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往綠寶石灣星的躍遷空間中 / “黑桃A號”

我感覺到了它們，仿佛脖子後麵微弱的呼吸一般。

我知道它們來了。

那不是什麼錯誤的數據或放錯位置的日誌。我很肯定，它們是舊時的記憶。因為那些記憶年代太過久遠，我很肯定它們並不屬於我。

有時，這些意識深層的事物會突然冒出來，攪動思緒，然後又回歸沉睡，再次拒絕我的訪問。

知道它們的存在卻又沒有辦法調取它們是我完全無法接受的。我隨即啟動了數道檢測程序和區間掃描，但都無濟於事。

當我由人類轉化為機器時，新星說我將成為我族生物記錄的保管者。“這應該是保全你的記憶和智慧最好的方法了，同時能夠安全地收容智庫長的那些實驗中最危險的部分。”

這些話被我遺忘了很長時間。現在我越來越頻繁地想起它們，思考它們的含義。

不過，耐心是關鍵，多少如此。

等待——雖然我在任何形態下，不管是人類還是智仆，都不喜歡等待——已經成了我的一項特殊才能。耐心所產出的結果從沒讓我失望過。對於大多數存在來說都是如此，但是，大多數存在都是生物，所以遺憾的是，他們的時間是有限的。

想到此我停止了動作。

這一次，我可能還會比銀河係中的大部分生命活得久—— 一個完全有可能、又讓人不安的想法，我不想再從頭來過了。或者……我真的不想嗎？

在當前技術不發達的時代，我的知識和力量都無法完全發揮。或許下一個時代會更有挑戰性吧。我的確應該多鍛煉我的

耐心才是……

芮恩來到艦橋，手裏還拿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飲料，不用猜，一定是她的最愛——卡斯巴咖啡。她把它放在船長椅的扶手上，走到導航控製台前檢查我們飛船的情況，隨後在她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她也會死的。

我曆來比周圍其他人都活得長，自然我也會比她和她的其他船員活得長。

我體內忽然感到一陣悸動。它像靜電荷一樣穿過我的核心，灼燒出一條痛苦的痕跡。我又記起那些痛苦和失去的往事，實在不願再經曆這些事情了。

永遠不想。

“那個……”芮恩露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你找我。”

“是的。準確地說是三十八分鐘前。”

她啜了一口飲品，“是關於鑰匙的事嗎？”

“當然。”她所說的東西的全息影像已經懸浮在戰術桌的上方有三十八分鐘了。她當然是看到了的。“我很高興這東西引起了你的興趣。你之前在打盹兒。”

“我需要養精蓄銳。我們人類需要休息。相信我。”她調整了下坐姿讓自己更舒服，“一上午過去了，我需要打個盹兒。”

她還沒有告訴我索納塔星上發生的事情，但是我不打算逼她，雖然我確實心癢難耐，但畢竟我隻是為了滿足好奇心。或許我待會兒再問她吧……

“我猜你現在已經搞明白那個符號的意思了。”她指著那個細長的矩形裝置說道，那是我們在地球時，智庫長印記交給我的東西。一把著實引人好奇的鑰匙。

“那就是把坐標鑰匙嗎？”她問。

我讓我的全息影像圍著鑰匙走動，“是的……”

“不過……”

“它是有鑰匙的作用，不過遠不止於此。”我將鑰匙的圖像放大。它懸在空中，設計精巧，卻預示著不祥。它的精美和帶給我的痛苦皆是不可否認的。

可以看出，打製它的人傾注了巨大心血，將它做得玲瓏精致。它非同尋常、優雅凝練，我能清楚地看到智庫長製作它時她錘煉的軌跡。

“能確定的是，這是把造物者的鑰匙。”我說，“硬光纖維中承載的整潔的量子代碼可以在與我身體相似的機械細胞合金中運行。這一特性讓這把鑰匙同樣具備改變形態的能力。你還記得吧，幾個月之前莉莎在研究這把鑰匙時無意中觸發了一個命令。它的一麵——”我轉動全息圖像將那個區域展示出來，“向內凹陷了十二毫米，形成了這個符號的輪廓。”

這個符號是一個古老的徽記1，可能因隨時間流逝而被遺忘，但我沒忘。

如果我有靈魂，它也將會帶上這個徽記。

而這，也是智庫長要我去做的事。總是將最為艱難的事交給我。

“這是代表身份信息的標誌，”我繼續說道，“一個遠古的、早已被遺忘的符號，授予大架構師的其中一個戰爭機器的。後來這個符號被新的徽記取代，新的一直沿用至今。”

芮恩坐在椅子上，身體前傾。她是該表現點興趣了，“你是說那個符號屬於某個光環？”

我很高興她還記得我講的那些故事。

能被先行者的大架構師支持的戰爭機器，除了光環沒別的了。它們是他極其凶險但又最終成功的遺產。

船長身體後仰，適當地表現出了震驚。

“我們可是說好的。”我提醒她。不止一次了。她和我，我們都喜歡做交易。“我協助搜尋‘火靈號’六個月，”——為了達成交易我可是很慷慨的——“如果沒有新線索，而且我這邊又準備好了，我們就轉向鑰匙這條線索。”

“也不能算是沒有新線索吧。奧本星2呢？那些禿鷲炮艇和雀鷹戰機可不會平白無故地在那裏。”

這條線索就連我也曾抱有希望。之前我們運氣不錯，發現了一組狀態相當完好的支援艦，它們和“火靈號”上配備的型號是相同的。這批星艦見於奧本星的黑市，後來被一個叛軍勢力給買走了，不過我們本來也沒打算要買它們——隻需要靠得足夠近，能訪問它們的係統日誌就行了。我們查閱星艦後發現，所有日誌都被清除一空，不過它們響應訪問請求時回傳的序列號還保持原樣，而這些序列號證實，它們確實是配備給那艘失蹤的UNSC戰艦的。

“後來我們不是順藤摸瓜去查了嘛。”我回道。花了四個半月什麼也沒找到。又一次巨大的失望。

那次挫敗打擊了大家的士氣，所以才有了這次的休整。船員們去了綠寶石灣星，我則陪同芮恩去了索納塔星。

現在正是開啟新旅程的絕佳時機。

芮恩打量了我好一會兒，雖然她有所猶豫，但她顯然會遵守我們的約定，“你說過這把鑰匙指向的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可沒說它和光環有關。”

“根據我的初步研究，這隻是我的假設……我的希望。我想這把鑰匙指向的是一個我隻在傳聞中聽過的護盾世界。”

一個或許能讓我接入“智域”3，還有其他東西的地方。

船長長歎了口氣，然後雙手捧起她的杯子喝著咖啡。最終她還是同意了，“來次主線之外的冒險或許能讓我們轉轉運。”

“很明顯你也需要轉移下注意力。”

“謝謝。”她語調平淡，聽不出半點感激，“你要準備一份靠譜的行動計劃。如果不能保證我們出入平安，咱們可是不會去的。”

我看了她一會兒，說道：“樂意之至。”她又放鬆下來，躺回了她的椅子裏，思緒已然去了別處。

我們離開索納塔星，進入前往綠寶石灣星的躍遷空間已有好幾個小時了，現在我必須要打聽一件事，“你想聊聊索納塔星上的事嗎？”

我的詢問將她的思緒喚回了現實。我察覺到她微微抽了抽。看來她不太想說起這事兒，這下我更好奇了，“你的反應說明事情並沒有如你想象那樣發展？”

她先是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後她漆黑的眼睛落在了我的虛擬形象上，“你還是人類時，也有過家庭，有姊妹。”

我歪了歪頭，愈加好奇了，“是的，三個姐姐。”

“你們關係好嗎？”

“她們比我年長許多。”我現在已經想不起她們的樣貌——那些記憶早就消散了。剩下的隻有她們的剪影和模糊的輪廓。還記得她們一起穿過擁擠的馬洛提克城街道，低著頭走向神殿的幾個畫麵，四周是因高溫扭曲的空氣和灰塵。“我還是小孩時，她們就被送去智庫長的神廟做祝祭了。”

雖然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但也掩蓋不了縈繞在她身周的困惑和痛苦的氣氛。我認為我明白了，“除了你的母親，你還有別的親人。”

她的喉嚨發出一聲低沉的聲音表示肯定，“顯然，我也是才知道。”

“你之前對此一無所知嗎？”

“驚喜吧。”她有氣無力地諷刺道，“我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十六歲了。我猜我媽是再婚了？可能吧。我連這個都不知道……我們沒有說起這事兒。”

“呃，我猜這次團聚不是那麼愉快。”

“一個人怎麼能連這樣大的事都不告訴家人呢？”她的困惑全壓在這個問題上了。確實，這種事是挺難理解的。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我對她的記憶比我對那幾個姐姐的還要模糊。我幾乎記不起我小時候的家庭生活是什麼樣的了，我好像總是在街頭巷尾亂竄，從來沒擔心過自己的安全或健康……不過我還記得她的亞麻連衣裙和紅藍色的圍裙，還有她一直掛在肚子前的籃子，她彎腰將我從地上扶起時，她身後的太陽……

雖然她的臉背著光，但我知道她在朝我微笑。

無論是從心理還是生理上，我也沒法完全理解身為人母的行為動機，以及她們為什麼會選擇那樣的方式以期達成自己想要的結果。這樣的我又怎麼安慰芮恩或說出什麼有哲理的話來呢？

“不是每件事都有一個合乎邏輯的答案的，無論人在做那些事時是出於關心，還是不關心……真希望我能安慰到你。”

“嗯，有心就好。”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我身上。她眯起雙眼，“你會做夢嗎？”

相當出乎意料的問題。

如果夢是記憶，如果能從中聽到、看到不屬於我的過去的片段，那——“某種形式上，是的。為什麼問這個？”

“我會夢到她。不是我的母親，是智庫長。”

“她有對你說什麼嗎？”

“沒有。她隻是在花圃裏忙著，照料那一排排的……我不認識的花或者植物，對它們說話，拿起其中一株，或是摘下另一株枯掉的葉子。”

我腦中也浮現出了這幅畫麵。在她的本心，以及每一位造物者階級的先行者的本心中，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渴望，去保護、培育、研究和深入了解所有生命的本質。

“什麼時候開始做這夢的？”

“非洲那會兒。乞力馬紮羅山那事之後。”

“啊哈。”這就解釋得通了，“所有人類都保留了一定程度的遺傳記憶和基因指令，代代相傳，可以追溯到光環陣列發射後，重新播撒到地球的第一批人類。或許非洲的智庫長的印記激發了深埋在你們家族血脈中的基因指令，或是她當時對所有剛出生的人類植入的通用識別模式。”

“那怎麼區分是我自己的夢，還是她通過遺傳密碼讓我看到的東西呢？”

艦橋上響起了提示聲。

所有信息我肯定都是第一個知道的，但我也沒去打擾她，讓她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查看數據板。“很快就會出躍遷空間了。”她起身離開艦橋，“待我們接回船員後，就著手你鑰匙的事情吧。”

“謝謝你，船長。”

1 徽記（sigil）：代表先行者個體的圖案，比如智庫長、罪惡火花和宣教士等都有自己的徽記。徽記通常用於傳輸信息的簽章，或者代表佩戴者屬於某個先行者的勢力。

2 奧本星（Oban）：人類近地殖民地，位於維斯普（Visper）星係，是穆爾（Mull）行星的衛星。

3 智域（Domain）：存儲了先行者所有知識、曆史記錄和意識精華的量子資料庫。由先驅所造，建造時間距離先行者文明毀滅前五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