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戈斯·洛雷登的船在思科納海灣落錨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他決定拖到明天再去做報告。畢竟這不是什麼急事,死掉的敵人等到明天依舊是死的,後天也一樣。沒有理由現在就辛辛苦苦去爬那個陡峭的斜坡,然後在董事辦公室外百無聊賴地等一個小時,直到他姐姐屈尊召見。他更想回家脫掉靴子,把腳擱到腳凳上,拿著一杯熱香料紅酒欣賞夕陽朝沙斯特的方向緩緩落下。
他下了船,沿著貿易碼頭一路踱步,暗自記下自己離開這段時間裏靠岸的船舶,然後和腦子裏的信息對照:兩艘科裏昂來的礦石貨船(為什麼銅料生意這麼火?有人想壟斷市場嗎?);一艘從南海岸來的大貨船,載著三十根堆成金字塔形狀、和船身幾乎一樣長的杉木;還有五六條從群島那邊來的輕盈獨桅快艇,其中有三條他從來沒有見過。碼頭這麼繁忙是好事,意味著商人們有信心。
和平常一樣,傍晚在碼頭溜達的人都是想在晚餐前散個步的,這似乎是思科納島居民生活的核心。開店擺攤的商販每天這時候生意最好,商人們也會在這會兒聚在酒館的白色雨篷下談生意,或者一起哀歎譴責最近讓他們賠了錢的事。手藝人和店鋪老板在家人的簇擁下沿著碼頭邊弧形的海堤漫步;夫妻挽著手臂,直視遠方,免得無意間和不喜歡的人對上眼神,不得不停下來寒暄;孩子們則在銀行倉庫外擺放的木桶和草捆之間相互偷襲打鬧。愉快的談話聲彌漫在一起,變成低沉的嗡嗡聲。這聲音總是讓高戈斯想到天氣炎熱時慵懶的蜜蜂,以及以前家裏果園中的那七個蜂巢。那是他小時候怕極了的東西,也許正因為這個聯想,傍晚的碼頭才讓他覺得不舒服。他更喜歡去廣場散步,讓孩子們圍著雕有三頭愁眉苦臉的獅子的噴泉周圍玩耍。
他離開碼頭,順著海濱步道一路上坡走到廣場,路過左側的新銀行辦公建築。建築的正麵還被腳手架遮擋著,像是覆蓋了有三百年歲數的藤蔓一樣。他一直不知道拆掉腳手架後是什麼樣子。由於它過於高大壯觀,反而不怎麼引人矚目,不知情者可能從旁邊經過也不會瞄上一眼。這部分是因為整座建築都建在俯視著城鎮的那座岩山中,隻有山側一麵臨街,就像采石坑垂直的陡壁一樣。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它沒有浮誇的立柱和柱廊,也沒有建築師特別喜歡的各種亂七八糟的裝飾。沒必要向思科納的居民強調這座建築的重要性。這點他們早已知道了。
思科納銀行的董事如此不屑於炫耀,幾乎到了傲慢的程度,一心要證明自己沒什麼需要證明的。高戈斯在腦海中品味著這句話,微笑起來。這話出自沙斯特學院那位自負的院長之筆,他們一個月前在截獲的信件中看到的。總體來說,他承認,比起他姐姐挑的這種平坦的牆壁加一張屋頂完事的風格,他還是更喜歡沙斯特那邊俗氣的、亂糟糟的複雜建築。但他並不確定自己的品位是否靠得住。他姐姐常常說,沙斯特的每一塊簷板、每一根楣梁都沾著血,是強迫勞役的壓榨成果。每到這時他都選擇閉上嘴。經過噴泉時,他臉上的微笑變成了苦笑,向左拐進了三獅街。他的住處就在那裏。
剛轉過街角,一個速度極快的小東西就猛衝過來,叫著:“爸爸!爸爸!”撞進他的懷裏,把肺裏的空氣都撞了出去。他後退一步,放下行囊,將那東西抱起來,平視著她。
“你好呀。”他說。
“我腦袋撞到你的皮帶扣上了,”他的女兒用責備的語氣說,“撞得很痛。”
高戈斯鄭重地察看她太陽穴處淺淺的紅印。“這算得上是光榮負傷,”他說,“我們去問問媽媽該不該給你發獎章。”
小姑娘笑起來,眼神狡黠。“拜托了,給我發塊獎章好嗎?”她說,“我真的很想要一塊。勇敢的人都能得獎章。”
“沒錯,”高戈斯一邊回答一邊把她放下,牽住她的手,“所以你要勇敢,不能因為撞到了腦袋就哭。”
“好的。這樣就能得到獎章了嗎?”
“還要把晚飯吃光。”
“噢。”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其實我不是真的想要獎章,”她說,“我不太餓。”
“真的嗎?”高戈斯假裝生氣,“這就是說,你一下午都在吃堅果和蜂巢蜜,根本沒給正經食物留肚子。我太了解你了,我的姑娘。現在快回去告訴媽媽我到家了。”
他看著她一路跑進家門,心裏不知第幾次後悔當初同意用她姑姑的名字,給她取名叫尼莎。依他看來,這不是個好兆頭,遠不如用她母親的名字合適,或者隨便選一個別的也行。我不介意她擁有她姑姑的那份頭腦,他對自己說。或者她的意誌力,甚至她那種容易讓人誤認成冷漠和殘酷的清晰思維。但其他的就算了。隻能希望她這些方麵隨母親吧。
以他的身家和地位來說,高戈斯的房子算比較低調的。但以思科納的標準來看,它仍然很大,並且將主人的品位和閱曆展露無遺。房子中心的天井和環繞四周的回廊是按照本地風格修建的,但和思科納島上其他造型封閉、有著四麵冷峻的牆壁和狹窄窗孔的房屋不同,高戈斯在房子向海那一麵修建了島民風格的露台,可以眺望海峽對麵的沙斯特和內陸的山脈。按照他的設想建造露台時,工人們很費解,堅持管它叫瞭望台,誤以為這和他在銀行的工作有關。也許在他們的想象裏,他會拿著蠟板和筆坐在那裏,記錄駛進碼頭的船隻,或者一邊看著地圖和軍事教科書沉思,一邊計劃戰爭的下一個階段。幸好露台夠高,幾乎無法被人俯視。於是,銀行經理慵懶地坐在巨大杉木椅裏的場景——身邊是倚在一堆靠墊上的妻子,腳邊是玩積木的孩子們——隻有零星幾個鄰居看到過。
這還不是最讓人非議的。室內裝潢透出一股奢靡的佩裏美狄亞風格。牆上是濕壁畫;回廊邊緣排列著長勢繁盛又無法食用的盆栽植物;天井中央立著一座噴泉,以一眼自然溫泉供水,據傳一家人常常在其中洗浴。讓鄰居們十分惱火的是,高戈斯的仆人都是外邦人,而且極不情願談論主人家的怪癖。由於他們同時也是高戈斯的私人保鏢,逼供是公認的不明智的做法。這樣引人遐想的信息空白導致的後果之一就是,圍繞著高戈斯產生了大量讓人迷惑不解的謠言和猜測。有一則怪異傳言稱他曾經給自己的姐姐拉皮條,謀殺了父親和一半的家人之後逃離了故土。不用說,沒人真的相信這個天馬行空的說法。但有不少比較理智的人認為無風不起浪,為了大家著想,最好讓高戈斯過去的某些秘密繼續長眠。
他在門房扔下行囊,徑直走向天井。每天傍晚,妻子都在那裏。她把書桌搬到了回廊的蔭蔽下,剛好在噴泉濺水的範圍之外。他在陰涼中站了一分鐘左右,看著她用心抄寫一份法律檔案,每寫完一行都停下來仔細閱讀,逐詞對照檢查。一縷長長的黑發從她腦後紮緊的發髻中鬆下來,在離墨水瓶很近的地方危險地蕩著。
“小心點,赫麗斯。”他輕聲說,“你要把墨水弄到紙上了。”
她的手抖了一下,差點弄翻墨水瓶。“笨蛋,”她微笑著回應,“別這麼嚇我。看來你還沒死。”
“如你所見,確實沒有。”他穿過天井,輕柔地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一吻,“一切都好嗎?”
她點點頭,“有幾個人來找過你。昨天是個商人模樣的中年人,今早是個老頭。他們都說不是什麼要緊事,可以等你回來再來見你。維多把北海岸的文件送來了,我正在謄寫。盧哈在學校和人打架,被打發回來了。”她皺起眉頭,“已經好幾次了。噢,還有,她想讓我們明天過去吃晚餐。”
他們兩人之間,不需要明確說出“她”是誰。總體來說,赫麗斯已經出色地適應了她這位姑姐滲透一切的強烈存在感。早在與高戈斯結婚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無論在哪個方麵都無法和尼莎·洛雷登競爭。尼莎一旦開口,高戈斯就會言聽計從,而她隻要下達命令,他一定從令如流。赫麗斯隱約知道,這和過去發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有關係,而她足夠明事理,並沒有追根究底。事實上,她就是靠明事理這一點立足的。如果她是童話故事裏那個被禁止進入城堡中上鎖密室的公主,那麼她永遠、永遠都不會亂闖,而幸福快樂的結局會來得比計劃早很多。製造事端和插足高戈斯與尼莎之間的關係不是她會做的事;正相反,對她而言重要的事情都屬於尼莎沒有參與或缺乏興趣的領域。
這樣的妥協既簡單又有效,隻有在高戈斯因為公務出遠門時才暫時失去效力——更具體地說,是那種必須在外衣下穿上鎖子甲、在背包裏放上三天口糧的公務。以前她還能夠不去想這些事,但自從他上次好不容易從被草原人攻陷的佩裏美狄亞逃出來,她就無法繼續保持完全超然的態度了。除此之外,她代表的是他在這棟房子裏的那部分生活,所有不愉快的事物都不能進門。他在外界的一切行為,不論是工作,和姐姐的關係,甚至是偶爾的不忠(極少發生,至少沒有給她懷疑的理由)都可以被看作另一個恰巧與他同名同姓的人所做之事。既不會引起她的興趣,也和她毫不相幹,就像他對持家和采購晚餐的蔬菜沒有興趣一樣。
“明天。”高戈斯重複了一遍,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越過她的肩膀瞧著正在謄寫的抵押契據。“真煩人,本來想明天把我離開這陣子積攢下來的工作解決掉的。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希望她能為別人考慮考慮。”
赫麗斯看著紙頁,沒有回應。很久之前她就弄明白了,盡管高戈斯經常說他姐姐的壞話,但這種特權是他獨有的。好在她感覺尼莎喜歡自己,至少是認可。就像一位象棋棋手認可一顆乖乖待在原位、不在棋盤上亂竄的棋子一樣。
“要謄寫的還有很多嗎?”高戈斯問,“我想在晚飯前繞著廣場散散步。”
赫麗斯搖搖頭,“今天是寫不完了,實在長得要命,光是土地描述就有兩頁紙。”她猶豫了一下,皺起鼻子,“那塊地很大,我們的客戶裏什麼時候有這種地主鄉紳了?”
高戈斯笑了起來。“你真該親眼看看。”他說,“三平方裏的岩石和灌木,半棵有用的樹都沒有,就算忙活一輩子也種不出莊稼。那對兄弟——兩個人都快七十了——早就放棄務農了,隻靠織魚梁在西邊那個小采石坑裏捕鮭魚過活。他倆死之前,我們別想看到半個子兒。但那兩個自力更生的老頭管這叫長期投資。”
“好吧,”赫麗斯說,“我相信你懂自己在幹什麼。好啦。”她在剛抄完的條款下麵用烏木尺子畫了一條直線,然後把墨水瓶的塞子塞好,“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你幫我把桌子抬回去,我去叫盧哈和尼莎準備出門。”
他們走到廣場上的時候,天已經差不多黑下來了,其他居民基本結束了晚間散步。圍繞著噴泉的攤販正在逐漸收攤。幸運的是,他們都認出了高戈斯·洛雷登,於是很快展開桌架,鋪好台布,重新把貨品擺出來。赫麗斯給尼莎和盧哈各買了一塊蜂蜜蛋糕,為晚餐購置了奶酪和香腸,還買了一塊錢的肉桂給紅酒調味。高戈斯則忙著和一位老朋友討價還價取樂,練習自己的砍價能力。最後由於砍得太成功,不得不買下了本來不想要的一支削筆刀和一塊寫字板。
“赫麗斯,”他衝廣場另一邊喊,“我出門沒帶錢,你身上有七塊錢嗎?”
攤主笑著說他的信用很好,可以賒賬。高戈斯一臉羞愧地保證第天一早就派兒子過來送錢。攤主執意把貨品用一塊上了蠟的方形絲綢仔細裹好,係上一根紅線,然後很快收了攤,扛起桌台和打包好的貨品,吹著快活的口哨離開了。
“又買了一支筆刀。”赫麗斯歎了口氣,“家裏有一整盒你看都不看一眼。從我認識你到現在,你從來都隻用那把鍋柄做的舊筆刀。”
高戈斯聳聳肩。“我怕把好的那些帶出門就弄丟了。你知道我的德行。要是弄丟舊筆刀,或者衣兜破了洞掉出去了,反正是我自己做的,也不可惜。而且,”他補充道,“它也夠用了。拿它削筆是沒問題的。對筆刀還能有什麼要求呢?”
“胡說,”他的妻子回答,“你就是樂意用又破又舊的東西。”
“又破又舊又好用的東西。”高戈斯一本正經地說。赫麗斯笑了起來,笑聲有點尖銳——這就是為什麼你還和我在一起,而不是和出遠門勾搭上的那些女孩……她轉而招呼孩子,“來呀,我們該回去了。”
不用說,尼莎抗議起來,提出想去噴泉裏踩水,還有模有樣地為此辯護了一番。她的父母明智地無視了她。盧哈咽下最後一點蜂蜜蛋糕,把手指上的蜂蜜和杏仁碎舔得幹幹淨淨。大家剛準備往回走,高戈斯卻停了下來。
“我去去就來。”他說,“你們先走,我會趕上的。我看到了一個很久沒見麵的熟人。”
赫麗斯點點頭,帶著孩子走了。高戈斯在噴泉投下的陰影中站了一會兒,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打量著唯一一個還沒有收攤的攤位,有個老人正在那裏買麵包。距離高戈斯上次看見他已經過了兩年,那是在佩裏美狄亞,城市被草原人攻陷之前那晚。後來他聽說老人逃出來了,仍然活著。但據謠言說,他住在島上,靠一位年輕商人和他妹妹的資助生活。高戈斯皺起了眉頭。他雖然不明白緣由,但知道前任教長亞曆克修斯是位非常重要的人物,足夠引起他姐姐的注意。既然他出現在思科納,說明是她讓人把他帶過來的。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為什麼要在廣場上買打折的陳麵包呢?
他安靜而迅速地穿過廣場,下意識地找到可供躲藏的陰影。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老人就看見了他,並認了出來。
“高戈斯·洛雷登。”他說。
“教長,”高戈斯回應,禮貌地點了點頭,“您看起來氣色很好。”
亞曆克修斯微笑起來。“你也一樣,”他說,“不過這話由我說出來才是實話。”他猶豫了一下,想起學院裏他房間中的那次交談,沒法繼續寒暄了。
“您願意和我們共進晚餐嗎?”高戈斯問,“我家今天有扁豆湯和羊腿,剛才我妻子還買了一些挺好的香腸。我家離這裏不遠,就在拐角。”
亞曆克修斯看著他。高戈斯想起了剛才和文具攤主討價還價時對方的眼神。這是一筆交易,以妥協換妥協。“你真是太好心了,”他說,低頭看了一眼手中那塊硬邦邦的大麥麵包,“但我想你妻子肯定不願意招待我這個不速之客。”
“完全不是這樣,”高戈斯回答,“我們喜歡招待客人,而且食物也足夠吃。我家廚子總是多做一人份的食物,最後都進了他的肚子。他真該減肥了,不然不知哪天就會被餐具室的門給卡住。”
“既然如此,”亞曆克修斯說,“那我就叨擾了。”
來到思科納的短短時日裏,亞曆克修斯見到的都是高大的官方建築,以及他用自己第二好的外套和鞋子做抵押才住下的那座便宜旅館。到目前為止,他還沒進過這裏的普通房屋。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好奇。至於為什麼,他並不知道。自從離家加入學會,他的大半輩子都是在宿舍和單人寢室裏度過的,真正見過的普通住所隻有他自己的家,以及把他救出佩裏美狄亞的商人——文納德和他妹妹維特裏絲的家。兩者差異巨大,根本無法據此推斷出一般房屋的內部構造。他想看看高戈斯·洛雷登的房子,僅此而已。
高戈斯的家和先前兩個住宅完全不同。這屋子就像他自己的家被切開之後像翻兔子皮似的從內部翻出來一樣,院子並不是環繞著房子外側,而是建在房子中央。以他看來,再沒有比這更不方便的設計了。如果想去對麵的房間,要麼得挨個兒經過許多房間,要麼就得走過一片草地。如果碰上天黑或者下雨,就更麻煩了。而且,由於這一小塊空地四麵都被高牆圍繞,所以不論什麼時候采光都不好,顯然無法種植蔬菜水果,這樣一來,院子還有什麼用呢。他猜想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建築風格,是出於這些人對防禦和安全的需求。正因為如此,房子才會修得像一座被高牆防護的小鎮。真是奇怪的生活方式,他想,一點也不合他的品位。
但另一方麵,這裏比他住的旅館要好多了。盡管這也不是多高的讚美——任何帶屋頂的建築物都比那座旅館強。洛雷登的妻子是個不到四十歲、容貌和善的女人,看起來真心因為來了客人而感到愉快。他們的小女兒以孩子特有的敏銳察覺到亞曆克修斯是個沒怎麼和孩子接觸過、對她的魅力毫無抵抗力的老人。總的來說,看起來是個優秀家庭的樣板,適合帶著正在學習人類關係的學生來實地考察參觀。它幾乎像是被特意設計出來的一樣,每一個家庭附屬成員都經過精挑細選。這麼想是因為了解高戈斯曾經的生活、於是產生了偏見嗎?很有可能。畢竟,他對家庭生活的了解程度和對住宅一樣,實際上高戈斯的家完全有可能和外表看起來一樣正常。
對於正常的家庭生活,有一點他倒是很確定:不幸福的家庭裏,食物一般都很糟糕;幸福的則剛好相反。據此看來,高戈斯·洛雷登和他的家人確實是表裏如一。由於下一頓飽飯還沒有著落,亞曆克修斯本著在學術生涯中磨煉出的精打細算的精神大吃了一頓,而洛雷登夫妻看起來既沒有覺得受冒犯,也沒有嘲笑的意思。如果高戈斯是有意想製造正常人的表象的話,那他確實做得很好,完全是個和身份相符、殷勤好客的好主人。
最後一個盤子撤下餐桌後,按照這裏的傳統,高戈斯的妻子帶著孩子們安靜地離開了,隻留下他們兩人。壁爐裏火焰旺盛,水壺裏燒著用來熱香料紅酒的水,座椅深而舒適,一邊的紅木台上便利地擺著一塊精美的棋盤,不過亞曆克修斯隱約覺得它從來沒被使用過。通常,飽餐一頓又被火烤得遍體溫暖之後,他會直接陷入夢鄉,現在卻一點困意都感受不到。高戈斯遞給他一隻杯子,他點頭致謝,然後謹慎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酒很燙,顏色紅得發黑,濃香馥鬱,味道極甜。
“歡迎來到思科納。”高戈斯笑道。
“謝謝你,”亞曆克修斯又喝了一小口,回味起來,似乎有點年頭了,“你是第二個對我這麼說的人。也許你是我來到思科納的原因。”
“我?抱歉,我不知道。”
“噢,好吧。因為把我帶到這裏的人是你姐姐,我還以為——”
高戈斯的嘴角維持著微笑的弧度,“我姐姐做的事,恐怕有一半我都不怎麼清楚。我隻能說,她把你帶到這裏肯定有很好的理由。當然,‘很好’是對她和銀行而言。我會盡我所能確保你在這裏住得舒心。說到這個,你現在住哪裏?尼莎把你安排到銀行那邊的住所了嗎,還是說她讓你自己找地方落腳?如果是後者的話,倒是個好兆頭,你懂吧?從你的角度而言是件好事。”
亞曆克修斯的嘴角抽了一下。“我拜托了那兒的一個文員給我推薦一家便宜實惠的旅館。說句公道話,他推薦的地方確實很便宜。”
高戈斯大笑起來。“如果是貓街的野貓旅館的話,倒是便宜又實惠。但你住的是老貓旅館吧?那麼,我希望你能在我們這兒住下。不要客氣,”亞曆克修斯正要說些表示禮貌推拒的話,他便補充道,“老貓旅館是銀行的資產,你不會想住那裏的。我明天就讓我兒子把你的行李拿過來。”
亞曆克修斯決定不再拒絕。不知為什麼,這座房子讓他覺得不太舒服,但旅館裏讓他不舒服的東西更多,比如跳蚤,還有這周過後的住宿費。精神上的不舒服雖然難受,但和思科納一半的蟲子同床更令人痛苦。相比之下,後者的威脅更具體一些。“謝謝你,”他說,“你真是太好心了。”
“這沒什麼。”高戈斯一邊用一柄尖頭小勺子仔細地往杯中灑肉桂粉,一邊說,“遺憾的是,我沒法說我弟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盡管這份心我是有的。火還旺不旺?你暖和起來了嗎?”
“我沒事,真的。”亞曆克修斯回答。好得很,他心裏說。謝謝你沒有指出我一直在打寒戰,那不是因為我身上覺得冷,要解釋起來可夠難為情的。“原諒我無禮的問題,但是自從上次見麵以來,你是不是稍微發福了一點?”
高戈斯佯裝出不快之色。“您真是眼尖,教長。”他歎了口氣,“事實上,我已經到了心寬體胖的年紀,聽說這毛病無藥可治。至於您,顯然是被智慧醃透了,永遠不會變質走形。大家都說學者隻有兩種體型,一種是又矮又胖,一種是又瘦又長,後者看起來常常很像長途旅行時帶的幹牛肉條。”
亞曆克修斯假笑了一聲。“你姐姐不久前才讓我來了一次長途旅行,”他愉快地說,“我希望她不是想吃了我。”
“不是你想的那種吃法。”高戈斯一本正經地回答,然後身體前傾,將手肘撐在膝蓋上,用手托著下巴。這人的手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亞曆克修斯注意到。“要說你為什麼被帶到這裏,我的猜測是,你那兩位商人朋友——文納德和另外一個叫什麼的姑娘—— 一個勁兒散播他們那個了不起的法師朋友的事跡,最後傳到了我姐姐耳中。她非常喜歡收集她覺得未來某個時候會有用處的東西,我想你就屬於這類事物。”
亞曆克修斯表情沒有變化。“但我不是法師,”他說,“世界上根本沒有法師。像你姐姐這樣的……生意人,肯定會明白——”
高戈斯聳了聳肩。“尼莎懂很多神秘晦澀的東西。”他說,“無意冒犯,她很可能對你的了解比你自己還深,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不是什麼。又或者,她隻是需要一個被廣泛認為是法師的人。從實用角度來講,這樣的人的用處和真的法師一樣大。不管怎麼樣,”他用手指尖揉搓著寬闊的臉頰,“據我對尼莎的了解,最壞情況不過是她把你留在這兒,或者拖欠你幾周的生活費。畢竟,她是個銀行家,不是什麼女魔頭。”
亞曆克修斯點點頭。“謝謝你的安慰,”他說,“先前我還有些擔心。現在請給我講講思科納和你們的銀行吧,我對此幾乎還一無所知呢——我一向覺得承認自己無知沒什麼。你姐姐之前和我提起了戰爭,我不知道原來銀行也可以參戰。”
高戈斯靠回椅子裏,雙手交疊墊在腦後。“那個啊,”他說,“說來話長了。我很樂意現在講給你聽,但如果你想的話,等到明天早晨也行。”
“現在就行,”亞曆克修斯回答,“如果不麻煩的話。”
“我的榮幸。”高戈斯露出微笑,“但首先,我猜你非常想知道我有沒有我弟弟的消息,但不願意問出口,以免——我說得對嗎?”
亞曆克修斯低下了頭。“你說得對,我很想知道他怎麼樣了。我和他相識的時間不長,但是——”他猶豫了一下,閉上了嘴。高戈斯點了點頭。
“確實,”他說,“好吧,聽到這個應該會讓你高興。我弟弟還活著,健康得讓人厭煩。而且據我所知,正從事著讓他心滿意足的新職業。你相信嗎,居然是製弓這一行。”
“製弓?”亞曆克修斯重複道。
“對。你知道的,弓箭的弓。顯然他對此十分擅長,賺的錢也不少,現在正在思科納的山裏忙活得身上手上全是刨花膠水,不願意和姐姐還有我扯上關係。非常高傲。不過我想他應該願意見你,所以我會派人給他傳個消息。或者,還有個更好的辦法,你可以親自給他寫一封信。不然他可能會認為我想耍什麼花招。”
“謝謝你,”亞曆克修斯說,“你不介意幫我傳信的話,我十分感激。”
“我的榮幸。現在,我要開始講曆史課了。開課前要再喝一杯嗎?這是個好選擇,我也一樣。好啦,我想最好還是從一切的開始講起。”
起初,有一塊很大的三角形半島,它從大陸突出,伸入海洋。三角形底邊的路程,騎馬跑上十天才能跑完。那裏的地勢較為平緩,但整個半島就隻有這一塊平原。其餘的地方都布滿山巒。有的山上一片荒蕪,有的稍好一些。但凡是精神正常的人,都不想在那裏定居。不幸的是,沙斯特住民的祖先被逼無奈,沒有選擇。某個野蠻而原始的部落——算是你們那兒草原人部族的表親——把他們趕出了祖國。他們隻好在山裏住了下來,因為部落騎手上不了山。等到部落人離開,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所以他們就留在了沙斯特。
不得不說,世界的規律就是這樣,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更有本事。幾代之後,定居者中有幾個家族過上了好生活,大多數人卻沒那麼幸運。這也沒什麼不尋常的。但沙斯特的定居者與眾不同的一點是,他們慢慢變得——該怎麼形容呢?不能說是迷信。虔誠?不,這詞會讓人產生錯誤聯想。也許可以說是有信仰吧。至少,他們都是道德感非常強的人,非常看重對錯之分。辛苦勞作之外的時間,他們會一心思考精神層麵的問題。不管怎樣,那些過上了好生活的家族最後達成共識,認為他們生活殷實而其他同胞卻捉襟見肘,這實在是大錯特錯。這不僅是糟糕、邪惡,還和他們最根本的哲學理念——平和均衡——相悖。啊,我怎麼給你講起這個了,你顯然比我更懂。在你們的哲學體係裏,這不就是對元理的研究的起源嗎?總之,這些事我不大了解。他們的解決方法是,將富餘資源集中起來,建立了一個傑出的基金會。他們想讓它永遠存在,用於他們最看重的兩件事:救濟窮人、編寫一套自洽的倫理道德法則。
基金會被命名為偉大的慈善與哲思基金會,由沙斯特的二十個主要家族永久承擔管理運營之責。他們在沙斯特山腳下的穀地修建了一處宏偉的安居所,足夠安置五千個需要幫助的家庭和五千個學者。還有,它向所有人開放。沒法填飽肚子的人和想投身學術的人可以徑直走進大門,什麼都不用做就能獲得免費食宿,想住多久住多久。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亞曆克修斯嘟囔道。
“確實是個好極了的主意。”高戈斯回答,“這類主意一向如此。”
總之,基金會的慈善事業如日中天。富有家族繼續向其中注入資源,很快,沙斯特就沒有需要接受救濟的貧困無助者了。但安居所裏的居民卻因為整日隻能和學者做伴,開始躁動不安。他們對基金會的援助表示感激,但他們想要的不是慈善,而是工作和出人頭地的機會。所有人都認為,這聽起來也是個好主意。
所以,基金會決定,最明智的做法是借給這些窮人足夠的物資和工具,以便讓他們回到高牆之外,自力更生。大家普遍認為,如果一個家庭被給予了足夠養活他們五年的食物和基本的工具設備,他們就完全有可能通過開墾梯田、砍伐森林、排幹沼澤、挖渠引水等方式把一片荒野變成肥沃多產的農耕地。畢竟,一開始他們就是這樣懷著希望和善意,通過辛勤勞作在這片半島上定居下來的。這個主意很不錯,於是他們就這麼辦了。基金會變成了銀行,把拓荒者需要的一切貸給他們——大家都認為直接贈送是不可取的。畢竟,如果把基金會的物資都給了這一代的窮人,誰來救濟下一代和下下一代呢?於是,貸出的物資都以分配給各個拓荒者的土地作為抵押品。
當然,人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拓荒者要過很久才有能力償還本金。但這不是什麼急事,因為基金會仍然有足夠的物資繼續進行慈善事業,支持哲學研究。因此,他們無限推遲了償還本金的限期,拓荒者需要支付的就隻有利息而已了。為了讓這一切更顯公平,利息不是像普通情況下那樣以資本的一定比例計算的,那樣的話拓荒者仍然可能無法負擔。取而代之的方案是,在最初的五年之後——被開墾的土地這時應該可以開始產出作物了——拓荒者需要向基金會支付一定比例的作物,比如一定量的穀子、紅酒、羊毛,諸如此類。最終,支付的比例被確定為收獲作物的七分之一,因為隻要是稍微經營得當的土地就應該能產生這麼多盈餘作物。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很可能是世上最好的主意。
高戈斯停住話頭,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擦了擦嘴,接著講下去。
當然了,一百年之後,大家都意識到了這是個多麼災難性的決定。就算曆經了三代人的勞作,還是沒有一個拓荒者家族能夠償還哪怕是一丁點兒當初借貸的資本。不管作物有多少盈餘,都被支付給基金會銀行的那七分之一給抵消掉了。無論他們如何賣命勞作,所得的成果都隻夠維持生活而已,毫無任何改善自己處境的可能。與此同時,大量物資源源不斷地流入安居所,不能任由它們被放置起來腐爛生黴,所以必須貸給窮人,否則基金會的初衷就沒有意義了。於是,他們確實那麼做了。所有不想借貸的人都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直到他們屈服為止。畢竟基金會的賬本必須做平,善事也必須要做。新的借貸現象也影響到了那些本來不是基金會的債務人,收成不好的年月隻能自掏腰包購買種子、耗費自己的財力物力置辦農具、墾梯田、挖水渠的沙斯特人。沒過多久,半島上幾乎所有的土地都成了基金會銀行的抵押品,而每年都有越來越多的資金流入銀行,繼續被用於慈善事業。
第一次債務人起義就是在這時候發生的。基金會的管理者對此全然無法理解,於是他們轉而求助於那些有大把時間思考這些問題的學者和道德哲學家們,後者給出了答案:人類天性卑劣,不知感激,狹隘善妒,充滿單純而抽象的惡意。所以受到的幫助越多,越是滿心怨恨和忘恩負義。哲學家說,發生了這種情況的話,該做的就是把這些人當成被寵壞了的壞孩子。為了他們好,理應痛打一頓。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哲學家們認為,基金會作為收養了這些人、該為他們的福祉負責的家長,就是徹底失職了。
這些債務人(那時他們被叫作希普特莫爾,在舊語言中是“七分者”的意思)數量眾多,頗具理想主義特質,但手頭沒有發起戰爭所必需的武器和物資。當他們來到安居所的大門外時,發現基金會——這時候已經改名叫偉大的貧窮與學識基金會,簡稱偉大基金會——不知通過什麼途徑獲得了大量武器和軍備物資。原來高層學者們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事,所以早早地做好了準備。他們購買並製作了數量可觀的武器和盔甲——尤其是盔甲,全都按照科學改良的形製打造——並且將“貧賤者”(也就是仍然住在安居所裏的那些人,足有五千個家庭)訓練成了一支常備軍。所以,當七分者們拒絕就地解散、安靜回家後,基金會本著為了他們好的目的,痛打了他們一頓。根據可信的情報,當時被殺的七分者有一千人左右,還有三千人負傷或被俘,而基金會一方的死傷可以忽略不計。看起來,硬要壓製一個好主意是行不通的,尤其是當它已經生根發芽之後。
在那之後,有些事情當然得略做一些改變。舊安居所被拆除了,原先的石料被運到沙斯特山頂,建了一座龐大的城堡,足夠駐紮一萬守軍,安置基金會的金庫。這樣的工程自然耗資巨大,所以基金會將從債務人那裏收取的利息從七分之一提高到了六分之一。他們的綽號於是從希普特莫爾,變成了希克特莫爾,意思是“六分者”。念起來還真順口了些。當然了,這些做法也一舉解決了未來收入過剩的問題,因為現在基金會需要喂飽一支軍隊,並且向他們支付薪水、提供住宿。這成了基金會運轉過程中一項合情合理的支出。於是也沒有必要找來窮人向他們放貸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支軍隊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好的軍隊,不論是訓練還是裝備都極為先進,由從小培訓出來為基金會效勞的士兵組成。直到(高戈斯·洛雷登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大大的熱烈的笑容)我姐姐來到思科納,改變了這一切。
亞曆克修斯驚訝地坐了起來。
“你姐姐?”他問。
“我姐姐,”高戈斯回答,“一開始是孤身一人,然後我也加入了她的事業,我們就一路幹了下去。但她是這一切的發起者,功勞都是她的。”
“我明白了。”亞曆克修斯說,“她做了什麼?”
“很簡單,”高戈斯忍住一個哈欠,“她建立了另一座銀行。”
“另一座銀行?”
高戈斯點了點頭。“洛雷登銀行。她十五年前在思科納島上建的,那時候這兒還是一片荒無人煙的島嶼,隻有一些農場的廢墟,是基金會在處理一場小型叛亂後留下的。她的做法很聰明,這座島是她向基金會買下的,同時還買了一份經商特許權,盡管她從沒想使用它。這樣表麵上她就有了待在這裏的理由,可以一麵準備建立銀行,一麵派人混入六分者之中,向他們傳播一些想法。接著,到了時機成熟的時候,她成功預料到了基金會的攻擊,並和一些恰巧身為海盜的貿易夥伴結成了商業同盟,以阻止基金會的軍隊渡過海峽為條件,向他們提供思科納島作為安全港。他們做得好極了,畢竟是以正經戰船迎戰基金會的駁船和供給船。我記得那天大概有七百個沙斯特最好的士兵沉到了海底。誰叫他們穿著重甲呢。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嘗試過那一套。而尼莎集結起了自己的軍隊之後,立刻就除掉了那些海盜——”
“你姐姐有支軍隊?”亞曆克修斯平和地問。
“確實有。不過,”高戈斯說,“負責管理軍隊的是我,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這個。但軍隊還是屬於她的,就像銀行屬於她一樣。也可以說是家庭財產吧。”
亞曆克修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呼了出來,“那她到底做了什麼呢?我是說,你們的這座銀行究竟是怎麼運行的?”
“這個其實很簡單。”高戈斯回答,“六分者從我們這裏貸款,支付他們欠基金會的借貸資本,然後再償還我們這裏的貸款。但我們隻收取七分之一,就像他們當初的安排一樣。而且,我們從來不像基金會一樣,在沙斯特半島由我們管理的那片區域耀武揚威。當然,”他繼續道,“基金會沒有平靜地接受這一切。每當有人把抵押的房產在我們這裏進行再次抵押的時候,他們就會派出突襲部隊去燒毀房子,殺掉那些人。而我們也會派出突襲部隊去阻止他們殺人放火。或者,如果我們沒能及時趕到的話,至少杜絕了他們再次行凶的機會。六分者自然很擁護我們,我們的領地也在逐漸擴大,讓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我們。他們總是會選擇我們這邊。”他露出一個苦笑,“你可以說我們是一所慈善機構,就像當初的基金會一樣。”
“我明白了,”亞曆克修斯說,“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噢,當然。”高戈斯說,“聽起來總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