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9864-C號艙，HRB“火槍號”，雲屋星金融區。

芮恩環視著這個熟悉的金庫。大小各異的存儲單元從地板一直層疊到天花板，每個單元旁邊的牆上安裝有對應的密碼盤。金庫中間安置有多張高腳的圓桌，好讓競標者和他們的隨行人員在拍賣期間圍著桌子站。這次拍賣參加的人很少，意味著要拍賣的東西是黑市中大多數人買不起的。出席的總共有四方：蓋克·拉爾和兩個護衛、兩個吉努哈尼人——看著像是雇傭兵、四個齊格亞爾人1海盜、兩個人類——很可能是反地球聯合政府勢力的。

那兩個人類出於同族之誼朝她點了點頭，她也同樣還禮。厚重的金庫大門正在她身後關閉，金屬門閂的每一聲回響都讓她的身體將腎上腺素泵入她的全身。所有與會者都依次轉過頭來看她，先是人類，然後是像鳥一樣的齊格亞爾人，接著是身形巨大又全身皮毛、被稱為“鬼麵獸”的吉努哈尼人，最後是……

她是怎麼想的？

蓋克·拉爾轉頭看向她這邊，芮恩屏住了呼吸。

三、二、一……

他僅剩的一隻豆子似的眼睛，在他那顆布滿皮革紋路的灰色大腦袋上幾不可見，然而那隻獨眼此時正死死地盯著她，令她感覺時間仿佛停滯。他瞎掉的那隻眼睛傷口很深，呈鋸齒狀，顏色灰白，讓他的模樣更顯猙獰。此時的情形，芮恩在過去十周裏早已想象過多次，所以當強烈的恨意爆發的熱浪衝擊她的皮膚、燒灼她的心口、刺痛她的眼睛時，她並沒有驚慌失措。

悔恨連同憤怒與悲傷齊至。她和卡德若即若離、分分合合有十年了吧，兩人都害怕承諾、害怕受傷。

現在一切都晚了。他已不在身旁。

而她也厭倦了將這一切壓抑心底。

她擠出一個輕蔑的微笑。

看到如此缺乏畏懼和尊重的神情，聖赫利人指揮官哪裏還忍得住。他兩米半高的身軀因憤怒而顫抖，他的爪子開合，從喉嚨發出一聲沉悶的嘶吼。她還沒來得及眨眼，他就已撥開身邊的護衛，闖過鬼麵獸和齊格亞爾人，那兩個人類趁他還沒走到跟前就散開到了一旁。

無處可躲。但就算有辦法能躲，芮恩也沒打算逃，她咬緊牙關。好啊，上鉤了，你這天殺的蟑螂。

他的大手箍住她的脖子，皮膚粗糙又冰涼，一把將她提離地麵，並舉到與他平視的高度，“大錯特錯，小小螻蟻，你竟敢來到這裏，嘲諷我……”他慢慢加大手上力道，直到她無法呼吸。他的扁平的蜥蜴臉湊到她跟前，下頜骨張開，發出嘶嘶聲，看著她的死亡過程，享受著這一刻。

她的心臟狂跳。恐慌溢滿全身。

記住你來這裏的目的。相信拍賣行。

拍賣行的人死哪裏去了？

芮恩拍打著蓋克·拉爾冰涼的、覆著鱗片的肩膀，然後左手順著手臂，抓住他手腕上的顯示屏。其他與會者隻是看著，沒有人上前阻止這個聖赫利人。實際上，沒人在乎她的死活。鬼麵獸一副看熱鬧的表情；豺狼人則在一旁發出尖嚎；人類則一臉惋惜，好像她已經是躺在地上的死人一樣。

她的視野中開始浮現出許多黑色的小點。

相信拍賣行。

終於，救援到了。激光束啟動的尖細聲音連響數聲，她從來沒有這樣喜愛過某種聲音。紅色的光束閃爍，在他們身上跳躍，再先後聚焦到蓋克·拉爾的前額和喉嚨上。

他手上的力道鬆了一些。

“少安毋躁，指揮官拉爾。”一道刺耳的聲音打破了沉靜，又快速地消散了。一個永赫特人，埃爾德，正背負著雙手，站在蓋克·拉爾的身後。“埃爾德明白指揮官是頭一回做生意，但埃爾德必須確保人人都遵守規則。如果非要殺人，也請事後再動手，但不可在此地。除非，蓋克·拉爾本人願意為了殺死這名女性賠上自家性命？”

鬼麵獸暗笑不止—— 一個人類女性可不值得這樣的犧牲。

芮恩使勁拍打蓋克·拉爾的手，腳亂蹬亂踢。房規被忽視，她就要昏過去了。

“埃爾德給了指揮官機會的，”永赫特人繼續道，“別毀了它。”

蓋克·拉爾盯著芮恩又看了一陣，“隻要我在此地事情一了，我就殺了你。”他保證道。但她幾乎沒聽見翻譯器傳過來這句翻譯，或許聽見也顧不上關心了，因為他的爪子終於鬆開，她落回了地上。

美好的空氣終於再度湧入她的肺裏，每一次大口呼吸都伴隨著疼痛，因為她落地時腳沒站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過她挺過來了。難以置信，她挺過來了。笑聲穿過她的喉嚨，就像玻璃劃過一般。一陣天旋地轉，她的胃絞成一團，如同打了一個酸澀的死結。

指揮官轉身返回原位，一路上嘟囔著如今還要聽從曾是星盟奴隸種族的命令。那肯定很憋屈吧，芮恩一邊恨恨地想著，一邊揉著酸痛的喉嚨。他選擇遵守埃爾德的規矩，意味著他對即將拍賣的東西誌在必得，否則他不會來。他贏得拍賣意味著芮恩可以在拍賣結束後全身而退，因為蓋克·拉爾必須留下來結賬。等他從拍賣行出來，她早就消失無蹤了——還帶著他的“神聖明燈”。不僅如此，多虧了尼克的手套，這次還從他的腕戴設備上獲取到一些額外的信息。

完美的計劃。

芮恩捋了捋起一束散落到眼前的黑發，抬頭看向埃爾德。金庫中的燈發出灰白的光，死灰一般覆蓋在他蒼白的皮膚上。他和托姆長得幾乎一樣，隻是前額的斑紋稍有不同，他的鰓和鋸齒狀的牙齒要稍微長點，顯示他年齡更長一些。他穿著深灰色的短袍，臉上帶著些微困惑的神情。“大把信用點等著揮霍呢，埃爾德可是聽得真切。”說完他走了開去，開始張羅拍賣。

有好一會兒，芮恩沒能起身，她隻有等著眩暈過去，力量重回四肢。當一輛金屬滾輪的推車進入房間後，她以手撐地，努力站了起來。

推車上裝有一個顯示屏和一個金屬盒子。埃爾德來到它旁邊，手裏拿著一個遙控器。

“這個加密的盒子裏裝著的，是一輛以前星盟用過的重型挖掘機的控製碼。你們之中有些人把它叫作‘收割者’。”推車的屏幕上顯示出一台巨大的六條腿挖掘機。“大家可以從屏幕上的時間戳看出來，這是實時影像。”鏡頭圍繞收割者做平移運動。“這件東西的威力，還有原裝的沙波萊科洛蟲驅動、功能完好的等離子鑽的價值，就不需要埃爾德贅述了。”

拍賣品的巨大價值大家心知肚明。齊格亞爾人興奮地叫嚷著，那兩個人類則竊竊私語，鬼麵獸一副迫不及待地要用這個東西大開殺戒的樣子。

“這東西還是市場上首見，”埃爾德繼續道，“很可能也是僅見。咱們開始出價吧？”

“你說鑽頭能用，展示下。”蓋克·拉爾要求。

埃爾德從容地朝他點了下頭，隨即對通信器說道：“啟動鑽頭。”

幾秒鐘後，屏幕中的挖掘機口中噴發出超高溫等離子射線，先是白色，接著逐漸轉為深黃色，將附近的岩石熔出一個洞來。

齊格亞爾人首先叫價兩千萬信用點，拍賣由此開始了。芮恩舉起手，雖然她並沒有要買的意思，“兩千五百萬。”

隨著競標聲在她四周起伏，線索也逐漸串聯到一起。盡管收割者曾上過戰場，但其原本功能畢竟是挖掘機。而過去十周裏，蓋克·拉爾和他的爪牙可是都在殘骸帶泡著。他又有“神聖明燈”，自然能夠探查和追蹤其他先行者器物。他一定是在殘骸帶找到了什麼東西，而那個東西一定非常之大、埋藏非常之深，他如果不靠收割者和它的鑽頭就無法發掘。

她環視房間一周。這一屋子的買家，沒有一個想著用這東西幹什麼好事，一個都沒有。他們其中任何一方都有可能用這台機器玻璃化整座城市。

現在喊價已經到蓋克·拉爾的三千五百萬了，齊格亞爾人和芮恩都已經出局。

“我聽見有人喊四千萬？”埃爾德問道，“四千萬？有人出嗎？”

“四千萬。”鬼麵獸之一突然說道。報價一出，另外那兩個人類也放棄了，現在是吉努哈尼人領先。

埃爾德等了幾秒鐘，然後把注意力轉向蓋克·拉爾，“喊價到四千萬了。”蓋克·拉爾沒有回應，有那麼一會兒，芮恩以為事情並沒有如她所想的發展。“很好，那麼四千萬一次……兩次——”

“五千萬！”蓋克·拉爾語調陰沉，帶著威脅地吼道，然後死死地盯著剛才那個鬼麵獸。

見鬼，他想挑起戰爭嗎？

房間內氣氛緊張起來。鬼麵獸的憤怒溢於言表。即便是有安全措施保護的埃爾德，看著也比先前更蒼白了些。他吞了口唾沫，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聖赫利人出五千萬。”

一片死寂。

埃爾德微微點頭之下，天花板上安裝的等離子槍啟動了——為維持秩序加點助力。“五千萬最高，”他說道，“五千萬第一次……第二次……”他沉著地朝蓋克·拉爾點點頭，道，“成交，聖赫利指揮官買下了它，埃爾德恭喜他。”

金庫大門開啟，鬼麵獸五花八門的咒罵聲充斥房間。芮恩第一個從裏麵出來，跑到門口取了她的武器，然後一路跑到長廊外，心臟狂跳不止，隻想盡早和她的船員取得聯係。

她一回到市場區域，所有設備都恢複了功用。她打開通信器，“我回來了。”她急切地說道，然後等著回複。靜默。“夥計們？”她一邊喊話，一邊在商販之中穿行，“我的船員們他媽的跑哪兒去了？”

媽的。

“我們在，船長，”尼克急匆匆的回複聲傳來，芮恩鬆了口氣。“拿到‘神聖明燈’了。我們馬上就到船廠。”

“太好了，蓋克·拉爾不會被那些手續耽擱太久的。我在那裏和你們會合。”

芮恩穿過“火槍號”數道巨大的機庫門，離開了市場，投身夜幕之中。當她來到黑漆漆的運河橋頭時，她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火槍號”。

是啊，她想報仇，但她也知道蓋克·拉爾得到那台收割者的控製碼之後，可能會傷害許多無辜的人。她現在沒時間管，但她打算一上了飛船就把這件事告知UNSC2。對了，何不告訴哈恩特工——這樣ONI可能會放過她一陣子，因為無論怎樣看，聖赫利指揮官都是頭獎啊。

芮恩轉身朝橋上走去，她確定她會這麼做——

一個頭罩突然套住她的腦袋。“嘿！搞什麼——”

一雙戴著手套的手抓住她的兩隻手腕，很快用拘束帶給她捆上了，然後舉重若輕地把她舉起來，扛到肩上。

1 齊格亞爾人（Kig-Yar），爬行/鳥類智慧生物，齊格亞爾有兩個亞種，其中一種又被稱為“豺狼人”。

2 光環世界裏的UNSC （United Nations Space Command）全稱為“聯合國太空指揮部”，是集科研、探索以及軍事於一體的人類最高殖民權力機構，受地球聯合政府UEG直接管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