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困異鄉攜女再醮

這個何家店掌櫃的，安心是巴結這個當家的，沒巴結成，反碰了一鼻子灰。並且大力神祝濤，好像一肚子牢騷，趁這個機會發泄，話說起來沒完時，掌櫃的好不得勁。這時大雲已經緩過來，她睜眼一看，自己躺在一個熱炕上，身上還蓋著個大皮襖，大雲忙地往起掙紮著，帶著哭喊聲說道：“誰把我擱在這，我找媽。”大雲這一鬧，才把大力神祝濤的話鋒打斷，大力神祝濤趕緊地到炕邊，伸手把大雲拉著道：“小姑娘，不要怕，這還是你們住的店中，你不識得這就是掌櫃的屋中，你現在覺得好些麼？你是餓壞了。”這時大雲看了看屋中人，她倒是認得有這個店中的掌櫃的，其餘的三個人全麵生，尤其是跟自己說話的人，身量高大，他的相貌看著可怕，他問的話，倒是十分關切自己，可是大雲不住地往旁躲著，不叫祝濤拉他。

祝濤忙把手縮回，向大雲道：“你不要害羞、害怕，你凍死在白沙屯邊，我把你救了來，你等一等，我送你找你媽去，可憐的孩子，我必要救你母女的命。”此時夥計們，已經送進臉水，泡了茶來，掌櫃的這才賠著笑臉向祝濤道：“當家的，你誤會了。我的話，我還不至於像那種勢利小人，這孩子她們母女三人，全是從甘肅省逃荒過來的。聽說現在任什麼人全沒有了，一個很規矩的女人，帶著兩個女孩子流落在這一帶，哪會不困住。她們無衣無食，來到我店中。當家的，我何三富真不是勢利眼人，我照樣地把她們留在店中。當家的，你回頭隻管去問，已經七八天沒給店錢了，有時候我還得幫助些吃的。當家的，你想，幹這種小店能有多大力量，並且俗語說得好，救急不就長，她們這娘三個簡直一點辦法沒有了。”

此時大力神祝濤用熱水擦了擦臉，祝濤向掌櫃的擺了擺手，叫他不要再說下去，這時大雲還鬧著走。大力神祝濤告訴夥計們，“趕緊地給預備些酒，煮一鍋熱粥，我們還要趕路呢。”跟著領著這個大雲，找到了她們所住的這間小屋內，馬氏正在跟二雲摟在一處，縮在土炕的腳上，娘兒兩個在哭著。此時突然大雲跑進來，爬到炕上，招呼一聲 “媽”，撲在媽的腿上哭起來，馬氏趕忙地拉住大雲的手道：“好孩子，別哭，你受了委屈了。”馬氏可是握著大雲的手，覺得很熱，就覺得很怪。此時大力神祝濤已經走進屋中，馬氏一驚，問了聲，你找誰？大雲止住哭聲，扭頭看了看忙向媽道：“媽，他救了我。”

這個大力神祝濤進了屋中，一看這個小屋，真是一片淒涼景象。這個小屋中任什麼沒有，炕上隻有一層席子，地下靠門邊兒有一張破桌子，屋裏頭跟外麵一樣的冷。炕角那坐著一個中年婦人，麵容憔悴，在這種寒冷的時候，還穿著一件夾衣服，身邊還有一個小女孩子。大力神祝濤看到這娘兒三個的情形，不由得咳了一聲道：“這怎麼活得下去。”遂向馬氏點點頭道：“你姓什麼？你們是哪裏人？看你們大人孩子的情形，不像是貧窮人家的人，怎麼會流落在這裏？請你從實告訴我，隻要我力量辦得到，想給你們想一點辦法。”

馬氏忙說道：“這位客爺，怎麼我這個苦命孩子說是你救了她？”大力神祝濤道：“不錯，這個孩子，倒在風雪中，眼看著就要死在那裏，恰巧我來在白沙屯，這才把她救回店中。”馬氏不由得流著眼淚說道：“客爺，你這份好心，我隻有記在心裏吧，客爺你貴姓？”此時這個夥計也跟著進屋來，向馬氏道：“大奶奶，這是五雲台祝家山場的祝當家的，這是最熱心的外麵朋友，求當家的給你們想想辦法，就許救了你們這娘兒三個。”祝濤道：“夥計，不用你多口。”馬氏忙說道：“原來是祝當家的。”自己遂把反亂時隨著丈夫長工逃出來，不想途中遇到了大股盜匪，把所帶的銀錢衣物搶個精光，丈夫和小兒子三寶，以及長工老陳全死在匪人手中，娘兒三個逃到了新疆，身邊幾個錢完全用光，無親無友，無投奔，自己更因為病得厲害，這才住在何家店，現在母女三人隻有預備死在荒郊野地而已。大力神祝濤，聽到馬氏這番話，不禁十分歎息，遂向馬氏說道：“什麼事往開處想想，不錯，甘肅省這次的反亂，鬧得也太厲害了，這是天塌砸大家，並不是你們運敗時衰，這是沒辦法的事。我看得出這位大嫂你是富裕人家的人，沒受過這種罪，可是你有這兩個可憐的孩子，總得想法子活下去才是。現在我幫助你些錢，娘兒三個趕緊買幾件衣服，你們身上穿得那麼單薄，如何受得了？等著我給你找個安身的地方，大嫂你別的不會幹，我想你用十個指頭，也能夠叫娘兒三個活下去，等著緩個一年半載的，再想房子回老家，房子燒了，東西搶了，田地終歸還有，你們將來不是照樣能活過麼？”

馬氏流著淚向大力神祝濤道：“祝當家的，我們跟你素不相識，你竟肯這麼熱心幫助我們，真叫我們感恩不盡了。”祝濤道：“算不得什麼。”跟著從身邊取出二兩銀子和兩串錢，放在土炕上，向身旁的店夥道：“回頭你幫個忙，給這位馬大嫂買幾件能抵寒的衣服，從今天起，每天你要把炕給燒熱了，她們母女三人的飲食，全要你們好好地供應，頂到這位馬大嫂病好了為止，該著多少錢，全由我姓祝的付，你們可不許欺負她們娘兒三個，叫我知道了，咱們可立時是麻煩。”夥計諾諾連聲地答應著，馬氏在這種窮途末路之下，得到了這麼個救星，這真是絕處逢生，當時拜謝了大力神祝濤。祝濤跟著退出了這個小屋，回到了那間櫃房內，這裏酒飯已經全預備好。祝濤跟兩個夥計吃得酒足飯飽，算清了賬，立刻起身，在臨去的時候，更到了馬氏的屋中安慰了一番。隻這一個時辰的工夫，屋中可就變了樣，炕也燒熱了，娘三個喝熱騰騰的粥。祝濤告訴馬氏安心在這裏住著養病，過些天必打發人來看你們，你們再往別處去，仍然是死路一條，我姓祝的必要救人救到底。馬氏到這時也說不出來什麼了，這真是從鬼門關上把娘三個要回來。這個大力神祝濤回轉五雲台。

果然，這個人言而有信，過了五六天的工夫，打發一個夥計前來看了看馬氏和她的兩個女孩子，又給留了一些錢。馬氏對於這種情形，真是感激萬分，自己受人家這種大恩，將來不知道怎樣報答，又過了些時日，馬氏是衣食不缺，病也好了，身體也恢複了，可是為難的事到了麵前。

大力神祝濤打發了一個人來，向馬氏示意，告訴馬氏說是過去曾答應給馬氏找長久安身之地，那不過是句安慰的話，在這種地方就是有錢的人，輕易也不肯使用女傭工，所以馬氏實不容易找到棲身之地，當家的祝濤，他雖則四十多歲，還沒娶過妻，到現在，他雖則是事業有成，依然是缺少這麼一個內助，他本可以把馬氏接到他牧場中收養，在他本身，倒是無所謂，添兩三個人吃飯，算不得一件事，可是牧場裏本就沒有女人，馬氏更是死了丈夫的寡婦。日久天長，恐怕落出閑言閑語來，這可就毀了。馬氏是一個好人家的婦女，祝濤是一個闖江湖，才立起事業的朋友，兩方麵全不許有不正當的行為，可是不把馬氏接到祝家山場，她們娘三個早晚還是得死在外麵，與其這樣，還不如走明路，一個娶，一個嫁，可就把馬氏母女三人全救了，好在她丈夫已死，家鄉又沒有親丁骨肉，自己到了這種地步，走上這條路，稍有人心的，決不能笑話，事情願意不願意，叫馬氏自己斟酌，絕沒有威脅利誘的手段，祝當家的也知道這麼做，把他從前救人的一片好心可全埋沒了，可是事非得已，想不出第二條辦法來。來人說了這番話，馬氏立刻哭起來。

可是來人卻勸著道：“馬大嫂，你得往開處想，仔細地想想，我們除了用這個辦法，可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馬大嫂尤其不用難過，因為你不是年輕貌美，當家的起了什麼惡念，他也正因為你是一個良善人家的婦女，更是規矩老實的婦人，當家的也是從苦裏熬出來的，他願意得你這麼個妻室，幫助他發達牧場的事業，真是一舉兩得，三全其美，請你慢慢地思索一下，願意不願意，絲毫沒有關係，要知道我們當家的，並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人物，他是才闖出個 ‘萬兒’來，不能叫外邊有一點不好的批評。馬大嫂，你還不放心麼。”來人說完話，告退而去。

這個馬氏直哭了一夜，自己怎麼想也沒得活路，過了三天，祝濤那裏又打發人來問一次，可是始終是好言相勸，卻沒有一點威脅的情形，馬氏想了想，丈夫固然是九華屯一個老舊家，他們父子也小有名頭，自己是不應該再蘸改嫁，可是自己帶著兩個女孩子，難道真個活活餓死麼，為了大雲二雲，個人也得活下去，好在離開家鄉已遠，在這種邊荒之地，有誰知道，我個人嫁了大力神祝濤，就算有了永久安身之處，決意這麼做吧。趕到五雲台那裏再來人時，馬氏竟自答應了，嫁給大力神祝濤。祝濤那裏擇了一個好日子，用一輛車子把馬氏接到五雲台，就算跟住祝濤成為夫婦。大雲她現在懂事了，馬氏叫她們姐兩個管著祝濤招呼爹爹，可是大雲二雲說什麼也不肯招呼，說定了，逃反時被匪殺死的那才是自己的爹爹呢，憑什麼管祝濤招呼爹爹。任憑馬氏如何威喝著，可是大雲二雲說什麼也不答應，鬧得馬氏也無法，自己心疼愛女，也不過分地逼迫她們。大力神祝濤的事業一天比一天地發達起來，祝濤對於這兩個女孩子，還是十分注意，可是大雲二雲，決不跟他親近，祝濤是不甚介意，他嫌兩個孩子的名字不好，親自給這兩孩子重起了名字，一個叫祝金娃，一個叫祝銀娃。這個馬氏嫁與祝濤之後，自己也安心地給他照顧家事，個人也就打算後半生就算是完全在這裏過下去，兩個女兒長大之後，找到適宜的人家，嫁出去，自己的心願了了。一晃就是好幾年的工夫，金娃銀娃這姐妹兩個，身體發育得極快，麵貌也越發好看了。這兩個女孩子，整天在牧場中，她們最愛的是牲口。先前連夥計們全不敢隨便地教她們騎牲口，後來金娃銀娃整天死纏他們，夥計們隻好找兩匹極馴的馬，教她們兩人操練。金娃銀娃別看年歲小，可是她們得到這個安身之處，衣食無缺，整天又是在山坡上、羊群裏、牛群裏來回地跑，來回地跳，她們就沒有一點女孩子氣。這樣架不住日子長，這姐兒兩個一年多的工夫，已經練得很好的騎術，還是始終沒有出過事。金娃銀娃天生來的膽量還大，從來不懂得害怕，這個祝家山場，所養的牛群、羊群越發地多了。金娃銀娃高了興也跟著出去放牛放羊，她們跟著夥計常常在草原上、山邊上騎著牲口奔跑、較量。不過這姐兒兩個身量長得很高，身體又這麼健壯，可是在一班夥計眼中，仍然把她們當作小孩子看待，因為，一個十二歲，一個才十歲。可是金娃銀娃已經一切事全明白了，兩人常常躲到清靜地方，有時坐在山坡的石頭上，有時躲在樹蔭下，離得眾人遠遠的，兩人低聲說話，絕不叫別人聽見，兩個人說完話，眼圈總是那麼紅紅的，分明是哭了，誰也猜不出她們哭的原因。

哪知道金娃銀娃姐兩個的心思，無法告人。她們就是因為媽改嫁大力神祝濤，她們認定了是最不對的事，媽無論如何，設法回老家，何必非嫁人不可，這個大力神祝濤他當初固然救過娘兒三個，可是你既然救過人，就應該慷慨大方地救到底，哪知道他竟安定了娶媽做妻室的心，他救人的好心就不幹淨了。祝濤對待這娘兒三個固然是不錯，他脾氣暴躁，可是在媽麵前看得出，是盡力收斂著，對待姐兒兩個，有時候也鬧幾句。大雲二雲也知道他絕無惡意，完全是照顧著姐兒兩個，這姐兒兩個無形中總覺得有說不出的一種難過，對大力神祝濤，永遠是不願親近，更能夠咬緊了牙，始終不招呼一聲爹，這也是惹得大力神祝濤最不滿意的事，不過祝濤雖是不滿意，可也沒什麼過分地對付這兩個孩子。這天，正因為看著羊群、牛群百八十頭一撥，散漫在山坡、草原和河邊，這些夥計們一個個提著長鞭子，有的守在牛羊群附近，有的圍著牛羊群四周來回轉著照顧。這時忽然有一個夥計，他把一頭牲口拴在河邊的小樹上，他到河邊上坐在水坡上洗一件汗濕透了的衣衫，這匹牲口是新買來的，性烈，韁繩又沒拴好，很快這匹牲口竟把韁繩掙脫了，驚竄下去。這個夥計發覺牲口跑了，他趕緊地追趕，哪裏會追得上，牲口一竄出來，可要惹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