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話說夏定夷見兩名解差自說想將他釋放,免得到關外冰天雪窖的地方去受苦,已明白他們的意思,是想用善法來取他自己囊中的金錢,不禁打著哈哈道:“多承兩位的善意,我姓夏的並非畏難怕苦的人,憑著我的末技,休說從二位的手中溜之大吉,便是在大禁裏,要走時,也留我不住。我如怕事時,當日殺人之後,何苦又親自到案自首呢?實不相瞞,我並非是什麼夏威,乃是兩廣各處著名的俠盜夏定夷,專和那些巴結洋人、欺淩同胞的漢奸及一班貪官汙吏、土豪劣紳作對的就是我。當日煩勞上自兩廣總督,下至各地官吏,限比差捕,懸賞緝拿,鬧得烏煙瘴氣,白費了許多官吏名捕的心思氣力,始終不曾捉我得住。隻得用一個無名死屍,冒了我夏大爺的大名,頂替著去蒙混上司,欺誑洋人。我如果不是看各處衙門的捕快都為了我害得打板子受夾棍,實在限比得可憐時,我豈肯就此罷休,洗手不幹呢?我此次為了我同胞的兄弟,殺人報仇,到官自首,乃是因我要實地試驗,看牢獄裏禁卒和你們這班狠惡的捕快差人,其中黑暗毒辣究竟至何程度,所以才情願吃這場官司。此去關外,正好使我沿途多增長些見識。我如怕吃苦,要逃走,馬上撒腿逃跑就得了,又何勞你們兩位擔受不是,將我釋放了才走呢?老實說,二位將我放了,回去照例誑報,卻使我姓夏的無端擔受了個逃軍的名譽,仍舊要被通緝,將來罪加一等,還在其次,使各地英雄聞知,笑我怕苦,不算好漢子,我真也太犯不著。為了我的事,二位既怕長途跋涉,又想在我身上找點油水,所以才肯做這個極大的人情,我夏定夷並非不知道,將來守到了黑龍江,我自當從重地酬謝你們。如想就這麼使我擔受惡名,而你們享受實惠,那卻休想。”
夏定夷這一席話,說得兩名解差驚慚交集,格外地敬畏拜服,於是更死了心。隻得和夏定夷商量,說行路太苦,要大家雇車船代步。夏定夷亦即答應。自此後,乘船騎馬,節省時間勞苦。兩名差人又想出方法來,時常添置衣服、衣料等物,向夏定夷商借銀錢,又推說:“家中有事,須要若幹款子才能敷衍夠用,如果我們自己本人在家,還可以移東補西地想法,現在我們已出門在外,諒情家中極其為難,意欲向夏大爺商量借銀子,托人或交本地的信局銀號彙寄回去,以免家中婦女們作難。”夏定夷是大英雄,素視銀錢為身外之物,向來慷慨,揮金如土慣了的,見二人商借,雖明知二人是扯謊,卻因顧念二人押解自己到黑龍江,是櫛風沐雨、披星戴月的苦差,所以亦毫不推辭地答應如數借給。二人大喜感謝,果然於前途城市中,委托信局或銀號彙寄了回去。
話休煩絮。兩名差人在路上如此向夏定夷商借銀錢,前後共已三次。夏定夷都絕不推辭,暗忖:“這兩個不知足的奴才,真是喂不飽的狗。但看二人說多少謊,借多少次,才饜其欲不借。”二人卻也乖巧,因見夏定夷是英雄,不敢欺他,所以亦即適可而止,不敢再借。
一路經州過府,已出了山海關。那日來到錦州府地界,兩名解差因一路都受了風寒,又因關外天氣嚴寒,八月即已飛雪,和廣東天氣炎熱正成了個反比例,身體又都單薄,因此遂都害了病。勉強支撐著趕到錦州城裏,覺得實難再走,非服藥調理不可,因此預料須得耽擱幾天才可以上路。遂和夏定夷商議,請他原諒,即日將他寄押在錦州府監裏,一麵到府衙投文,請在公文上加蓋過印,寫投到日期,一麵二人住店將養,服藥醫治。
夏定夷被寄在監裏,牢頭禁子因他是外省過路的軍犯,沒什麼緊要關係,遂把他禁押在外監裏,與許多未判決及別處過路寄監的犯人羈押在一處。照例過路的寄監犯人,因為沒有耽擱,所以禁卒們並不向犯人敲索陋規,即索取,數目亦不多。
此番夏定夷寄監,禁子們因知他須有幾天耽擱,又見他衣服齊整,知道是隻肥羊,有油水可找,於是即使用他們的權威,來向夏定夷敲詐。拿出許多刑具來,要給夏定夷受用,口中嘰裏咕嚕嘮叨不休。夏定夷見他們自稱老子長、老子短的,嘰咕近日進款少,不夠用,偏又在賭場內輸了個大窟窿,言下分明要向許多犯人找補,心中早已明白,動了無明火。可見他們拿出許多刑具來威嚇自己,一股怒氣按捺不住,遂開口頂撞,點破了他們的鬼心眼兒,辱罵他們,不該貪婪濫索。禁子們大怒,遂由一個罵著,走近前來動手,伸手來打夏定夷的嘴巴。被夏定夷用銬著的雙手向上一格,那禁子哎呀一聲,仰麵跌倒,爬不起來;第二個即又接著向前動手,剛近得身,被夏定夷雙足一伸,第二個亦哎呀一聲,側身跌倒下去;第三個看見,知道這個軍犯不是容易打發的,遂握定鐵鏈的一頭,使一頭向夏定夷拋擲打來。第一個亦從地上爬起身,拿了根毛竹鬼吹簫,照著夏定夷的腰肋上戳打,鐵索是軟硬的,鬼吹簫是堅硬而空心的。夏定夷見二人站立得遠,遂運用硬功,抬頭向鐵索一迎,伸雙手向鬼吹簫一接。那鐵索被彈力反震著甩了回去,正打在那第一個禁子的頭頂上,把戴著的瓜皮六瓣緞帽打癟了,打得頭頂發裏起了栗塊,痛得哎呀連聲,目眩耳鳴,震裂了虎口,酸痛了手腕,執握不住,撒手摔脫了鐵索,雙手捧著腦袋呼疼;那第三個被鬼吹簫撞回反戳在胸膛上,哎呀倒跌出丈外,恰巧頭砸在牆腳上,格外跌得結實,痛得厲害;那第二個才爬起來,看見兩人都吃了大虧,嚇得不敢再動手,一轉念間,忽然想出了一個惡毒主意,跑到一旁牆根邊,揭開太平水缸蓋,提了兩桶汙臭的臟水,走到夏定夷麵前。
夏定夷早已看見他跑去,即留神防著,一見他提了兩隻吊桶水來,已知其意,心忖:“好辣手!”遂略一使勁,將鎖在床柱上的鐵鏈嘩啦拉斷了,緊走幾步,迎將上去,罵了聲小子,即將他的頂發揪住。禁子放下水桶,黑虎偷心,照著夏定夷就是一拳。夏定夷側身閃讓,乘勢使勁將他向下一按。那禁子被按得低頭彎腰,直不起身來,哎呀求饒時,已被夏定夷將他的頭撳在一隻水桶裏,打著哈哈罵道:“你這婊子生的,想得好狠毒的主意,想要你大爺的錢,你大爺的錢是有血腥氣的,也是你們這班王八使得的嗎?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也不曾撒場溺照你們自己的鬼臉,配不配使大爺的錢!你大爺如不體念上天好生之時,怕不一齊都打死了你們這班害人的賊,給天下各處吃公門飯當禁子的狠心賊做榜樣。今兒幸虧是我,如是別個時,豈不已先上了你們的算計嗎?”邊罵邊向下一按。
那禁子的一顆頭顱、眼、耳、鼻、口齊被沒在汙臭的水裏,透不過氣來,隻急得伸手來抓夏定夷的褲襠,意在摘他的腎囊。夏定夷急用肘彎向他肩上一擊,痛得他哎呀酸癱了半邊身體,那隻伸出來抓下的手痛得縮了回去,不能再動。夏定夷將他的頭在水桶裏一提一撳,提按了十來次,才鬆手使臀部向他一撞,撞得那禁子頭頸套在水桶裏,連人帶桶跌出丈外,潑得遍地渾身都是汙水,恍如一隻落湯雞。嚇得別個禁子一齊怔住,呆在一邊,不敢上前來討苦吃。那些犯人看見了,忍不住一片聲喝彩叫好。
夏定夷手上亦被汙水浸濕,遂走到那倒在地上、未能爬起的第三個禁子身邊,將手在他衣上拭幹,順手先給他點了穴道,遂又將那第一個動手的禁子也點住了穴道,即回到自己被押的囚床原處來,坐下身向禁子們嚷罵。眾禁子被罵得大怒,遂各去找了根藤條皮鞭木棍來,奔赴夏定夷麵前,吆喝一聲,同時動手。夏定夷見來的人多,又都有兵器,遂運起硬功,向前迎敵,使手法搶奪來器,並回擊來人,使身法閃讓,或迎挺來器,頃刻間已將幾個禁卒一齊打倒在地,即用手中奪得的棍子將各人齊都點了穴,蹲的蹲,坐的坐,臥的臥,立的立,各個不同,齊被點住,不能動彈。夏定夷拉住木棍,望著他們哈哈大笑。各犯人亦都喝彩大笑。
眾禁卒躺臥在地,不能轉動,且都受傷,疼痛難當,沒奈何,隻得齊聲求饒。夏定夷裝聾作啞,隻不理會。
經過了半個時辰,卻被另一個寄押在外監裏的軍犯,名喚濮玉聲的,走來向夏定夷行禮,代眾禁子求情,並請問姓名,道仰慕之意。夏定夷和各禁子原無仇怨,隻不過要警誡他們個下次,見有人來轉圜,即亦不為已甚,遂做了個順水人情,但要眾禁子對天立誓,以後不再用非法的毒辣手段對待一切犯人並向一切犯人敲詐,如果犯誓,將來定遭如何如何的報應,還要眾禁子向自己及那說情的濮玉聲叩頭,並向各監犯逐一唱喏道驚,方才肯放,否則寧可在此打場路過的人命官司,絕不輕恕。眾禁子疼痛難受,身體酸麻,不能動彈,沒奈何隻得一一依允,以求脫身,遂都照著夏定夷的話,逐一發過誓。
夏定夷才走去先點活了一個禁子的血脈,守他向自己和濮玉聲磕過頭、道過謝,並向各監犯唱喏道驚賠話後,才點活第二個,如此逐一點活完畢。濮玉聲即取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來,交給一個禁卒,央求他去備辦酒菜,說自己因敬重夏大爺是位頂天立地的好漢,又和自己一般的處境,亦是充軍到黑龍江去,路過此地,寄押在此。“人生難得的是‘緣法’二字,俺和夏大爺能恰巧在此會見,實是前緣,應得結交結交。像夏大爺這麼樣的一位大英雄豪俠,如果失之交臂而不結交,難道天下還有別個值得結交的大英雄好漢能做朋友的嗎?”
那禁子接過銀子,請問辦什麼酒肴。濮玉聲回說:“擇時鮮的菜肴魚肉等件,隨意酌量著辦就是了。須要豐盛,錢如不敷,請你代墊,回來向俺照算。酒即打原釀的洋河高粱,或是山西汾酒。”說到此,遂又從身邊摸出兩錠五兩重的銀錁子來道:“俺路過此地,是難得的事,這個交給你老哥,請你將一錠兌換了,備辦酒菜,給你們的各位同事禁子吃喝,算是俺的一點微意,做東道奉請你們眾位的。一錠也請兌開,備辦酒菜,請你給俺分開來,請眾位同被禁押在監中受難的弟兄們,大家吃喝一頓,算是俺請他們各位,苦中求樂的一點小意思。最好將各位邀請到一起來,團坐著同食。無論分食、同食,聽憑你老哥尊意酌辦吧!”
那禁子應聲接過,回身要走,卻被夏定夷將他喚住,對濮玉聲道:“我和濮爺乃是萍水相逢,同在難中,怎好無故地要濮爺破鈔?講到奉請各位被難的弟兄們,今日此事,是我不才招惹出來,才致各位受驚的,當然這個東道是我的才合道理。禁子老哥,請你將濮爺的銀子交還濮爺,另外在我的身邊拿錢去辦。”
濮玉聲笑道:“禁子哥,你請快去,休聽夏大爺的話。”又對夏定夷道:“夏大爺如不肯要俺做東,是看俺不起,拒絕俺了。”
夏定夷聞言,即說:“濮爺,你老的盛意,我如不領情,豈不駁了你老的金麵?這樣吧,我有個辦法在此。”
究竟夏定夷有何辦法,請待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