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晴朗的日子裏,透過沙斯特山城堡東翼十四層的房間窗戶,瑪基拉可以看到環礁湖對麵那座小小的、布滿岩石的思科納島。它看起來不怎麼引人注目。視野最好的時候,也隻是天際線上一個模糊的褐色小丘。一旦天空灰暗下來,布滿雪雲,它就幾乎完全隱沒,隻有顏色和質感與背景略有不同。但她經常在窗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邊遠眺一邊思考,為什麼思科納島上的人如此憎恨她和她的家人,以及美妙的、讓自己為之努力一生的基金會。
這天午後,海上下了一陣小雪,思科納島與青灰色的環礁湖完全融為一體,無法辨識。這讓她難以集中精神向那裏傳送自己的思想。她用手肘撐著石質窗台,眼皮低垂——閉上雙眼,打開心靈的時候,她能看得更清楚(這是尼拉博士文集裏提到過的悖論)。幾片雪花飄進敞開的窗戶,沾濕了她的臉頰,就像眼淚。
作為畢生致力於研習元理的學生,瑪基拉學過多種有助於集中精神的技巧。其中的大多數都隻能算是騙自己的小把戲,讓她相信自己進入了更高的精神境界,對元理的感受比平常更敏銳。她討厭這些技巧,因為自欺欺人顯然是件蠢事。但其中有一種——簡單的精神練習——有時候能起到作用。它其實隻是一種清除雜思的方法,類似於整理房間的精神大掃除。盡管本質上平凡乏味,它仍然有效。
她用力閉上眼睛,像擰濕毛巾一樣,想用合緊的眼皮把剛才看到的景象擠出去,將光線擋在外麵,然後放鬆臉部肌肉。這個步驟總能讓她感到寧靜,對成功和失敗也沒那麼在意了。她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把精神集中到各個身體部位,逐一放鬆它們。幾分鐘後,她打了個哈欠,這意味著她這項練習做得很好。
她開始一件一件檢查堆放在心裏的想法和記憶。她想象自己身處一座圖書館中,周圍的地麵和桌子上都攤放著被遺棄的卷軸,而自己將它們挨個拿起,撣落灰塵,卷好之後放回各自的管筒中,然後插回書架上的正確位置。舉例來說,這裏放著的就是“瑣碎雜事之書”:一雙需要從鞋匠那裏取回的涼鞋,手肘上被井口殘缺處擦傷的皮膚,下雪天總會發作的輕微頭痛,等等。她莊重地把它卷起來放到一邊,然後拿起擾亂思維的“心事之書”。
在把它卷起來之前隨機閱讀一段內容:戰爭,敵人。為什麼要有一場戰爭出現在我的人生裏?為什麼是現在?這真不公平。青春轉瞬即逝,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東西要學習。為什麼戰爭要降臨在我身上,就像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偏偏有煩人的親戚前來拜訪,還拒絕離開?因為戰爭,很多事情都變得不再現實,不可能做到:無法旅行,無法去參觀偉大的圖書館和其他的城市,無法學習。馬澤亞斯參軍服役去了,不在這裏,我讀到或者想到什麼需要探討的東西也沒法和他交談。把這書卷起來吧,它太讓人分心了。
她挨個把它們卷好,放回書架,就連極度誘人的“推測之書”也是一樣——那裏麵寫滿了她對於各項理論和闡述的想法,還有她心目中的真理(特別是那一卷,快點收好放到架子最頂上去)。最後,桌麵上幹幹淨淨,而她的內心也做好了接受新書的準備。她想象著它躺在麵前光滑的木質桌麵上,想象出鋥亮的、貼著標識的黃銅管,以及自己用食指和中指打開它,取出書來。一隻手握住細長的、粘著書卷一端的木棒;另一隻手輕輕展開書卷,用沉重的木尺壓好以防它重新卷曲,然後開始讀第一節。它總是不變的——
元理獨一,遍及萬物。其概念朦朧隱晦,足以讓一切決心不堅者望而卻步。元理之道,有時極其寬廣明晰,以至於看似顯而易見,世俗平凡,使人不屑研習;有時則涓滴如細流,使人誤以為是自己過度癡心求知所致的妄想。在陳詞濫調與泛泛之談、疑行無成與自擬證據之間,存在著折中的危險誘惑,使人傾向於認為真理一定是所有選項的平均值。這就像是依據一眾曆史學家的投票結果來決定曆史,認為真理就是多數人的意見。但在對元理的追求途中,並沒有常識與民主製度的位置。元理無法被修正、簡化或改進。元理即是元理本身。
這段幹巴巴的生硬文字所有學生都必須熟記於心。並不是需要他們相信——因為相信這個行為本身就暗示了懷疑的存在——而是需要接受,一如接受像死亡這樣不需要被相信的事實。前言就到此為止吧。她想象出自己向一座拱門前的石像尷尬地屈膝行禮的樣子,不安地等了片刻,然後得到了繼續下去的許可。
她穿過大門,進入一片空曠。四周沒有擁擠的牆壁,頭上也沒有房頂。在她的想象中,對於元理的冥想就像是一座花園(外邦人多麼喜歡嘲笑沙斯特人對整齊的小塊自然景觀的迷戀啊,那是無數棵青草和訓練有素的花朵組成的軍隊,仿佛隻要一聲令下就會綻放),她可以隨心在其中閑坐、漫步、打理花草,或者隨心所欲地剪下她喜歡的花,絲毫不用擔心影響花園的整體外觀。有時她來這裏,除掉雜草般的謬誤與錯誤結論,或者挖土、堆肥、清理石塊、割草、修建灌木、剪去冗餘問題的枯萎殘花。其他時候,她挎著籃子來摘取想帶回去的花草,盡管實行起來並不是那麼簡單——花園給予她的隻是它想讓她擁有的東西……
她睜開雙眼,看見了一間作坊。它讓她想起父親曾經工作過的銅器作坊。這裏有邊上夾著沉重木頭台鉗的長工作桌,牆上掛滿了眼熟的工具:刮刀、輻刨、黃楊木刨、工形弓鋸、大銼刀、插入磨石片的木塊、成捆的問荊草、鑿子、圓鑿、山核桃木槌和小銅錘。地麵上鋪滿了打著卷的白色刨花。抵著椽木的房梁上放著一塊塊粗略鋸開的新鮮木料,讓空氣中柔和的新鋸杉木氣息中又添了一份樹汁的甜香。光線從一扇小窗裏斜射進作坊,打橫落在一個男人的背上,他正拿著一隻大木刨,俯身在一塊被台鉗夾住的木料上忙活,肩膀和手臂以劃槳般的韻律移動著。她隻能看見他的後腦勺,但那個坐在光線之外的老人卻正對著她,麵容隱藏在陰影之中。
“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問。
另一個人停下手中的工作,挺直身子,不舒服地低哼一聲。“噢,之後就一點都不刺激了。”他說,“原來那條船是我那個討厭的姐姐派來接我的。事先知道的話,我寧肯自己遊泳。但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像送包裹似的把我送到了這裏,貨到付款。然後我被押著上了山坡,去向我姐姐問安並且表示感激。”男人拿起木刨,撥弄了一會兒它的刀口,“還讓我在那間該死的候客室裏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這當然沒有改善我的想法。”
“是嗎?”老人問,“我是說,你真的感激嗎?”
“我覺得我們的老朋友總督大人不會認可我的態度,”工匠回答,“我沒法說自己當時表現得好。而且,不,我不感激她。不過我離開那裏之前倒是一個人都沒揍。幸好沒有。那裏不僅有文員,還有不少傭兵。如果我當時沒控製住脾氣的話,可能會被裝在麻袋裏抬出去。”
“我也覺得那裏不是個特別友好的地方,”老人說,“之後你做了什麼?”
“我漫無目的地走到港口,就是那個所有人晚上都去散步的地方,賣掉了我的鎖子甲。價錢還不錯,足夠用來買一些工具,再用剩下的錢喝到第二天早晨。我醒來之後就一直往前走,走到累了為止。等到我停下來的時候,就到了這裏。”
老人點點頭,把一隻木製杯子舉到唇邊。他放下杯子後,工匠拿起陶土罐,幫他再次添滿。陶土罐泡在地上的一個水桶裏,保持清涼。“那個男孩,”老人接著說,“他是怎麼回事?”
工匠笑了起來。“我和你說實話,”他說,“抵達思科納、禮節性地拜訪了我姐姐之後,我差不多把他給忘掉了。寵物、孤兒、流浪貓狗、需要幫助的可憐人,那一類東西我從來沒空理會。我很願意把零錢扔進某個可憐乞丐的帽子裏,但我的個人準則是博愛止於家門1。如果流浪狗跟上了我的話,那是自找麻煩。我把那孩子從大火裏救出來,我覺得已經仁至義盡了,剩下的就不能靠我了。”他歎了口氣,“沒那麼好的事。”
“沒有嗎?”
他搖了搖頭,“有天早晨他突然出現在這兒,一副可憐巴巴的迷茫樣子,恰好我正在安裝一根門柱,這活兒單手做起來很不方便,所以我沒過腦子就對他說,‘幫我把這個扶著。’他就在我把門柱砸進地裏的時候幫我扶住了它,然後,我給另一根門柱挖坑的時候,他幫我扶了撬杆,接著幫我把過梁抬上去,又在我銜接楔形榫的時候幫我固定了過梁的另外一頭。等到活兒幹完了,我意識到他一直在幫我,但除了‘這樣嗎?’和‘你想把這個放在哪兒?’之類的話之外什麼都沒說。我不忍心叫他走開,所以他就留下來了。我正在教他這門手藝。總體來講,他幫的忙比礙的事要多一些。挺有趣的。”工匠輕笑了一聲,“有時候我想教他做一些事,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學不會。我會停下來審視一下自己,一開始說話既耐心又講理,最後卻開始發脾氣,衝那可憐的孩子大喊大叫——就像聽到我父親在穀倉裏罵我一樣。總而言之,一想到這個,我就不再吼他了。那種情形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啊,”老人大笑,“他就像你憑空冒出來的兒子。”
“我可不想要兒子。”工匠哼了一聲,“隻是不介意身邊有人陪著,但從來沒覺得我需要這個。不像有些人,離了別人就不能活。給這小子說句公道話,他幹活很賣力,總是全力以赴,盡管整天說起話就停不了嘴。管他呢,我沒什麼可抱怨的。”
“看得出來。”老人微笑道,“要我說的話,你這是棱角慢慢磨平了。”
“我倒更願意管這過程叫作風幹,就像那上麵放的木頭一樣。其實,我的行為舉止開始符合年齡了。之前靠殺人過活的日子讓我沒法變成中年人。現在這種生活方式就完全不同了。”
“這樣更好嗎?”
工匠在回答前認真想了想。“這是苦活兒,”他說,“但比之前好多了。就算他們讓我當皇帝,把整個上城都給我住,我也不願意回去。這也許是我一直想過的生活,真是這樣的話,下次見到小特姆萊的時候,我一定得請他喝一大杯。”
老人大笑起來,“我猜他一直都在為你的幸福生活著想。”
“朋友之間,隻要能開心,燒座城市算得了什麼?”工匠拿起刨子,推過木料表麵,發出利落的切割聲,“我一般盡量不去想那方麵的事。如果你能做到不思考的話,生活會變得更好,好得讓人吃驚。”
老人喝了幾口,放下杯子,用帽子蓋住杯口以防鋸末飛進去。“生意好嗎?”他問。
“挺好的。”工匠說,“這些人對製弓的知識少得驚人。我可以給你解釋技術,讓你聽得無聊透頂,但那樣太不友好了。所以這麼說吧,對於一群據說全靠箭術才得以生存的家夥來說,這些思科納人對他們的武器一無所知。現在他們知道了弓不僅僅是一根彎棍子係上繩子,簡直像得到了神的啟示一樣。”他停下手,用手臂擦了擦額頭,補充道,“實話說,生意有點太好了。你隻要在周圍走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棵稍微直一點的白蠟樹,就能猜出來了。壓根兒找不到,因為它們都在這裏了。”他指了指緣木之間堆放的木料,“這些也撐不了多長時間。軍隊又向我訂了六打牛筋背的反曲弓,真去想這事兒的話,我準會失眠。如果你知道有誰收到醫囑,要過六個星期完全無聊的生活,就讓他到我這兒來,幫我把牛筋撕成細絲。”
老人露出微笑。“這是個好現象。”他說,“你這麼抱怨,肯定是因為日子過得不錯。你聽起來就像抱怨雨水太豐沛的農夫。”
“應該叫作回歸老本行。好啦,”他把刨子放到一邊,拿起一把卡鉗,“看起來不壞。讓我們瞧瞧它有沒有……”他站了起來,轉過身,就在瑪基拉要看到他的臉的時候,她猛一抬頭,眨了眨眼,然後看見了環礁湖對麵的思科納島,和雪中盤旋的銀鷗,還有一艘藍色的帆船,正迎著風慢慢駛向思科納港。
剛才是怎麼回事?她極力重新想象出圖書館裏的桌麵,做到之後卻隻能看到堆得亂七八糟的銅管。有些是空的,有些塞著胡亂卷起來的卷軸。她閉緊雙眼努力思考,但一陣猛烈的頭痛在眼窩後麵一寸的位置發作了,思考變得像試圖看穿濃霧和雨幕一樣困難。哪個人才是我應該關注的?是那個老人,還是和他對話的男人?她努力回想剛才的場景,但殘留在記憶裏的內容太少,不夠重新喚起。按理說應該是那個老人。看到他的雙眼時,她仿佛在其中認出了什麼,如同見到朋友的祖父之後意識到,啊,原來他的鼻子遺傳自這裏。她猜,她看到的是注視元理後留下的疤痕或者印記,就像直視太陽太久之後眼前的光斑,一閉眼就浮現出來。但老人沒說什麼,隻是一直在提問而已,所以重要的肯定是她有幸看到的另一個人。但他隻是個手工匠人,和她父親一樣。一個木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與元理或者沙斯特與基金會的存亡有關呢?一個強大的戰士可能會起到一些作用,或者一個偉大的工程師,命中注定造出某種可以於彈指之間擊敗敵人的神奇武器。但他隻是個小手藝人,就連六打弓的訂單都讓他傷腦筋。六打,七十二把弓,基金會的武器廠一天之內就能造那麼多。如果她不懂事的話,可能會覺得元理在戲弄她。
記住,卡納迪博士去年在書麵考試之前告訴他們,別去尋找你想看的東西,或者你覺得自己應該看到的東西,或者你預料將會看到的東西。要去看本來就在那裏的,並且牢牢記住。你看到的永遠是真相,錯誤和曲解在你去思考的時候才會發生。
她皺起眉頭。這個世界上沒人比卡納迪博士更了解元理。畢竟,他是唯一一個存活下來的佩裏美狄亞學會成員。如果城市沒有陷落,他本來是應該接替教長職位的。他來到沙斯特這件事對基金會士氣的幫助遠勝於打一百場勝仗。是卡納迪博士識別出了她的特殊天賦,把她帶到了隻有十分之一的見習生可以進入的隱修所,也是他教給了她剛剛使用的技法。她意識到,明智的做法應該是停止擅自猜測——她隻會把腦中的景象給弄混濁,甚至破壞掉——去找卡納迪博士,讓他來解讀。這樣才能好好利用這份重要的情報,也許還能幫助他們贏得戰爭……
也許這麼想太誇張了。她畢竟什麼也不知道。兩人的對話中可能隱藏著某些關鍵細節,可以幫助他們理解重要的情報:侵略計劃、采購原料的問題、有機會雇傭一個可能探取到機密的間諜,或者她無法想象的其他事情。曆史上充滿瑣事決定成敗的先例。碼頭酒館裏無意中聽到的醉話,愛人熟睡時的夢話,都曾經導致偉大帝國的滅亡和成千上萬人喪命。可以確定的是,如果她不把這情報告訴他人,試圖自己解謎,曆史就可能發生重大轉折:沙斯特沒能及時得到關鍵線索,錯過了從不可見的緊迫危險中拯救自己的機會……她跳了起來,用力關上窗板,盡量克製才沒有一路狂奔過走廊和螺旋樓梯。當她趕到卡納迪博士的辦公室時,發現裏麵空無一人。
“顯然,”中士低聲嘟囔,“她是董事的外甥女。”
下士停住腳步,從門上的小孔朝裏麵偷看了一眼。“我聽說她是董事的女兒。”他回應道。
“你不該相信那種傳言,”中士說,“聽信謠言會影響你升遷。”他用手在喉嚨口比畫了一下,“隻是個親戚。也就是說這不關我們的事。你給她送飯的時候要小心一點,她隻能用左手抓人,但踢人倒是很厲害。”
下士鄭重地點了點頭。牢房裏的那個女孩看起來確實不像能傷人的樣子,一隻手殘缺不全,吃飯和換衣服都很勉強。但她尖聲咒罵起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些話啤酒聽了都會變質,隔著兩寸厚的橡木門也一樣。由於據說她是董事的家人,沒有誰敢讓她閉嘴。誰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第二天就會被釋放出來,坐在辦公桌前在調令上蓋章,讓某個可憐的士兵去送死。最好還是不要冒險,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讓人心裏犯嘀咕。”中士又說,“傷成那副樣子,關在牢房裏,這還是他們自家人呢。天知道他們會怎麼對待敵人。”
走廊裏遠遠傳來鑰匙在鎖孔裏轉動的聲音,還有發號施令的聲音。中士把窺視孔的蓋子放回去,示意下士趕快回到自己的崗位。等來人走到最末端的牢房時,中士立正敬禮,像閱兵典禮一樣精準地並攏靴跟。那個人沒有注意到他。
“她在裏麵。”跟他來的衛隊長說。這可是極少出現在地牢裏的稀罕人物。“按照您的命令,我們把她和其他犯人分開關押。”
另一位來訪者是個大個子的光頭男人,身穿一件深色外套,不是軍隊製服。他哼了一聲,“她不是犯人,隻是拘留在這兒。你得知道兩者的區別。好了,把門打開。我要出來時會用力敲門。”
中士像是機械鐘裏的發條人一樣動了起來,用鑰匙開門,然後退到離門很遠的地方,仿佛怕被什麼東西感染。衛隊長惱火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在他的椅子上坐下來。
“高戈斯舅舅。”女孩說。
“別來這一套。”高戈斯·洛雷登歎了口氣。他一屁股坐在床上,把手肘撐在膝蓋上,顯得沒精打采。
“你看起來累壞了。”伊蘇斯說著,在他腳邊的地上坐下。他往旁邊挪了幾寸。
“我很累,”高戈斯說,“而且心情不怎麼樣。要我看,你就該待在這兒,直到學會好好表現為止。但是你母親——”伊蘇斯冷哼一聲,像一隻被激怒的貓。高戈斯又歎了口氣。“你母親,”他重複道,“一直堅持讓我和你講道理。她說得倒是輕鬆,她又不用親自到這個鬼地方來忍受你的表演。顯然,她認為我沒有正經事要做。”
“好吧,”伊蘇斯嘟囔道,“你有嗎?”
高戈斯衝她皺起眉毛。“當然有,謝謝關心。”他說,“我有幾個星期都見不了一麵的妻子和孩子,把我當跑腿使喚的姐姐,住在山裏和我裝腔作勢的弟弟,剩下的時間還有一場仗要打。當然,還有你。眾神啊,無聊的人生肯定不錯。我真想體驗一下無聊是什麼感覺,哪怕一次也好。”
伊蘇斯盯著他。“省省吧,”她說,“你為什麼不幹脆走掉?待在這兒隻會浪費你的寶貴時間。”
高戈斯打了個哈欠,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十指交疊在腦後。“別人家的外甥女,”他說,“都很樂意見到舅舅,會要求晚點上床睡覺,好和舅舅多待一會兒。討人喜歡的外甥女還會得到很多小禮物。”
“別人家也不會謀殺親兄弟。”伊蘇斯甜甜地回答,“如果你沒有把大半家人殺掉的話,本來可以有很多外甥女的。”
高戈斯從鼻子裏呼出粗重的氣來。“說得沒錯。”他說,“不過,要論事實的話,我一個兄弟都沒殺,隻殺了父親和姐夫。總之,我得隨遇而安,充分利用現有的東西。看在眾神的分上,你這麼折騰自己有什麼意義?這個家裏的殉道者還不夠多嗎?”
伊蘇斯對他微笑,“你知道答案,高戈斯舅舅。另外,我沒有折騰自己,把我拖到這裏鎖住的可不是我。”
“但你也清楚,隻要你不擺這副荒唐的姿態,就會在一分鐘內被放出去。如果說我們家的人受了什麼詛咒,那就是都喜歡無病呻吟。”
她略微向一側偏著頭,仔細打量著他。“你確定嗎,舅舅?”她說,“我還以為這個家的詛咒就是你。”
高戈斯歎了口氣。“好吧,”他說,“我再說一遍。我年輕的時候做了一些可怕的事,你母親也一樣,行為非常惡劣。我們當時很壞,但現在不同了。我們在盡力彌補當年的錯誤,努力幫助一群不幸的人,努力補償幾個弟弟。在你反駁之前,請記住你才是那個發誓要殺了你舅舅巴達斯的人,而他可能是我們家唯一一個稍微像樣點的人了。”
“稍微像樣?”伊蘇斯抗議道,“他以殺人為生。殺的還都是他根本不認識的人。”
“沒錯,”高戈斯回答,“但比起我們……”
女孩剛要說話,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你知道嗎,”她把胳膊肘撐在床腳上說,“仔細一想,我們都挺惡心的。這應該就是我恨母親多過恨你,甚至多過巴達斯舅舅的原因。我無法原諒她讓我變成這樣。”
“噢,你愛怎樣就怎樣吧。”高戈斯說著下了床,站了起來,“也許你這麼想是對的,但這不是我的看法。我不相信邪惡的人隻能邪惡,永遠不變。我是說,如果真是這樣,這種指責不僅限於個人,得連坐整個國家了。如果我們的祖先屠殺了一個部落或者城市,那我們永遠都是惡棍,世上就沒有好人了。而且,想想吧,這不是雙向的嗎?就說特姆萊和草原人吧。他們攻陷了佩裏美狄亞城,殺了所有人,好吧,他們都是混蛋。但是之所以那麼做,是因為城裏人以前經常屠殺他們——”
“——巴達斯舅舅以前經常屠殺他們。”
高戈斯第一次露出了類似惱火的表情。“是的,”他說,“他也救了你的命。在你盡一切努力殺他的時候,他放了你一馬。然後他在明明應該自顧自逃命的時候救你出了城。可你還是覺得,不行,他必須去死。那好,假如你殺了他,你又成了什麼呢?”
她想了想。“應該是成了和你們一樣的人吧。”她說,舉起那隻被切掉了手指的手,“你瞧我這樣子。我和你們一樣糟糕,而且還無能。我是個連殺人都不成功的殺人犯。你想象不到又壞又沒用多麼讓人驕傲。”
高戈斯舉起拳頭,在門上砸了兩下。“無病呻吟,”他重複道,“高雅的悲劇,家庭詛咒,被汙染的血統和眾神的衰落……你玩夠了記得告訴我一聲,也許我可以帶你看看現實世界是什麼樣的。在那之前,你盡可以待在這裏編你的台詞。我會確保沒人聽見它們。”
鎖孔中響起鑰匙轉動的聲音。他一把推開門,將中士搡到一邊。門立刻關上了。
“好了,”高戈斯說,“帶我出去。還有,看在老天的分上把牢房給我打掃幹淨,那裏麵臟得連豬都住不下去。我不管那房間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你們沒有理由不去清理。”
一回到地麵上,他立刻感覺好多了。等到他遠離了牢房、走到空氣新鮮的天井時,挫敗感和憤怒已經減弱到可以控製的範圍。謝天謝地。高戈斯·洛雷登一生都堅信,積極的思考方式是成功的關鍵。他無法理解磐石般不可動搖的負麵想法,總是能設法繞過去。他最喜歡的故事之一就是兩個將軍打圍城戰,對付一座堅不可摧的要塞。他們坐在帳篷裏,傷感地盯著厚重的城牆,老將軍歎口氣說:“我們永遠沒法攻陷。”年輕的將軍微微一笑,說:“所以得想一個用不著攻城的辦法。”接著,他提議帶領大軍繞過城市,出其不意攻擊敵人缺乏防護的領土,贏得戰爭,讓無法攻克的障礙變得無關緊要。眼下他還想不出如何用這個道理來對付他那固執的外甥女,但他知道辦法肯定是有的,因為一向如此。
這些年來對他幫助極大的另一個天賦,就是把困難置於腦後,全心處理可以解決的問題。他發現,一般來說,成功解決後者會為他贏得足夠的信心和衝勁來戰勝前者。幸運的是,下一個任務是完全可以完成的,他對此頗為期待。
他腳步輕快地走下山坡,到碼頭坐上小船,前往海港入口處的那座小島。島上有大片以木架和帆布建成的帳篷般的小棚屋,用來暫時安置沙斯特難民。要不是高戈斯對解決問題持樂觀態度,難民營原本會十分淒慘,充滿讓人不適的破敗感。畢竟,這裏的人之所以成為難民,都是因為銀行沒能遵守諾言,保護他們免受基金會的報複。擠在這裏的一個個家庭都親眼看見了自己的家宅被燒毀,家畜被驅散,莊稼被踐踏。他們來到這裏,是因為實在無處可去。那些聲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的人辜負了他們,現在不得不負擔起照顧他們、安排新居住地的責任。
但在高戈斯·洛雷登眼裏,這些人是天賜的禮物。最初,他來這裏是為了征召士兵,因為那時他最需要的是兵力。但是難民中也有女人、孩子和老人,他們同樣是不可浪費的資源。忽視他們,就像以不想犁田和沒有種子為由而放棄一塊上好的閑田。因此他承擔起了管理難民營的責任,把一切可用的資源都列成清單,並找到了最好的利用之道。
他思路清晰,幹活努力。現在的難民營已經成了一個激勵人心的地方。他穿過大門(永久敞開,因為現在不需要操心安全問題,非得把滿腹牢騷的饑民關起來了),走過左側的訓練場——他親自挑選的幾個教官正在把難民中的成年男子訓練成紀律嚴明的優秀弓箭手——然後順著工棚之間的窄路往前走。兩側長長的工棚裏,女人和孩子正在製作銀行的急需品。每片區域負責的東西不同。首先是衣物作坊,依照最高規格生產軍裝和軍靴。接著是鎖子甲作坊,幾百個女人坐在桌前的長凳上,把千萬個小鋼環套在一起,拚接出不同樣式的鎖子甲。每個工人都有兩把鉗子,用來夾擰鋼環。搬運工提著編織細密的柳條籃,整日往返於作坊與鋼絲鑄造廠,給她們運送材料。在鑄造廠,一百台鐵砧以巨大的火爐為中心排成圓形。每一台麵前有兩個工人,一個負責鍛打燒紅的鋼條,拉成鋼絲;另一個將鋼絲繞著圓柱形心軸纏好,然後切斷鋼絲卷,做成一個個鋼環。
鑄造廠旁邊是箭羽作坊。四百個女人和孩子正忙著按照尺寸大小分揀羽毛,用利刃將它們從中間割開,分成兩半,修剪均勻,再用蘸了膠的牛筋絲將它們係在已經加工完畢的箭杆上。箭杆作坊就在旁邊,工人坐在刻有尺長的溝槽的桌子前,把用於製造箭杆的山茱萸苗和青籬竹苗放進槽中,每刨平一側就略微轉動一點,直到刨出完全平直圓潤的箭杆,每一根的長度和直徑都完全一樣。難民營裏總共有六十座作坊,以遠低於市價的加工成本為銀行提供必要的軍備物資。工人則能免於饑餓和無所事事,食物、衣物和工作一樣不少。高戈斯不得不說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全靠他從難題中看到了機會。
他今天要和箭尾工廠的主管見麵。每支箭要配上一個手工雕刻的骨質箭尾,一頭鑽洞用於插入箭杆,另一頭鋸出溝槽用以夾住弓弦,而這次需要解決的是原材料問題。箭尾的原料來自小島另一端的屠宰場。工人們在那裏取出牲畜的骨頭,漂白之後裝上馬車(箭尾廠每天要用掉六車骨頭),運到工廠,按照種類和尺寸分揀,然後用鋸床切成合適的大小。鋸骨頭的惡臭彌漫在整個難民營。最近幾次的原材料據說沒有清理幹淨,因此,箭尾廠主管投訴了屠宰場主。後者大受冒犯,反過來指控工廠的車夫不按時取貨,還扯出了一些和他毫無關係的工廠事務。後果就是,兩人的關係完全鬧僵,運往工廠的材料大量減少,導致箭尾的生產幾乎停滯,也影響到了另外四個作坊的生產效率。在高戈斯看來,這又是一起無病呻吟和亂使性子把事情搞砸的實例。不過,這次的麻煩必須處理好,不然他就要他們好看。
事實證明,高戈斯要來親自處理的消息對兩人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影響。在他抵達之前,他們已經通過一場頗有成效的會議解決了所有問題。此時三輛馬車裝滿仔細漂白過的骨頭,正在前來難民營的路上。主管和場主已經徹底撤回了各自的控訴,互相感謝這次合作,十分誇張地表達友愛之情。高戈斯非常愉快,向所有人的出色表現表示了祝賀,並且借著這次機會進行了一次臨時巡視檢查。箭尾廠主管倉促地聲稱這是一份意料之外的榮幸。
“不過,產量還是會下降。”高戈斯從成排的長桌之間穿過,兩邊各坐著二十幾個孩子,正在勤奮地給半成品箭尾磨出溝槽。“順便一說,我們不能改善一下采光嗎?在這裏做精細活有點太暗了。”
主管立刻命令他的文書記錄下來:著手研究改善棚屋采光的方法。文書用攤開的左手托著蠟板匆忙地書寫。看到指尖上的老繭和不停屈伸手指的習慣,高戈斯一眼就看出他確實是書寫員。
“我想,我們需要通過民間承包商來補上數目。”高戈斯繼續說道,“向常用的供應商訂貨,讓人把賬單送到我的辦公室,由我來處理。”他不需要回頭就知道主管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向外界訂貨一向是他少有的賺外快機會,但賬單必須要內部處理才行得通。這個要求是一種懲罰,而高戈斯的語氣明確暗示了主管,這已經是從輕處理了。“以後再遇到原料供應問題,直接告訴我就行,沒有必要走程序。畢竟,我們是同一陣營的人。”
主管禮貌地向他道謝,高戈斯讓他千萬別客氣。“對了,”他轉過身麵對主管,“還有一件事。你下訂單的時候,可以順便再向一個叫巴達斯·洛雷登的人訂一批箭嗎?十二打,就這麼多。他住在山裏。我手下的人會告訴你怎麼找到他。他是我弟弟。”
主管點了兩次頭,把命令傳給了文書,而後者已經寫了下來。“當然可以,”他說,“完全不是問題。需要我把他加入常用供貨商的名單嗎?”
高戈斯思考了片刻,“先看看質量再說。幫助家人是好事,但也不等於做慈善。不過我覺得質量應該沒問題,他是個好弓匠。”
主管對於銀行經理的弟弟(也就是說,董事的弟弟)在山裏靠雙手幹活這件事感到十分好奇,但沒有表現出來。他是不久之前才坐著漏水的小船來到思科納的,當時全身上下的財產隻剩衣服和鞋子。在他看來,經理就是世界的中心。多虧高戈斯·洛雷登親自簽下一紙契據,讓他得以付清自己對基金會的欠款。他踉蹌著從小船登上碼頭時,高戈斯手下的一名文員已經等在那裏,把他們一家從前往難民營的混亂人群中拉了出來,帶他們走上山坡。高戈斯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親自接待了他們,宣布已經有一份好工作在等待著他。總管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高戈斯選擇了自己,或者是否需要在某一天報答這份恩情,他隻知道自己有幸得到了經理的救濟。而當錯誤出現時,經理責怪自己疏忽,反而感到自己也有一份責任。他被選中的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每天坐在桌前辦公,而和他一樣、甚至比他更出色的人卻忍受著粉塵和惡臭,痛苦咳嗽著在鋸床前幹活。
“好了,”高戈斯說,“就這樣吧。如果還有其他問題,你可以來找我。”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越過一行行長桌,傾聽著四處傳來的切割打磨骨頭的聲音。“你知道嗎,”他說,“這裏看起來很不錯。你做得好極了。”
“謝謝您。”主管說。
“讓我們思考一下構成所謂‘元理’的兩個對立麵。”卡納迪說,“我們可以把它們稱之為——”他略做停頓,增添戲劇效果,“可以稱之為同與異。對於同,沒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它總是相同的,隻有一種性質。人力無法使它改變,增強,或惡化。你們可能覺得這很不現實,比如一堵花崗石懸崖,哪怕看似一成不變,但早晚會出現海浪侵蝕或者人為開采、用推車運走的情景。又比如死亡,看似穩定,但它隻是一個周期中的一環。已經死去的事物,曾經一定是活過的。同非常難以想象,所以你們必須信任它,將它看作它本身:兩個對立麵之一。”
他停住話頭,環顧大廳,高興地發現還有一百多名年輕人在認真聽他這套如同日出一般千篇一律的老話。“現在來想一想異。”他繼續說,“異很容易理解。正因為它太常見了,所以人們常常覺得它比同更重要、更真實。這是個愚蠢的想法,因為同即是世界,而異是元理。這些能聽懂嗎?還是說我講得太快了?”
他象征性地停了停。不用說,沒人能聽懂,目前還沒有。“我解釋一下。”他說,“請大家想一想產物這個概念。就拿熱量來說吧,熱是燃料與火的產物。如果放火燒掉一棵樹,火就會把木頭變成灰燼和煙霧。我們很容易看見其中的異,因為曾經的樹現在變成了焦炭和一股燒焦的氣味。這就是異的表現。但再讓我們多想一想,試著觀察另一個對立麵。樹消失了嗎?不,它還在那裏,就在焦炭、煙霧和火的熱量之中。換句話說,這其中也有同的表現,但它是通過產物為媒介達成的。同與異產生了衝突,發起了戰爭。異來了,又離開,而同留了下來,存在於行為的產物之中。燒樹這個行為的產物就是灰燼、煙霧與熱量。
“當然,這是個非常簡單的例子,但它可能有助於你們認識到,異並不像原先想的那麼重要。你們也許還會問自己,同是否永遠相同,異是否永遠不同。糊塗了嗎?現在你們已經比剛才懂得多一點了。再試著想想,每次燒掉一棵樹,都會得到灰燼、煙霧和熱量——變化永遠是相同的。現在你們可以問問自己,異是否真的存在?還是說,它隻是另一種形式的同?樹變成灰燼,是否和生變成死、夜晚變成白晝是一個道理?你們可以燒掉一棵樹,然後得到花朵與牛奶嗎?那才真的叫異呢。”
不出意料,大廳裏的每一個人都露出極度困惑的表情。卡納迪知道,他們正在拚命思考講話的究竟是個了不起的智者,還是滿嘴胡話的瘋子。好極了。
“好了,”他繼續說,“看你們的樣子,今天不能吸收更多知識了。我最後留一個問題給大家思考吧。假設同永遠相同,異永遠不同,破解這個謎題的關鍵一定和產物這個難以捉摸的第三要素有關。隻要有產物,那一定就有過程。在樹的例子中,過程就是燃燒。我們已經知道,產物可以同時是同和異的表現。灰燼、煙霧和熱量都不同於樹本身,但它們仍然是那棵樹,是燃燒這個過程的產物。這可能會讓人相信,導致異的是過程。但燃燒過程所得的產物永遠相同。所以,現在不是兩個難以理解的概念,而是四個。它們本質上是一樣的,還是相互獨立的?我希望你們在下次上課之前思考一下。如果到時候有誰能回答,請到講台上來,這課就歸你講了。不過要解開這道題,你首先得弄清燃燒的木頭是怎麼變成奶和蜜的,這裏麵有一點帽子戲法2。”他露出一個壞笑,“下課。”
走回住處的路上,他感到有些內疚,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為了使學生們信服某種深奧晦澀的學說,他變了個戲法,而且還成功了。我故意讓它聽起來像魔法,他在心裏承認,當然,它不是。隻是偶爾事情出錯的時候,會產生魔法一樣的效果。說這是魔法,就好像是在說一袋麵粉是一把劍,因為它從閣樓上掉下來的時候可能會出人命。不知為什麼,他為此感到擔憂。也許是負罪感吧——為了讓這個課題變得有趣,他做了一些等同於騙人的事。
“卡納迪博士!”那個聲音。喔,該死!
“你叫瑪基拉,是嗎?”他邊轉身邊問,盡力裝出一副又虛弱又困惑的樣子,“啊,對,當然是你。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嗎?”
那個可怕的小姑娘衝他燦爛地笑著,橢圓形的小臉簡直是一張以謙遜與熱忱為主題的畫作。蠢蛋,他努力控製著打寒戰的欲望,這孩子的能力比我強二十倍,她真的是個魔法師。正因為如此她才該被立刻處決,這是為了大家好。
“我可以占用您幾分鐘嗎?”她問,同時還輕快地倒退著走路,好在跟上他腳步的同時和他麵對麵說話。他真的不想被一場哲學辯論困在天井中間——這女孩可能確實是個天才,但她年齡太小,還根本無法理解“風濕病”這個詞到底意味著什麼。他知道,逃跑是不可能了,但能回到住處的話,他至少可以坐下。那樣甚至還有可能用裝作打瞌睡來擺脫她。
“當然,當然,”卡納迪回答,“跟我來吧。”這不是他第一次嫉妒老友兼同僚亞曆克修斯的年紀和身體了,人們總會因此對他多加體貼。卡納迪比他年輕不少,看起來又明顯身體健旺,自然享受不到這種特權。“不過我時間不多,”他帶著渺茫的希望補充,“我有一堆文書之類的東西要做。”
平心而論,瑪基拉有了點進步。她這次足足等到他坐下來,脫掉了一隻靴子,才開始喋喋不休。
“我覺得您在課上說得太精彩了,”她說,“而且非常實在。除了一點,”她的眼神飄忽起來,“我好像一直覺得它就像一棵倒下的大樹。如果你找到裂痕,敲進去一個楔子,它就會突然裂開。”
“抱歉,”卡納迪打斷了她,“你覺得什麼?”
“什麼?”
“你說的那個‘它’,”卡納迪小心翼翼地說,“你覺得像是一棵樹的東西,是指什麼?”
“什麼?噢,我明白了。我想應該是同吧,或者那個不是元理的東西——這一部分我不太懂。但元理就像是楔子,隻要你找到裂痕,剩下的就簡單了。那個專業詞叫什麼來著?對了,叫機械效益。”
找到裂縫,原來是這麼回事。“確實可以這麼說,”他警惕地回答,“事實上,這個類比不壞。但這和課上的內容關係有點遠。”
女孩看起來迷惑不解。“沒有呀,”她說,“課上的重點不就是說可以用元理把同變成異嗎。我是說,當它不想變的時候。”
你說的很可能是對的,但我怎麼知道?“某種意義上是這樣,”他說,“但這就把事情過分簡化了,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他誠懇地、熱切地希望她走開,這個甜美的小生物一談起元理的使用,就無比歡快,就像一隻老鼠嘰嘰喳喳地講著如何把幾隻貓套上韁繩,讓它們去拉運奶酪的馬車。不過不同的是,他知道她真的做得到。你問怎麼把世界掰成兩半?他可以想象她說,噢,簡單得很。隻要按住這裏,然後用大拇指的指甲摁住這兒,像這樣……
“抱歉,”她說,“我又誇誇其談了,是嗎?就像沒學會走路就想跑步一樣。我以前從沒想到過您說的那些,但顯然那才是正確的思路——當然,您都知道,”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其實是想和您講講,我用您教我的方法做了一次投影。”
天哪,又來嗎。我們倆還沒把命玩掉真是個奇跡。“你又成功了嗎?”他說,“那真是太——呃,我很吃驚。它是不是——?”
她對他笑了,“要不我直接展示給您看?”
——緊接著,沒等他有機會說話,他突然和她並肩出現在一間像是木工作坊的地方,旁邊是一張夾著沉重的木頭台鉗的長桌,牆上掛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工具(不過,因為她在一旁,所以他知道自己目前是清醒的,可以認出掛著的是刮刀、锛子和木刨,而那些一節一節的綠色植物是問荊草。這種質地粗糙的東西經常用於磨掉木頭上的工具加工痕跡)。光線從一扇小窗裏斜射進作坊,打橫落在一個男人的背上,他正拿著一隻大木刨,俯身在一塊被台鉗夾住的木料上忙活——老天啊,那是巴達斯·洛雷登上校,那個法庭劍士——有個老人坐在一旁和他交談,是卡納迪再熟悉不過的人。
“亞曆克修斯?”
教長抬起頭,看見了他。“失陪一下。”他對洛雷登說。後者點了點頭,繼續幹活。“你好,卡納迪。”他說,“我前不久還在想你呢,都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活著。”
“我也是。我是說,”卡納迪更正道,“不知道你怎麼樣了。我聽過一些謠言,但都不怎麼可信。天啊,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亞曆克修斯親切地笑起來。“我同意,”他說,“雖然眼下的環境——”
“我知道,”卡納迪匆忙表示同意,“不怎麼理想。抱歉,這個問題可能很蠢:這是現在、未來,還是其他什麼時候?”
亞曆克修斯想了想,“我覺得這不是現在,我是說,現實中的我還沒見到巴達斯,甚至還沒弄清楚他住在哪兒,隻是模糊聽說他‘住在山裏’——也就是說哪兒都有可能。我認為這是未來。”
“我明白了。”卡納迪說,“好吧,從某些角度來看,這是好事。至少我們是有未來的。你覺得呢?”
亞曆克修斯點了點頭,“我同意。我似乎總是碰上不確定、不舒服的事,要不就是被人煩著,沒一刻安寧。如果我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的話,肯定會輕鬆不少。你呢?”
“唔,還不壞,大概湊合吧。當然,”他補充,“除了眼下這個問題。”
“是嗎?什麼問題?”
天哪,他還沒意識到。“這個嘛,”卡納迪不安地說,“這種事情不太適合——呃——當著這位小姐討論。我們另尋時間吧。”
“什麼?噢,也是。那我們得盡量選在這個時間點之後,不然可就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了。”
“亞曆克修斯!”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亂開玩笑。隻不過,確實有點好笑,對吧?正常人都是互相寫信。抱歉,我要去——”
——卡納迪伸出雙手,握住他的座椅扶手。他頭疼得厲害,仿佛有人把他的腦袋當成了柵欄柱,往上麵釘了一根橫杆似的。“我得說,”他咕噥道,“剛才做得真不錯。你是靠自己摸索出來的嗎?”
瑪基拉愉快地點了點頭。“就是靈光一閃。”她說,“不過,我這次弄錯了。”她突然記起了什麼,沮喪起來,“也許是因為這次您也在——”
“我明白了,”卡納迪努力保持冷靜,“第一次的時候,對話內容不一樣。”
“是的,是那個老人和另一個人在說話。”瑪基拉簡略地說了說對話內容,“對不起,這是不是意味著我……改變了一些事情?”
“肯定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卡納迪很清楚自己在撒謊,“剛剛和我說話的人叫亞曆克修斯,他是我在佩裏美狄亞時的朋友兼上司,也是佩裏美狄亞學會的教長。”女孩露出了意料之中的敬畏神情。不知為何,卡納迪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他應該是世上首屈一指的——呃——投影大師。我們曾經一起在這個領域做過很多研究。”
而且差點害得我們喪命,可能還以某種無法理解的恐怖方式導致了佩裏美狄亞的陷落,天知道還有什麼其他影響……
“真是太棒了,”女孩說,“噢,您覺得如果我和他說話,他會介意嗎?我可以自己去找他,問他一些問題。”
卡納迪覺得好像肚子被踢了一腳。“也許還是別去嘗試為好。”他勉強辯駁,“他這個人,嗯,很內斂,而且——”
“我明白。我本來不該提出這種要求的,”女孩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我有時候會有點忘乎所以。這很不對,是吧?”
“這麼說吧,對這類事情應該懷著尊重。”卡納迪聽到自己說,“當然,也應該謹慎。我不想嚇著你,這個不用說,但這麼做可能——好吧,我和你說實話,這麼做可能很危險。如果行動倉促,不知道正式步驟之類的,可能對你不利。”
“我懂了。”女孩說,“噢,我真抱歉。我做事不過腦子,這是我的壞毛病。”
卡納迪深呼吸了一次。他是看到了一絲曙光嗎?還是說,那是天上的一個洞,而災難馬上就要傾瀉而下?“沒事,”他說,“你在學術方麵進展不錯,非常不錯。既然已經這麼超前了,也許你應該停止一個人的投影練習,你覺得呢?”
“噢,這是當然。”瑪基拉很快回答,就像一個孩子,聽到自己最喜歡的玩具馬上要被沒收,但又發現還有爭取的機會,“我肯定不會做任性的事。不知道您介不介意幫幫忙,在我做投影的時候監督我?當然,前提是您方便,如果不行的話——”
卡納迪勉強擠出個微笑。“這是我分內的事,不是嗎?”他說。
1 原諺語為“博愛始於家門,施舍先及親友”。
2 燃燒的木頭變成奶和蜜:摩西在燃燒的荊棘叢中看見耶和華,然後帶領以色列人前往應許之地,也就是流淌奶與蜜的地方。卡納迪這句話是在暗示學生,他講課半句真,半句假。要想不被糊弄,必須見識過真正的奇跡,又能搞懂“帽子戲法”這樣的假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