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狗頭軍師畫謀定策　塞北豪客排難解紛

話說夏定夷對濮玉聲道：“你我同是軍犯，處境相等，萍水之交，承蒙抬愛，我如不領情，豈不有違盛意？但如依從台命時，出門人身邊的錢鈔是有限的，用去一文，即少一文。你老雖然慷慨好義，揮金如土，腰纏甚豐，不在乎這一點兒，但是此去黑龍江，路途尚遠，卻亦不得不稍為打算。我今日所以方才這樣對付他們，並非我慳吝，實因這班狗才可惡，不得不警誡警誡他們，使他們以後不敢再向別位被難的人貪婪無厭地濫索規費。講到銀錢，不才的囊中卻亦帶有不少。今日之事，是由我闖出來的禍水，豈能反要你老破費？但因你老已經言重，恭敬不如從命，卻又不得不遵。故此我想出一法，就是你老已取出了十五兩來銀子，現在我的愚意，想請你老收回一半，那一半數目，即由我擔負，你我同做東道，略表寸心，不知濮爺意下以為如何？”

濮玉聲見他這般說，隻得應允，請那禁子：“拿著十五兩銀子先去，用了不夠，回來再算。這裏俺與夏大爺自己隨後再算，不關你事，無須在此等著。”

那禁子當濮玉聲來寄監時，即已大夥兒都受過他的好處，所以肯聽他的使喚。如非畏懼夏定夷的威武，幾乎又想要腳步錢才肯動腳，此刻因怕吃苦、討沒趣，所以不敢支牙，即連聲應著，轉身徑去采辦燒煮。

各禁子因吃了夏定夷的苦，背地裏互相各自埋怨，說：“早知他不是個好相與，就不該去向他討規費，如今隻落得羊肉不曾吃著，各惹了一身臊氣。”邊埋怨邊各內服外敷了些七厘散，以防傷發，一麵又大家商議，一個說：“這個蠻子瘦得像個人幹兒，卻有偌大的本事。又是寄監的過路軍犯，要是常坐此地監牢的，隨後卻好慢慢地想法擺布他。如今他在幾天之內就得動身的，眼見我們大家吃的這場虧，隻好留在來生轉世再報複了。”

又一個接口道：“此言有理，常言‘不怕官，隻怕管’，目下這蠻子該當受我們管，落在我們的手掌內的時候，反給他買了便宜，太平安穩地逃了過去。將來不該我們管的時候，還能報他的仇嗎？”

另一個也道：“報仇吃虧，且都丟開，不過我們是做什麼買賣，靠什麼營生的？真所謂乃是吃人的人，如今被他占了我們的麵子去事小，但是如果不能現開銷，馬上就報複了，這個惡例一開，以後但凡隻要會得拳術的犯人，便都恃能不買我們的賬。或許竟還出來多事，給別個犯人打抱不平，那時我們的進益減少，對於各種犯人的事，就都難辦事。所以今兒這個囚犯，不得不想法，即日報複他，給他個下馬威，哪怕弄死了他，最多我們眾弟兄大家各都拚著擔待些，挨一頓屁股，也就過去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紛紛發言，卻都是些空話，並無一個有確切辦法。

內中有一個禁子，外號叫作狗頭軍師的，平時為人詭計多端，譎詐百出，每逢別人沒有辦法時，問到他，他總有辦法。此刻大家紛呶討論，獨他一人低頭沉思，一言不發。大家見他沉靜，遂也都緘默了，各閉目低頭，心口自己商量，良久仍無辦法，遂紛紛都問狗頭軍師有無妙計。又說：“連你做軍師的都沒有計策，當然叫我們做將官的要更加沒有方法了。”

狗頭軍師微笑道：“計策並非沒有，就是你們亦未嘗不想著，不過太狠毒了些，所以你們大家都不曾出口。但有一層，這個蠻子的本領極好，俺內閣不打報複則已，如要報複，就要將他的性命送出，那才算得道地。倘或隻重重地打傷了他，使他像寫伏辯般照我們今日的樣，也發回咒，討饒叩頭賠罪，拿出錢來補監，重重地孝敬我們，哪怕即代我掛紅、放鞭，向我們跪行斟酒，磕一百二十個響頭，都完全沒有用場。因他傷勢一好，定必到來報複，那時結怨已深，恨毒必甚，一見麵定必不肯留情，我們反而把仇被他報了去。與其這樣，不如忍受這回的氣，大家打落了門牙往肚內咽，揉揉肚子放回屁，算是已經出了氣，所以我的意思要報複，就得把他做倒了才妥當。”

大家聽罷，一齊點頭，連聲稱是，都問狗頭軍師，用何計策可以將他做得幹淨，不落痕跡。

狗頭軍師道：“這個很容易，他總要吃飯睡覺的，隻須在飲食內下毒藥就可以毒死他，或是用蒙汗藥就可以將他麻倒，任憑我們為所欲為。我們隻要守他被麻倒之後，用幾根鏽花針釘在他的心窩內，此乃隋煬帝金針刺老龍之計。或守他睡熟後，大家同時動手，刀斧齊下，哪怕他是銅筋鐵骨，也得身死。或即先用石灰包，出其不意地擲向他麵上，揉瞎了他的兩眼，再挑斷了他手足上的四根筋，使他成為殘廢。如將他治死之後，報告本官，就說他是越獄逃走，很被他傷了幾個人，好歹我們大家都有傷，不怕本官不信。毒死了他，就說他是自盡。”

大家聽罷，齊稱：“妙計！他此刻正吆五喝六地和那個姓濮的軍犯各做東，大請監犯和我們弟兄，我們隻要在他吃的飲食裏下毒，馬上就可以送他的性命。”

內有一個道：“你們說得好爽快，但是毒藥卻從何處來呢？況且又有藥味兒，就是用大煙，味道亦很苦的，吃不進口。並且有那個姓濮的同飲，豈可一害兩個？我看不如用蒙汗藥吧！前半月捉著一個拐匪，下監時我曾在他身邊搜出一大包蒙汗藥來。那包藥並未呈報上去，被我收在我家內，現在正好用得著，我馬上就去拿了來如何？”

眾人聞言，又都齊聲讚妙，笑說：“你這兔崽子，把這包害人的藥搜出來不報官，卻私收在家中，分明不懷好意，莫非想用此藥去麻倒親戚朋友鄰居人家的婦女，你好去偷婆娘？等這件事完畢了，我們再和你算賬，問你究竟已麻倒過哪幾個娘兒。如不實說時，看不揭去了你的皮。”說罷，大家齊打哈哈，笑了一陣，即催他火速回家去拿藥，不許回家去見了老婆，即昏迷住了，舍不得就出來，誤了大事，快去快來，速速。

那禁子被大眾笑說得麵紅耳熱，笑啐了眾人一口，即刻起身回去了。

說也真正湊巧，那禁子回到家中，恰巧他老婆有孕在身，已久滿足了月數，其時正屆腹痛上緊陣兒。他到家見老婆急要臨盆，生養大事，非同兒戲，趕緊飛速地回身奔跑，去請穩婆到家接生。因這麼一打岔，竟將那回來取蒙汗藥的話忘記了。

牢內眾禁卒見他去了許久還不見來，疑心他是說謊脫身，不是怕打虎不成被虎咬，就是怕事成之後打人命官司，所以才脫身去了。於是大家一怒，即決計放棄了用藥的軟取辦法，實行用武力強攻的手段。忙派人到外麵去買了許多石灰來，各人包好了一包拿了，又各拿了鐵尺、短刀、板斧等兵器，同奔到夏定夷的號房門外來。

其時，夏定夷正和濮玉聲在號房內坐著敘話。夏定夷因見濮玉聲的雙目有神，隱約似有兩道細光從目中射出來，濮玉聲雖然不時地閉目，並低下頭去，怕被人識破，但仍被夏定夷看出了，知道他是精於內家功夫，而又兼能劍術的人。看他言談不俗，舉止大方，儀容端正，氣派忠直，知是一位劍俠，遂亦想傾心結納，常言：“好漢愛好漢，英雄識英雄。”二人暢敘之下，極其投機，隻覺得相見恨晚，於是各吐肺腑，敘述來由。正在高談闊論，猛見門外有人探頭向內張望。

夏定夷在往年考武之時，年少氣盛，臨事頗為大意。及至後來，充當教師、鏢師之後，身入江湖，年齒已長，見聞既多，氣質自變，積年經曆，火氣漸消，竟一反從前，變成個極心細膽大、智圓行方之人。此番寄監後，與眾禁子做了那麼回對，豈有不時刻提防之理？因此一見有人探頭張望，即已料定必有什麼算計，果見一個禁子在門外高呼濮玉聲出去。

濮玉聲見他們鬼頭鬼腦的行藏，亦即料定有什麼花樣兒，遂向著夏定夷努嘴，低喚：“夏大爺留神提防。”夏定夷點頭會意，濮玉聲這才移步出外，問：“各位有什麼事喚俺？”

即有個禁子，將他扯到一邊，一聲呼哨，大眾各將石灰包打開，向夏定夷麵門拋擲。嚇得濮玉聲大吃一驚，接著大眾即吆喝一聲，蜂擁進夏定夷的號房裏來，同聲嚷叫：“動手，做倒了這個死囚，給別個囚犯看樣兒，免得被他破壞了俺們的規例！”吆喝著，大家一擁齊上，撲奔到夏定夷麵前，單刀、鐵尺、短棍、板斧如雨點般向夏定夷身上劈打下來。

未知夏定夷能保得雙目不致失明，及性命安全否，請待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