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氣也漸漸地冷了,越往前走,簡直沒個落腳的地方了。自己想給人傭工,她這樣女人在這種地方就沒有人用,一看那個樣子,就是懦弱無能,尤其是帶著兩個女孩子,誰肯一收養就是三口。漸漸地到了馬耆道境內。孔雀河邊這時候已經入了冬。馬氏帶著兩個孩子,可苦了。在這種地方,隻要入了冬,全得有極整齊的禦寒衣服。像這種地方是畜牧之區,牛羊出產之地,羊皮氈子這一類東西是很賤,可是任憑怎樣賤,得拿錢買,馬氏身邊剩了有限的錢,就不敢動了。
這種地方有時走出幾十裏見不著人家,看不見村莊鎮甸,身邊這幾個錢為的將就著母女三人多活些時日。在孔雀河附近一個小地方名叫白沙屯,這是一個小鎮甸,不過這一帶店房可最方便,有人家的地方就有店。這種店可就是當地人,也是窮人們搭蓋幾間草包,為的是給行路的客人方便,遇上天冷的時候、大風雪的時候,這種小店倒往往人全是滿著。這幾天朔風陣陣,天氣變得格外冷,娘三個可憐一件棉衣全沒有,再往前走可實在支持不住了,馬氏帶著大雲二雲,將到了白沙屯的何家小店。
這種店房錢是很賤,一間草包,若是最小的屋子,每天也就是幾文錢,馬氏這兩天連急帶凍,已經有了病,不過到了這種饑寒交迫的時候,但不能咬著牙,也得強自支撐。在何家店這一住下來,馬氏的病反倒發作起來,寒熱交作,燒一陣,冷一陣。這一來大雲二雲,嚇得隻有偎在媽的身邊哭,店家一看,這可遭殃,招攬了這麼個客人,非找麻煩不可了。可是已經住在這,又不能強迫把馬氏再趕出去,住過兩天之後,馬氏簡直不能起炕了,這種店房,店錢是賤,在這種嚴冬的時候,隻要你想炕暖,多燒柴,你得拿出錢來,不然就是冰冷的炕,除了那種夥住的大炕,他們是把柴錢加在店錢裏,一個大屋子內能住十幾個客人,擠在一個炕上。
馬氏雖則窮到這種地步,她總是規矩人家的婦女,她哪肯和別人夥屋。自己住在這小屋內更受了罪,身邊的幾個錢算計著,住在這個店裏,連吃帶店錢隻能支持三五天也就完了,她哪還舍得再多花錢買柴燒暖炕,娘三個住在這種冰冷的屋內,沒有穿的,更沒有鋪的,沒有蓋的,簡直是要活活地凍餓死。店家更問出來這娘三個是逃難出來的,無投無奔。店家知道早晚這個女人非死在這裏不可,他們竭力地勸著馬氏叫她走,告訴她,趕奔大城市。那裏有做善事的,看到你們這種異鄉人,流落在這種地方,倒能夠想法安置你們,頂不濟也能舍給你們兩身衣服,周濟你們幾個錢,在白沙屯這裏耗下去,那可是自己毀自己,開店的是沒有什麼,至多你欠幾個店錢,我們是替你打算,還是趕快走吧!
馬氏她是不想死賴在這,尤其她這種女人,既不會甜言蜜語地講話,也不會厚著臉皮地向人乞憐,她是想走,願意走,可是病由不得她,哪還支撐得起來。就這麼又病又冷,每天更得不到病人吃的東西,不過買兩個粗麵的饃,買兩碗粥,娘三個也不過是將就渡命。馬氏一連試了兩次想離開這,可是才一下了土炕,險些個把頭全碰破了,腿軟了,支撐不住了,現在連自己也鬧不清,是病,還是饑寒所致。
這個大雲在萬分無奈之下,自己冒著寒風跑至河邊一帶,拔些個野草,撿些個亂柴,背了回來,燒了炕,娘三個取暖,但是一個小孩子,身上就沒有衣裳,一出去就凍僵了,能撿多少柴?灶裏燒上一把火,也不過屋中略見一刻暖氣,跟著還是冰冷冷的,娘三個抱在一處,這次反亂把人毀得可太厲害了,一個安樂溫暖的家,豐衣足食,到現在竟落成這種地步,這種苦況已經到了極處,店家是連催促了幾次,後來看到馬氏情形實在不是故意賴在這,店家也不再催促她們娘三個走了,隻好是自認晦氣,可是就是娘三個也到了山窮水盡沒有一點辦法了。
身邊的錢全花淨,連吃的全沒有了,馬氏到了這種情形下,拉著兩個女孩子,真是欲哭無淚了。自己知道恐怕不容易再多活下去了,隻有告訴大雲,媽倘若死在這裏,隻剩下你們孤苦伶仃的兩個小孩子,唯有求店家多修好,找個大戶人家求他們把你們姐兩個收留下做奴做婢,由著人家去使用。你們這點年歲,恐怕不易有人收留你們,媽萬想不到,會落到這般地步,這真是呼天不語,呼地無聲,二雲年歲更小,她是不懂什麼,大雲稍懂得些事,可是究竟是個小孩子,叫她有什麼辦法?
店家有時實在動了惻隱之心,給她們留下一個饃,放下一碗粥,但是這樣能活下去。這天,外麵更飄起雪來,可憐這娘三個從頭一天就沒有吃什麼,天一亮,睜開眼是一點辦法沒有。馬氏看著兩個孩子餓得太可憐了,拉著大雲的手說道:“苦命的孩子,人窮誌短,馬瘦毛長,我們是規矩人家出身,媽和你們從來就不知道饑寒二字,現在真有些搪不過去了。好孩子,不要嫌害羞了,餓得多難受,找那富裕的人家,去求些食物吧。你會說話告訴人家,我們是逃難的,爹和弟弟全被匪人殺了,媽也病在小店內,無衣無食,眼看著全餓死。求那善心人,舍些吃食給我們,我們將就渡命。媽可以走路了,再帶著你們往大地方逃,哪怕把你們白送給大戶人家,你們也可以活下去,難道我們就這麼等死麼?”
可是大雲隻是哭,隨著媽這麼流落,就是一天吃半頓飯,還沒有伸手向人乞討過。先前大雲隻是哭,不肯去,隻是工夫大了,這個孩子也是饑火燃燒,餓得不能支撐了。自己一聲不響,抹著眼淚溜出店來,大雲她出了店之後,順著店門前往前走。走過了幾家門口,這時候,正是早飯的工夫,家家的房後麵全冒起炊煙,有時候經風中,送過來一陣陣的米香饃香,這種氣味,嗅在饑腸轆轆的鼻孔中,真叫人急得恨不得一把抓過來塞入嘴中。大雲年歲小,她雖不懂得什麼叫感觸,可是鼻中嗅到這股子氣味,也是急得流淚,但是淚全不敢流了,太冷,趕緊把淚痕擦淨,現在寒風砭骨,冷雪飄飄,這麼小的孩子哪禁得住,肚子這麼餓,身上又沒有衣服。
自己走到一家門口,想著無法開口,不會說,也不敢說,也害羞,本來沒討過飯。尤其這種風雪寒天,看不見人,自己縮在一家門邊,等了半晌,裏邊有個人走出來了,哪知道大雲嚇得反順著牆邊跑開。自己兩手把臉擋上,害羞,怕見人,並且索性不敢在這裏停留了,竟自跑出這個白沙屯。自己想了想這討飯多羞人,還是餓著,不找人家要,找些柴回去燒燒,先暖和暖和,萬一店家再給丟些吃食,不就省得往人家門口討飯去麼?這個孩子在這麼饑寒難擋之下,她真個咬著牙,不肯去開口乞討。
到了屯邊兒上,這裏正守著孔雀河邊,河邊已經凍了冰,蒙著一層雪。現在餓得沒有力氣了,並且凍得滿身全僵了,隻有渾身顫抖,好容易才撿了一小捆亂柴,背在身上往回走。這個孩子她哪還能支撐得下去,一進白沙屯邊,竟自倒在地上,頭昏眼花,雖則渾身顫抖,不覺得冷了,隻覺得頭轟轟的,眼看著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就死在屯邊。
這時從孔雀河的對岸,過來三個騎馬的人,全騎著很快的牲口,每個人身上全穿著大毛羊皮的皮敞衣,可是不掛布麵,頭上戴著皮帽子,腳上穿著氈靴,這三個人催著牲口風馳電掣,從孔雀河上一道小木橋衝過來,頭裏一個年輕的壯漢卻扭頭招呼道:“當家的,這裏大概是白沙屯,姓楊的這小子真便宜他,害我們跑這一夜冤枉路,可夠勁了,這個小地方可沒有大店,當家的咱們在這裏將就著先暖和一陣,再往下趕,就緩過氣來了。”
當中的這個人答道:“二愣子,你小子這麼不濟事,這算得什麼?我現在反出了汗,大店小店一樣,咱們又不是土殃子財主們,擺的哪門子架子。”說話中已經到了白沙屯口,頭裏這批牲口突然韁繩往左一領,馬上的壯漢,全罵了一聲,這裏還躺著一個小狗子,他媽的,喪氣。他的牲口,是照樣沒停直奔何家店。
可是當中這個騎牲口的,卻把韁繩猛一勒,牲口一打盤,他已經飄身而下,向後麵那匹姓口上的人招呼道:“大楊,勒一下子牲口,你看怎麼這個地方,還有這麼個小要飯的,他媽的,難道這裏人全死絕了?窮斷了筋,一個舍一碗粥,全舍不得發一點慈善心的,這麼點孩子會叫他凍死餓死,老祝就愛管這些閑事。”後麵的一個壯漢也翻身下馬,把牲口圈過來。
先前停牲口的這個人,年紀在四旬左右,生得身量高大,體格壯健,黑紫的一張臉,兩道掃帚眉,一雙大眼,看這種長相,頗像個關東大漢。他這時一揮手,把韁繩拋向那個大楊的,他卻緊走兩步,跑了過來,一俯身道:“喲,還是個小女孩子,可憐,大楊,有救,還哆嗦呢,才倒下來,也是一條小性命啊,把她抱住,帶到店裏去。”
後麵這個壯漢,他卻有些不願意,說道:“當家的,你這是找麻煩,管這個有什麼用,你照這樣的多著呢,你救得過來麼?”這個被稱為當家的,卻扭著頭罵了聲:“混蛋,小子,不往好處長,越學越沒有人心,見死不救,還自命是闖江湖朋友,你趁早撿大糞去吧,我偏管。”他竟自一俯身,把大雲抱起來。把自己老羊皮的披風前襟這邊拉開,把大雲揣在懷中,他頭一個夠奔何家店。
那個叫二愣子的正在回身張望,見他們當家的竟把雪地中倒著的那個孩子抱了來,他也是要說他們當家的多找麻煩,可是這個當家的卻不容他開口,瞪著眼道:“二愣子,別跟大楊學,一點好的心眼沒有了,見死不救,還說破壞話。趕緊進店,告訴店家不管有房間沒有房間,給我們騰出一間來,算是借用一個時辰,他隻要說沒有,可告訴他,準有一場人命官司叫他打。”頭裏那個壯漢撲哧一笑。
此時,店裏夥計也迎出來,一看客人這種勢派,他就滿臉賠著笑道:“老客,辛苦了,這麼早,這是從哪兒來?我們這個小店,老客們怕住不慣吧!”
那個叫二愣子的忙說道:“夥計,你們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暖房熱屋的,你敢情不嫌冷,我們在雪地裏整跑了一夜,少說廢話,快給我們找一間暖屋子,我們是祝家山場的,知道麼夥計。”
夥計一聽諾諾連聲道:“老客原來是住祝家山場的,當家的也來了麼?”那個二愣子道:“快著點,不用大驚小怪的,那不是我們當家的麼?”店夥探頭看了一下,一縮脖子,一吐舌頭道:“大力神,我們小店財神爺到了。”他翻身一迭連聲地喊著:“掌櫃的快著點,把咱們那間幹淨屋子讓出來,祝家山場祝當家的來了,別惹他生氣。”裏邊也答應著,夥計伸手把二愣子的牲口接過去。敢情這來的就是五雲台祝家山場的大力神祝濤,帶著兩個夥計,一個叫張二愣,一個叫楊大個兒。這位大力神祝濤,此時是才闖出 “萬兒”來,各處在傳揚著,所以店夥們全是嚇得趕緊趨承敬奉,掌櫃的也在迎接著。他們可看見這位當家的用皮披風抱著一個人,因為臉全在披風內擋著,看不出是誰來,雖是驚異,不敢過問,把這三人,接迎到他們的櫃房內。
這種小店可沒有別處店房那樣規模,這也不過是他們自己住的屋子,炕燒的暖,屋裏顯得熱氣騰騰的。大力神祝濤,到了屋內,把披風掀開。這個祝濤他的身軀健壯,更有這個大皮襖,把大雲蒙了半晌。此時大雲全身完全暖過來,已經哎喲著,招呼出媽來。大力神祝濤扭頭向兩個夥計道:“看,我這兩下子怎麼樣,緩過來了。”他跟著把大雲往暖炕上一放,更把自己的披風脫下來,蓋在大雲的身上,掌櫃的夥計全跟進來。掌櫃的一眼看到大雲的臉,不禁驚呼道:“咦!這不是那個乞婆的女孩子麼,怎麼!當家的會把她抱來!當家的你也不怕沾了窮氣。”
大力神祝濤一瞪眼道:“掌櫃的嘴上留一點德,人心全是肉長的,誰家也生兒養女,這個孩子不過是窮,她也不會就這麼晦氣,但得一步地,何須不為人。掌櫃的你如是富裏生富裏長,家財萬貫,也不會幹這個窮買賣,盡跟窮人打交往,整年地拿窮氣熏著你,咱們還不是一樣麼,全是憑著人在外麵闖,總要大量些。姓祝的是窮小子出身,還知道窮人甘苦,所以我才管這種閑事,掌櫃的這個孩子她竟住在你店中,這倒是很為難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