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天之後，諾爾的交易中心，新泰恩城外圍，威尼西亞星，誇布星係。

諾爾·菲爾巨大的倉儲綜合建築群的入口隨時都有兩個齊格亞爾人站崗，當芮恩駕著她的那輛老舊的卡車駛近時，他們一直保持著關注。芮恩把車停在入口處，從臟汙的擋風玻璃後打量著這座交易中心，還有圍繞這片建築的高壓電圍欄。

她一般隻會在結算日和諾爾見麵，每到這天，這位惡名昭彰的齊格亞爾商人就坐在她新泰恩城的辦公室裏施舍信用點給拾荒者們。其他時候，芮恩隻有偶爾有事時才會到這裏來——大部分時候是把要上拍賣的大型打撈物送過來。如今，往日的一切恍如隔世。

風沙又起，淅瀝地打在擋風玻璃上。通過後視鏡，芮恩看到坐在卡車車鬥裏的莉莎和尼克先是把夾克的衣領豎了起來，又把頭埋在衣服裏以防止沙塵鑽進去，然後才從車上跳下。

“這趟應該挺好玩兒的。”坐在副駕駛的拉姆一邊說著，一邊開門下車。

“好玩，同時也有必要。”她回答道，說罷開門下車，步入車外的寒風中。

守在門口的那兩個齊格亞爾人穿著很少的護甲，肩上掛著卡賓槍，圓圓的眼珠子從生有尖利牙齒的巨大鳥喙上方打量著前來的一行人。芮恩從他們鳥頭伸長的模樣，看出他們是在嗅來者身上的味道。這其實沒什麼必要，因為他們的視力也非常好。齊格亞爾人喜歡通過氣味發現對方的弱點或傷病—— 一旦發現，他們往往會表現出較高的攻擊性——有時他們喜歡用這招尋找用於取樂的獵物。

雖然芮恩和諾爾有良好的工作關係，但這位女性齊格亞爾人雇傭的守衛中，有些還是很不善於和別的種族打交道。

芮恩邊走邊掃視建築四周安置的攝像頭，此時其中一個守衛通過通信器叫他們過去。

通信器中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嘰嘰喳喳聲，他們得到允許通過，隨即鎖鏈控製的大門滑開。一行人走了進去。“不要碰圍欄和大門。”芮恩提醒其他人。

圍欄在平時已經足夠危險，而一旦發生緊急事件，比如哪個白癡頭腦發熱想要打劫交易中心，圍欄上特製的單元就會發射高頻電磁脈衝——這一功能非常直接有效，可以把任何攻擊無效化，當然交易中心相應地做了屏蔽電磁脈衝的工事。

芮恩從來沒有問過那些不幸白癡的下場。她隻知道他們都消失了，或許都成了齊格亞爾人守衛的盤中餐吧。

他們穿過連接主樓的大廳。主樓側門滑開，進去之後是一段走廊，這裏也設有一個武裝檢查站，守衛著通往諾爾辦公室的走廊入口。

諾爾·菲爾是一個極度疑神疑鬼的人，所以她有著這片區域最好的反監控設備庫，還有持續升級的軍工級軟件。她從不抱僥幸心理——考慮到她是戰後邊境殖民地主要的打撈物生意人之一，這確實是必須的。所有進入她工作範圍內的人或物都要經過掃描，而進入她在交易中心的辦公室的，掃描的細致程度不亞於做了次水療。

過去幾天裏，芮恩堅持她和船員間的交流都保持在最低限度，而尼克和拉姆也在這段時間中掃除了ONI在飛船上放置的各種監控裝置。他們已經盡力了，但諾爾無疑還能做得更好。芮恩想借這位齊格亞爾人的設備，進一步去除殘留在飛船上的、跟隨了他們一路的ONI竊聽器。

檢查站的首輪掃描便發現了粘在他們鞋子和衣服裏的微型金屬追蹤器。他們脫了夾克和鞋子再次掃描，直到渾身上下徹底幹淨。第一回合結束。通往諾爾私人辦公室的走廊中途還有兩個守衛，一個人類和一個齊格亞爾人，他們正在一台薩費爾診斷儀器公司生產的生物掃描儀旁玩骰子遊戲。外交使館及最高軍事機密設施所用的同樣是這種掃描儀。掃描儀是一段獨立的白色管道，可以檢測體內的竊聽裝置。

兩個守衛見芮恩和她的船員們走來，停下了手裏的遊戲，“船長，你們有預約嗎？”其中穿著白大褂的幹淨利落的年輕人類問道。

“沒有，但是她會見我的，不然也不會讓我們來到這裏了。”

他站起來打開了掃描儀。掃描儀準備就緒後，他示意她走進去，另一個豺狼人則在屏幕前看掃描成像。管道裏律動的白光轉而變紅。“請退後，”男子給出指示，“左手放到桌上。”

芮恩照指示做了。男子緊緊抓住她的前臂，將之按到桌上，然後從掃描儀旁桌子上陳列的一排形狀奇怪但都頗為鋒利的醫療設備中——這些是為各個種族準備的手術刀——挑了一把。他用簡單的聖赫利語同豺狼人說了幾句，對著屏幕看了看，然後往她皮膚上噴止痛噴霧，接著沒有任何預警地一刀切入了她的手臂。

他在她的皮膚上利落地劃開一個口子。“你會說星盟語。”她擺出一個微笑的表情說道。他拿了一對鑷子，伸進傷口。

“一點點。”

“諾爾一般不會雇人類。”他張開鑷子，把傷口撐開，鑷住了一個皮下矽膠竊聽器。她回想起和哈恩在一起時，好像是感覺有過些微刺痛，但經曆了後來的劍拔弩張和意外展開後，她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被誰植入竊聽器的。

“是啊，她不會。”年輕男子答道，“不過她裝了這台掃描儀後，事情就有點複雜了。豺狼人不擅長精密操作，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一次又一次的流血事件和顧客投訴，她也看不下去了……”他取出一個微型的灰色裝置，大小如米粒一般，將它丟到一個盤子裏。“看起來像是ONI的技術，”他盯著看了一會兒說道，“最近這種東西越來越常見了。挺先進的竊聽器。”

他在她的傷口上貼了個膠帶。

“你挺在行嘛。”她說著，緊緊按住膠帶，這樣能更好地閉合傷口。

“我在新泰恩城的一家診所工作，”他說著聳了下肩，“至少這裏的投訴少了。”

“你能再幫我做一次掃描嗎？”

“當然。”

完事之後，每個人身上的竊聽器都被移除了，也都貼上了膠帶，芮恩終於放鬆了些。

豺狼人領著他們來到諾爾的門前。門滑開了一點，諾爾·菲爾從門後探出頭來。她橙黃的圓眼睛越過牙尖齒利的長喙盯著他們看了好一陣。“你們跑來這裏幹什麼，來這裏避難嗎？”她看著芮恩手臂上的膠帶輕哼一聲。“進來。”她注意到隊伍中的拉姆時，驚訝道：“你們兩個……聯手了啊！”她咯咯笑道，同時讓到一旁讓他們兩人進來，然後爪子往莉莎和尼克一比，“小孩子在外麵等。”

諾爾當著他倆的麵關上了門。她的腳爪踏在地麵上，蹣跚著來到桌前坐下。她今天戴的戒指很是閃亮。她把堅韌粗糙的胳膊放到桌上，用她珠光寶氣的爪子撐著喙的下沿。她看著芮恩，眼睛幾乎眯成一條縫，“芮恩·弗吉，你到哪裏麻煩就跟到哪裏。從艾洛星起就這樣。”

“我想借你的竊聽裝置掃描器和軟件，在我的飛船上用。”

“行，行。”她一邊用爪子敲著桌麵，一邊思考著，“ONI來過，問了些問題。”她頭和脖子背後的羽毛豎立，顯然不待見他們，“把喙伸到不是他們的生意裏來了，真不講究。還有蓋克·拉爾，哈！因為你對他做的事情，他想要你死呢。諾爾可不需要這些麻煩。”

“好吧，但我現在不在任何人的雷達上了。我猜蓋克·拉爾到了未知星域，ONI也拿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了，所以……”芮恩起身要走。

“坐。”諾爾一直等到芮恩妥協坐下，才又道，“你在城外的倉庫都沒了。飛船來了，吊起來，飛走了。不過我給你搶救下來一個東西。我提前收到消息，然後又幫了你一個忙。瞧，現在你欠我三個人情了。”

芮恩的眉毛挑起，她很好奇，“那要看你搶救的東西是什麼了。”

“你的那個保險櫃——我沒開。”諾爾笑道，“但我看了下你的東西……找到了這個……”她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小的數據核心，放在了桌上。諾爾笑了，那笑更像是張口結舌的喘息，不過芮恩也早已習慣這個齊格亞爾人的笑。“為什麼這樣的貴重品不在你的保險櫃裏呢？”

芮恩對原因了然於心。因為尼克求著要先研究完了再賣，芮恩確信這個核心是被尼克落在了工作台上，就這麼顯眼地放著。要是平時，她一定會因為他沒有在離開前將它收好而好好教訓他。諾爾也無意深究原因，不過芮恩知道這東西也不是白拿的，“你的條件呢？”

諾爾的一根爪子放到核心上，輕輕一推，將它推到了芮恩麵前停下，“就當是你欠下的人情……拿著吧。”

無論諾爾打的什麼算盤，芮恩知道她都要還的。

她同意再欠諾爾一個人情，帶著數據核心離開了諾爾的地盤。這個數據核心中收容的是一個打撈回來的主管級亞人工智能—— 一個的功能完好的采礦設施的主管程序。

這可值一筆錢。

一行人來到城外，道路上依舊布滿塵土，周圍住戶很少，而且彼此距離很遠。芮恩、拉姆和莉莎坐在她卡車車鬥的邊緣，車停在一處高地，在那裏可以俯瞰她的貨櫃曾經所在的一小塊商用空地。尼克站在路邊，雙手交叉放在頭頂，看著那片地方。

“哎，”莉莎歎了口氣說道，“諾爾還真沒開玩笑！”

曾幾何時，那裏有一個倉庫。

差不多四百平方米的空間就這麼沒了。芮恩對空間的需求本也不大，大型的打撈物都是直接丟到交易中心去，所以倉庫中倒是放了很多小型打撈物，另外還設有一個工作區域，一間她的辦公室，配有非常昂貴的伯納德MK2保險櫃，裏麵放著小不點兒做的“火靈號”所在地的星圖投影的副本。

不過就算花大價錢買了這個全銀河最安全的保險櫃之一，也沒起什麼作用，人家直接用飛船把整個倉庫都吊走了，偷走了裏麵的一切。

芮恩看著ONI走後留下的地基，想著她尋找父親之路恐怕也走到了盡頭。

還有她的工作和營生也是如此。

尼克放下手，踢著路邊的小石子，看著它們滾下山丘，“這也太扯了，他們怎麼能拿走所有的東西。”

“他們已經這麼做了，尼克。”芮恩說。

莉莎從卡車尾上跳下，一隻手搭在她弟弟的肩上，一起看著那片空地。芮恩知道他們正在接受現實。在倉庫中存了不可替代的重要物品的，可不止她一人。

尼克挪動了下肩膀，擺脫了莉莎的手，“他們怎麼能這麼蠻橫？他們以為自己是誰？”

“他們認為自己在保衛全人類。”莉莎說道，把雙手插進了衣兜裏。

尼克轉過身，“你怎麼知道？他們才不關心人類，他們隻關心誰說了算。ONI幹這些是因為他們可以。誰拳頭大誰說了算。他們才不會關心我們這些人。”

“我不是在幫他們說話，”她皺著眉回道，“我的東西也都沒有了，你知道的。”

“噢，你丟的是毛衣針和洋娃娃吧？多大點兒事。”

莉莎傷心地說：“不是，我——尼克……我們從阿萊裏亞星帶出來的所有東西都沒有了。”

尼克搖搖頭，看得出來他不想和他的姐姐吵架，但是他的情緒太強烈，已然控製不住自己。“我們有什麼好帶走的，莉莎！我們離開阿萊裏亞星就帶了一包破衣服。那種生活沒有一丁點兒值得保留的東西。一點兒也沒有。”

她瞪大眼睛，顯得很受傷，用力眨了幾次眼，努力不哭出來，“裏麵有媽媽的東西，她的毯子和她的——”

他翻了個白眼，“噢，得了吧。你又從來沒見過她，莉莎。庇護所的那些人塞給你的那堆東西可能屬於任何人。別人告訴你你就信了，是因為你希望那是真的。不然我們怎麼連姓什麼都不知道？因為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父母是誰！”

他們針鋒相對，芮恩坐在車的後擋板上，準備在有必要時介入。莉莎嘴唇抿緊，她圓圓的臉龐麵無血色，看起來受到了很大的傷害。突然，她一把推向尼克胸口，把他推得一個趔趄，仰麵倒地。尼克看著她憤憤地離去，翻身坐了起來，表情交雜著氣憤、後悔和受傷，想要叫她回來，但話到嘴邊又沒說出口。他幹脆放棄了，又躺回滿是塵土的地上，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呻吟。

拉姆一直坐在芮恩身旁一言不發地剔著指甲，這時他開口道：“你要我去找她回來嗎？”

“不用，讓她冷靜一會兒吧。”芮恩朝他淡淡一笑，“我打賭你加入我們的時候沒想到會有今天？老話怎麼說來著？許願需謹慎？”

“這個嘛，我當時隻是想轉移下注意力來著……”他的冷幽默在他黑色的眼睛旁擠出一道笑紋。他眼角有許多笑紋，是他樂觀天性的永久證據。

芮恩看著莉莎越走越遠，深深地歎了口氣。她跳下車鬥，走到尼克身旁，俯視著地上的他。尼克感覺到她的視線，移開擋在臉上的手，說道：“如果你想要說教一番，還是免了。”

“我可不敢想。”

“是嗎，你有哪天沒教訓我。讓我就這樣待著吧。我決定到死就待在這裏了。”

噢，老天。她踢了踢他的鞋底。“起來了。”他皺著眉頭，她又踢了踢他，“起來，去把你姐姐叫回來，我們還有工作要做。”

三十分鐘後，他們齊坐在新泰恩城市中心的一個熱鬧的小酒館角落的桌子旁。氣氛嚴肅。尼克和莉莎互不搭理，拉姆對此無所適從，所以幹脆也不發一言。服務生離開之後，芮恩手伸進她夾克的包裏，取出了那個小型核心，把它放在了桌上。

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過來了。

“現在情況是這樣。ONI得到了殘骸帶的坐標。我們說話這會兒，他們要麼已經抓住了蓋克·拉爾，要麼是在殘骸帶那兒交火中。他們得到了小不點兒。”她深吸一口氣，“而且他們還沒收了所有關於我父親和‘火靈號’的視頻和星圖投影。他們不隻卷走了我們在這裏的倉庫，而是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們全部的銀行賬戶。我們手裏一個籌碼都沒了，所有的努力都付之東流。”

芮恩停下來，留時間給其餘三人消化她剛才的話。數秒之後才又繼續。

“咱們接下來這麼做。尼克，你去機場和諾爾的人會合，然後用她的軟件和竊聽器掃除設備對飛船做全麵檢查。從頭到尾檢查一遍。確認清理幹淨之後，再做一遍。莉莎，你去聯係小鳥酒吧的勞斯，請他把這個核心快速出手。他喜歡你，你讓他做的，無論多困難他都肯定能辦到。收益的一半用作補給，燃料、食物和水等。我要‘黑桃A號’都塞滿。”莉莎點頭答應，然後拿起桌上的核心。接著芮恩轉向了拉姆。

“拉姆……”她開口道，“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或者我們的結局會如何……如果你想退出，我完全理解——”

他舉起一隻手，接過話道：“我不會一看到事情變糟就棄船離開的。我加入的時候就知道我們正在躲ONI。當然，後來事情發展是有些出乎意料。”他說著，臉上帶著並不在意的笑容，“但是我現在是你的船員。我不會離開的。而且蓋克·拉爾還逍遙法外。我隨時聽候你的差遣。”

芮恩感激地朝他點了點頭，“好吧。”她清了清喉嚨，“你拿另一半賣核心的錢去買新的星圖，因為我們刪除了原來那個；然後，你幫尼克搞到破解這個所需的設備，就是這個東西……”

她手伸進夾克的另一個兜裏，取出那副他們改造過的手套攤在桌上，“我一直戴著它，直到我們離開ONI的巡獵艦。”

尼克瞪大了眼睛，坐得更直了，“等等，你在ONI飛船上也用了它？”

“是的。如果掃描儀裏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我向你保證，我們會用它奪回我們的生活。我們還沒出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