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時候，母親常與我玩潛伏的遊戲。

第一次見她被敵人帶走，整夜未歸時，我恐懼得縮在牆角發抖。

後來我明白，這是她作為地下工作者的日常，我便學會了沉默。

追悼會設在細雨綿綿的碼頭，船上放著她的衣冠塚。

同誌們神情哀戚，唯有我挺直了背。

我看著棺木上那頂她常戴的禮帽，心想：

“這次任務偽裝得真嚴密，連上線同誌都信以為真。”

當棺木即將運往遠方時，嗚咽聲被江風撕碎。

我抬頭問撐著黑傘的父親：“任務完成了嗎？母親該發來平安信號了。”

父親將我冰涼的手攥入掌心，哽咽道：

“囡囡，你母親的身份暴露......犧牲了。”

我摸了摸縫在衣襟裏的微型密碼本，堅定地搖頭。

“母親說過，唯有犧牲才能換來真正的新生。”

無人信我，他們認為我年紀太小不懂永別。

後來，組織上安排了一位女同誌來照料我們起居。

可我總在深夜收到斷斷續續的電台訊號，那是母親教我的密碼。

父親不信，我便自己守護這個秘密，我要等待她勝利歸來。

1

六歲那年，我媽教會我一套秘密語言。

“囡囡，聽。”

媽媽的手指在老舊的八仙桌上敲擊。

“嗒。嗒嗒。嗒。”

“這是什麼？”

“這是小鳥在說話。”

媽媽笑著把我抱到腿上。

“短的一下，長的兩下，再來一下短的。”

“這是在說，‘囡囡，餓了’。”

我學著她的樣子，用小拳頭在桌上捶。

“不對，要用指尖，這樣聲音才清脆。”

媽媽握著我的手，一個關節一個關節地教。

“嗒嗒嗒。嗒。嗒嗒。”

“這是，‘媽媽，想你’。”

“那這個呢？”

她敲了一長串，節奏輕快又溫柔。

“這是，‘媽媽，愛你’。”

有一次，我和爸爸玩捉迷藏，我躲在門後。

爸爸找了半天沒找到，有點不耐煩了。

“囡囡！快出來！不玩了！”

我不敢出聲。

這時，我聽見媽媽在客廳的桌子上輕輕敲了三下。

“嗒。嗒。嗒。”

“我回來了。”

然後又是兩下。

“嗒嗒。”

“安全。”

我這才笑著跑出去。

有時候，媽媽會突然不見。

爸爸說：“媽媽去外婆家了，過幾天就回。”

她回來的時候，不會直接抱我。

她會先走到桌邊，不經意地敲三下。

“嗒。嗒。嗒。”

那是我們的暗號：“我回來了”。

我就會丟下玩具，飛奔過去抱住她的腿。

媽媽出門前總是很緊張。

她會一遍又一遍地檢查門窗有沒有鎖好。

“囡囡，在家要聽爸爸的話。”

“不可以跟陌生人走。”

“誰敲門都不能開，除非是爸爸。”

晚上睡覺，我怕黑。

媽媽就會坐在床邊，輕輕敲擊床頭的木欄杆。

“嗒嗒。嗒。嗒嗒。”

“媽媽在呢，不怕。”

我在那溫柔的節奏裏，安然入睡。

我學會了用敲擊回應她。

這成了我們之間最甜的秘密。

爸爸有時候會皺著眉問。

“沈雨萍，你為什麼老是敲桌子？”

“神經兮兮的。”

媽媽隻是笑，眼睛彎得像月牙。

“習慣了。”

2

我媽的追悼會在碼頭邊的小禮堂裏開。

黑壓壓的一片人，都在哭。

隻有我站得筆直，穿著爸爸給我新做的小黑裙。

我看著牆上媽媽的黑白照片，照片下麵擺著她最愛戴的那頂藍色工作帽。

我心想，媽媽這次的躲貓貓遊戲，玩得可真大。

哀樂響得我耳朵疼。

我看到花圈上的白花掉了一朵，就跑過去想把它粘回去。

“遊戲道具要擺好。”

爸爸一把把我拉了回來，力氣很大，抓得我手腕疼。

“囡囡！別亂跑！”

我扯了扯爸爸的衣袖，小聲問他。

“爸爸，媽媽什麼時候敲桌子，告訴我們她回來了？”

隔壁的張嬸一把抱住我，眼淚鼻涕蹭了我一臉。

“我可憐的囡囡啊！這麼小就沒了媽！”

我用力掙脫開她的懷抱，大聲說。

“我媽媽在呢！”

整個禮堂的人都朝我看來，他們的眼神很奇怪。

有同情，有憐憫，還有一絲看瘋子的味道。

爸爸蹲下來，眼睛紅得像兔子。

“囡囡，媽媽她......”

我捂住耳朵，用力搖頭。

“媽媽說過，要和我玩很久很久的敲桌子遊戲！”

追悼會結束，家裏還是有很多人。

他們唉聲歎氣，說我很可憐。

我一個人趴在八仙桌上，一下一下地敲著。

“嗒嗒嗒。嗒。嗒嗒。”

“媽媽，想你。”

沒有人回應我。

夜裏，我聽見爸爸在客廳裏壓抑的哭聲。

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我從門縫裏看著他。

我覺得爸爸真笨。

他也被媽媽騙了。

3

爸爸試圖給我解釋什麼是死亡。

“囡囡，死亡就是......就是媽媽變成天上的星星了。”

“她會在天上看著你。”

我指著窗外。

“那顆是嗎？它怎麼不敲給我看？”

爸爸答不上來。

他拿出媽媽的照片，一張一張擺在我麵前。

“囡囡，跟媽媽說再見。”

我把頭扭到一邊，就是不看。

“媽媽不在照片裏。”

“媽媽會動，會敲桌子，照片不會。”

爸爸歎了口氣，開始收拾媽媽的東西。

他把媽媽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放進一個大箱子裏。

我衝過去，把衣服都抱出來。

“不許動媽媽的衣服！她回來要穿的！”

“囡囡，別鬧了。”

“我沒鬧！”

他想把媽媽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收起來。

我把那些瓶子全部掃到地上。

“劈裏啪啦”碎了一地。

香水味混著雪花膏的味道，嗆得我直咳嗽。

“沈囡囡！”

爸爸第一次對我吼。

家裏的親戚和鄰居輪番上陣。

他們把我圍在中間，苦口婆心地勸。

“囡囡，人死不能複生。”

“你媽媽是個好人，她......”

我倔強地看著他們。

“你們都不懂敲桌子的意思。”

“你們都是笨蛋。”

晚飯的時候，我照常在桌上多擺了一副碗筷。

“媽媽的。”

爸爸看著那副空碗筷，眼圈又紅了。

他伸手想把碗筷收走。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媽媽回來會餓的！”

“你把媽媽的碗收了，她就不回來了！”

爸爸的手停在半空，最後無奈地歎了口氣。

夜裏，我偷偷溜進爸爸媽媽的房間。

我趴在媽媽的梳妝台前，用指尖在冰涼的玻璃板上敲擊。

“嗒嗒嗒。嗒。嗒嗒。”

沒有回應。

我又爬上床，在媽媽睡過的那一邊敲。

“媽媽？你在嗎？”

爸爸發現了我，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把我抱回我自己的小床。

我在他懷裏，委屈得不得了。

“爸爸，媽媽不理我了。”

“她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爸爸抱著我，身體在發抖。

4

沒過多久，一個叫李秀英的阿姨搬進了我們家。

她還帶來一個比我小兩歲的男孩，叫小軍。

爸爸說：“李阿姨以後就住我們家，照顧我們。”

李秀英很溫柔。

她會給我梳很漂亮的麻花辮。

她做的蛋花湯又滑又嫩，飄著翠綠的蔥花。

她給我買了一條新裙子，是粉紅色的。

可我媽知道，我最討厭粉紅色。

小軍不一樣，他很活潑，像隻小皮猴。

他第一天來，就把爸爸最愛的茶杯打碎了。

爸爸非但沒生氣，還笑著說：“碎碎平安。”

然後抱著他，檢查他有沒有傷到手。

我以前不小心碰掉爸爸的鋼筆，他都會板著臉說我一天到晚毛毛躁躁。

小軍很快就跟爸爸混熟了。

他會奶聲奶氣地追在爸爸屁股後麵喊：“沈爸爸！沈爸爸！”

爸爸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把他舉得高高的。

我看著他們，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爸爸已經很久沒有那樣笑過了。

有一天，李秀英把我媽放在床頭櫃上的那個白瓷茶杯拿走了。

她換上了一個新的，印著大紅花。

“囡囡，你看，阿姨給你爸換了個新的，這個亮堂。”

我跑過去，把新杯子拿下來，又把媽媽的舊杯子放回去。

“我爸爸隻用這個。”

李秀英的笑僵在臉上。

“這個舊了，都掉漆了。”

“我爸爸就喜歡舊的。”

爸爸下班回來，李秀英就委屈地跟他說了這件事。

爸爸把我叫過去。

“囡囡，李阿姨也是好心，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那個杯子舊了，換個新的不好嗎？”

“不好。”

“你......”

爸爸氣得說不出話。

從那天起，我每天都去檢查那個杯子還在不在。

李秀英試探地對我說。

“囡囡，你也可以叫我媽媽。”

我立刻搖頭，像撥浪鼓一樣。

“我有媽媽，她在和我玩遊戲。”

晚飯時，我照舊給媽媽留了飯。

李秀英看著那副空碗筷，溫和地開口。

“囡囡，人要向前看，你媽媽她......”

我第一次對她發了脾氣，聲音尖得刺耳。

“你不是我媽媽！我媽媽會敲桌子！”

整個飯桌瞬間安靜下來。

爸爸的臉色很難看。

“沈囡囡！怎麼跟李阿姨說話的！”

我低下頭，不說話了。

李秀英立刻打圓場。

“沒事沒事，誌國，孩子還小。”

她說著，給我夾了一塊魚。

“囡囡，吃魚，聰明。”

我把魚從碗裏夾出去，扔在桌上。

“我不吃。”

爸爸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你到底想怎麼樣！”

5

我開始在夜裏偷偷起床。

我把耳朵貼在冰涼的牆壁上，仔細地聽。

有一天夜裏，我真的聽到了。

很輕，很輕。

“嗒…嗒嗒…嗒嗒。”

我激動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我趕緊跑回房間，拿出紙和筆，按照媽媽教我的方法“翻譯”。

是“好好吃飯”。

又過了一會兒，聲音又響起來。

“嗒…嗒嗒。嗒嗒嗒…嗒。”

“聽李阿姨話。”

最後，是一陣溫柔的，我最熟悉的節奏。

“嗒嗒嗒…嗒…嗒嗒。”

“媽媽想你。”

我興奮地衝進爸爸的房間，把他搖醒。

“爸爸！我聽到媽媽了！她跟我說話了！”

爸爸和李秀英都被我吵醒了。

他們看著我手裏的紙條，眼神裏充滿了擔憂。

爸爸摸著我的額頭。

“囡囡，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李秀英柔聲說：“是啊，肯定是想媽媽了，夢裏聽見的。”

“不是夢！是真的！就在那麵牆上！”

我拉著爸爸的手就要去聽。

爸爸把我按回床上。

“好了好了，快睡覺，明天還要上學。”

他們不信我。

第二天，爸爸就把那麵牆邊堆滿了舊家具和雜物。

“這裏太潮了，東西放這邊擋一擋。”

他是故意的。

李秀英開始在爸爸耳邊吹風。

“誌國，囡囡這孩子，是不是受的刺激太大了？”

“總這樣自言自語的，我有點害怕。”

“要不，帶她去醫院看看？”

我聽到後，心裏咯噔一下。

我開始偷偷地，把每次聽到的敲擊聲都記錄下來。

有一次，小軍也被牆壁的聲音吵醒了。

他揉著眼睛問我：“姐姐，你在幹什麼？”

我興奮地把紙條給他看。

“是媽媽！媽媽在跟我們說話！”

小軍看不懂，一臉茫然。

爸爸發現我夜裏不睡覺，臉色越來越差。

他開始鎖我的房門。

我被關在房間裏，就把耳朵貼在門上，繼續聽。

6

小軍特別喜歡來我房間玩。

他翻我的書，動我的娃娃。

有一次，我發現他在我媽媽留下的一本舊書上亂畫。

畫了一個烏龜，還寫上“爸爸”。

我氣得一把搶過書，把他推倒在地。

“不許動我媽媽的東西！”

李秀英聞聲趕來，看到小軍在哭，立刻指著我。

“沈囡囡！你又欺負弟弟！”

“他弄壞我媽媽的書！”

“一本舊書而已，弟弟又不是故意的！”

後來有一天，小軍發現了我藏在枕頭底下的小本子。

上麵記滿了密密麻麻的敲擊暗號。

“姐姐，這是什麼呀？畫得真好玩。”

他伸手就要拿。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就炸了。

“不許動！”

我撲過去搶本子。

“這是媽媽教我的秘密！不能給你看！”

小軍不明白。

“為什麼不能看？我也想跟阿姨玩遊戲。”

“讓我也學學嘛，我就不告訴別人。”

“不行！這是我和我媽媽的！”

我們倆撕扯起來。

隻聽“刺啦”一聲，本子被撕成了兩半。

我看著被撕壞的本子，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抓起他最喜歡的玩具鐵皮小火車，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砸了你的玩具！賠我的本子！”

然後，我崩潰了，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尖叫。

小軍也被我嚇壞了，跟著我一起哭。

李秀英聽到哭聲，第一個衝了進來。

她看到我推了小軍一把，小軍的下巴正好磕在床沿上，流血了。

她立刻抱起小軍，心疼得直掉眼淚。

“我的兒啊！流血了！囡囡你怎麼能推弟弟！”

爸爸下班回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李秀英抱著下巴流血的小軍在哭，我坐在地上，手裏抓著半本撕爛的本子。

爸爸的臉瞬間就黑了。

“沈囡囡！你為什麼欺負弟弟！”

我哭著舉起手裏的本子。

“他撕了我的本子！這是媽媽給我的！”

爸爸一把奪過本子，看了一眼就扔在地上。

“不就是一本破本子嗎！你怎麼能動手打人！”

“他比你小！你就不能讓著他點嗎！”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那不是破本子！那是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