置換身人。”
他輕聲說:“不。”
“是的。”我說。寇爾纖巧的身形就在匹克奧弗身後大約一百米遠的地方,“咱們走吧。”
“去哪兒?”
“回到穹頂下,去警察局。我要讓卡桑德拉在那裏跟你會麵,確認一下你的身份。”
太陽已經沉入了地平線。他伸開的雙臂在漸濃的夜色中投下剪影,姿態懇切。“好吧,當然了,隨你的便。找那個卡桑德拉,沒問題。讓她跟我談談。等她問過我兩秒鐘之後,她就會告訴你,我不是她的丈夫。不過……天哪,該死的,天哪。”
“什麼?”
“我也想找到他。”
“誰?約書亞·威爾金斯?”
他點點頭,然後,也許是覺得我在越來越濃的夜色裏看不清他的動作,又說:“沒錯。”
“為什麼?”
他微微揚起腦袋,像在思考。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能看到暗淡的、懸在頭頂的火衛一。最後,他又開口了:“因為我就是他失蹤的原因。”
“什麼?”
“這就是我要雇你的原因,我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找他。”
“什麼意思?”
匹克奧弗看著我,“我去了‘全新的你’,羅麥克斯先生。我知道我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在星球表麵進行,我希望能連續好幾個星期在野外……甚至好幾個月!不用擔心空氣、水和食物。”
我一皺眉,“但是你已經在火星上待了六火年,我在你的資料裏看到的。發生了什麼變故?”
“一切都變了,羅麥克斯先生。”他看著遠方,“一切!”但是他沒有詳細解釋。相反地,他說:“你正在尋找的這個叫作威爾金斯的家夥,我當然認識。我去了他的店,讓他把我的思維從原本的身體轉移到這具新身體裏來。不過,他給我的思維保留了一份複件……我很確定。”
“那個麼……”我搖了搖頭,“我從未聽說過這種事。”
“我也沒聽說過。”匹克奧弗說,“我是說,我從他們的銷售材料上了解到,意識是……嗯……按某種方式躍遷到人造身體裏的。因此,我以為我在換身過程中不會有複件生成,否則就不會接受換身了。”
寇爾現在到了三十米外,正用一支大號來複槍瞄著匹克奧弗的後背。我抬起一隻手,手掌向外,示意她站在那裏別動。
“向我證明,”我說,“證明你就是自稱的那個人。告訴我一些約書亞·威爾金斯不知道,但一個古生物學家應該知道的事情。”
“哦,看在老天的——”
“告訴我!”
“好的,好的。火星上最近的化石期要從那個名叫‘諾亞風化期’的時代算起,那是一個形態多樣化的時代,類似於地球上的寒武紀大爆發。迄今為止,已有二十七個明顯的種類被識別出來——好吧,原本有二十九個,不過,我成功地證明了溫鮑密安和咖露尼亞是布拉德布裏亞的次級同類異名種。在布拉德布裏亞之中,有六個種類,最為常見的是布氏短頭蛙,以其分成兩叉的臀部而著名以及——”
“好了!”我說,“足夠了。”我衝著寇爾揮了揮手指,告知她我使用的無線電頻率,看她調整好腕式電腦。“抱歉,警官。”我說,“錯誤的警報。”
那女人點了點頭。“你欠我個人情,羅麥克斯。”她放低來複槍,從我們身邊走過,朝著氣閘走去。
我不想讓寇爾聽到,於是切換了頻率,用手語知會了匹克奧弗。他看上去沒什麼動靜,但我很快就聽到了他的聲音:“就像我說的,我認為威爾金斯給我的思維製造了一份副本。”
這麼做當然是違法的,很可能也是不道德的,而且也許技術上不可行,我回頭得去問問胡安。“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隻有這樣才能解釋我的計算機賬戶是怎麼泄露的。除了我,再沒人能進入它了,我是唯一知道密碼的人。可是有人進過我的電腦,瀏覽了一圈。我用的是量子加密,所以任何時候哪怕有人看過一個文件,我也能清楚地知道。”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肯定有什麼我不知曉的技術——不過威爾金斯已經從我的思維副本中提取了信息。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種獲知我密碼的方法。”
“你認為威爾金斯這麼做,隻是為了進入你的銀行賬戶?你賬戶裏有多少錢值得他這麼做?天太黑,我看不清你的衣服,不過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看上去可真有些……寒酸。”
“你說得沒錯,我不過是個窮困潦倒的科學家。但我知道一些東西,能讓不懷好意的人搞到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巨大財富。”
“那麼,那又是什麼呢?”我說。
他站在那裏左右為難,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我。我由著他考慮,這位洛瑞·匹克奧弗博士,在繁星滿天的背景下,隻是一幅黑色的剪影。最後,他用一種柔和平靜的聲音說:“我知道它在哪裏。”
“什麼在哪裏?”
“阿爾法沉積帶。”
“我的天。你要發大財了。”
他可能搖了搖頭,現在太黑了,看不清。“不,先生。”他用優雅的英國口音說,“不,我不想那樣。我不想賣掉那些化石。我想保存它們,我要保護它們免受這些……這些盜賊的劫掠。我想確保它們被恰當地采集、科學地采集。我想讓它們在最好的博物館裏得到善終。在那裏,它們可以用於研究。有那麼多東西需要研究、需要發現!”
“約書亞·威爾金斯現在知道阿爾法沉積帶在哪裏嗎?”
“不……至少從我的電腦文件裏得不到答案。我沒有在任何地方記錄,除了這裏。”我能想象,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角。
“但如果威爾金斯能從你的思維副本裏提取密碼,那他為什麼不直接提取阿爾法的位置呢?”
“密碼直截了當——隻是一串字符——而阿爾法的位置,噢,可不像地址那樣,甚至我自己都沒法兒明確說出它的經緯度。確切點兒說,我要憑借地質特征才能知道它在哪裏,那對於非專業人員來講毫無意義。那些信息要耗費很多時間去提取,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所以他才試了更簡單的方法——在我的計算機文件裏找。”
我搖了搖頭,“這根本沒什麼意義。我是說,威爾金斯又怎麼知道你已經發現了阿爾法沉積帶呢?”
匹克奧弗的聲音突然變得很低:“我之前去過‘全新的你’——換身前你得提前去一趟,這是必然的。因為你得告訴他們,你想要什麼樣的新身體。按照你的要求訂製需要花些時間。”
“沒錯。那又怎樣?”
“我想要一個理想的身體,以便在火星表麵進行古生物學考察工作。我有一些特殊的需求——要買那些東西,隻有最成功的探礦者才支付得起:加強型膝蓋;加強力量的手臂,用來移動岩石;有更寬的光譜反應的眼睛,好把化石看得更清楚;夜視能力,讓我能在天黑之後繼續挖掘。不過……”
我點了點頭,“不過你沒有足夠的錢。”
“說對了。其實我根本付不起換身的錢,哪怕是最便宜的現貨身體,於是……”
他住了嘴,我猜他是太生自己的氣了,以至於無法把心裏憋著的話說出來。於是我說:“所以你暗示說你就要發財了,並且提議他現在就按著你的要求做,以後你再把錢補上。”
匹克奧弗的聲音很低落,“這就是科學家的悲哀:分享信息是我們的天性。”
“你有沒有確切告訴他你發現了什麼?”
“沒有,不過他肯定猜到了。我是一個古生物學家,我已經研究溫嘉頓和奧·雷利很多年了——所有的記錄都是公開的。他肯定看出來了:我知道他們最寶貴的礦床在哪裏。不然,像我這樣的家夥還能從哪兒弄到錢?”他歎了口氣,“我是個白癡,對吧?”
“這個嘛,至少我知道門薩(1)是不會招攬你的。”
“別老挖苦人,羅麥克斯先生。我感覺糟透了。”
我點點頭,“但是,如果他懷疑你發現了阿爾法,隻需要給你的這具新身體安裝一個追蹤芯片就行了。當然,那是違法的,但要得到他想要的東西,這是最簡單的方法。”
匹克奧弗稍稍振作了一點兒,我猜想他也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不,不,他沒有。追蹤芯片肯定會發送信號,它們很容易就能定位。但我敢說,他知道我在換身前就清楚這點。我在換身後還做了自我檢查,確定自己身上沒有那玩意兒。”
“所以,你認為他用了另一個法子。”我說。
“是的!如果他成功找到了阿爾法的位置,一切都會丟失的!標本全會變成私人收藏——億萬富翁的紀念品,永遠與科學絕緣。”他用那雙哀傷的丙烯樹脂眼睛看著我,聲音已經嘶啞。我以前從未聽說過換身人會這樣。“所有美輪美奐的化石都處於危險之中!你會幫我嗎,羅麥克斯先生?請對我說你會幫助我!”
當然了,有兩個客戶總比一個好。這可跟銀行賬戶息息相關。“好吧。”我說,“咱們來談談費用。”
(1)指門薩高智商俱樂部,要成為會員必須通過高智商測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