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敢情祝金娃、祝銀娃,並非是大力神祝濤的親生女兒,這個馬氏,她是帶著兩個女兒,逃難到邊荒,饑寒交迫,無可奈何,才走了這條路。帶著這兩個女孩子,嫁給了大力神祝濤,這是十餘年前的事了。她們母親馬氏原本是甘肅省玉門關附近的人,她們住家在玉門關南,駐馬河邊,地名叫九華屯。馬氏的丈夫名叫林嘯風。早年,從林嘯風的父親就是一個能創事業的人。他們還是家傳的武學,父一輩子一輩,全會功夫。林嘯風的父親還幹了十幾年鏢行,趕到晚年因為一件事,自己幾乎毀在路上,僥幸保全下來,個人灰了心,擱下鏢行不幹,經營商業,在北口西口販運些羊皮貨,很賺了些錢,在九華屯也置了不少田產。後來老人家去世,林嘯風守著爹爹遺留下的這點家業,一家也足夠溫飽的。
林嘯風自幼也是好練武,長拳短打、兵刃暗器樣樣精通。到了他本身,雖不再出去給人家做事,在九華屯鋪了一片場子,教幾個徒弟,一家衣食足夠溫飽,人人羨慕林嘯風是有福的人。他的妻室馬氏,還是寧夏府一個老世家的姑娘。馬氏的父親還有功名,馬氏更是一個治家的好手,很能替林嘯風料理家務。馬氏生了兩女一兒,一個叫大雲,一個叫二雲,一個叫三寶,這一家人日日過得安安樂樂。
九華屯是個小地方,像他這種人家很少,哪知道這一年發生邊亂,刀兵四起,從甘肅省涼州、蘭州,到處裏全成了戰場。這場變亂,整整一年多還沒平定。可是地方上全毀了,連青海一帶,也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在那種時候,各處裏盜匪蜂起,成群結隊,小股的百八十名,大股的就有一兩千名。攻州奪縣,隻要股匪經過之處,焚燒殺掠,到了哪裏,哪裏就算土平了。這一來,玉門關一帶,也是一樣了,各村莊市鎮,一夕數驚,鬧得黎民百姓流離失所,到處全是逃難的。
九華屯這個地方,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現在任憑哪個村莊,哪個鎮甸,都無法防衛了,因為官家已經沒有力量再保衛黎民百姓。各村莊鎮甸,雖也辦了團練鄉勇,可是究竟有多大力量,哪能夠擋得住這種大股的盜匪。這時家家戶戶也全預備逃難了,能帶的東西,打點起包裹來,不能帶的,有的埋藏起來。但是誰都知道隻要大股的盜匪一來,家就算完了。因為各處被搶過的地方,差不多全是燒個幹幹淨淨。現在家家戶戶,全是弄成無投無奔。可是風聲一天比一天緊,九華屯這裏已經得到了信息,有一大股盜匪已經奔這邊來了,大約很快地就能到了玉門關一帶,林嘯風這時更在病中,這一來可把妻室馬氏急死了。
自己一片家業,全在九華屯這裏。凡是在鄉下住的人,沒有多少存著浮財的。現在眼前更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大雲二雲,一個八歲,一個六歲,小男孩三寶才四歲。真要是股匪已到九華屯,恐怕再想逃全不成了。弄這三個孩子是最大的累手,所以馬氏跟丈夫林嘯風商量,我們還是咬咬牙扔了這片家,先逃開吧,若是真等股匪到了眼前,再想走恐怕就不易走脫了。但盼著一家人全能夠活下去,反亂平定了,我們還可以回來,這片家產固然是難舍,可是也得人活下去,真要全死在匪人之手,有萬貫家財有什麼用!
林嘯風這時也真急死了,他雖然是四十多歲的人,可還是像鐵一般的漢子。他是練武的,現在這一病可毀了他,精神氣力全不成了,自己看看眼前的兒女,也真是痛心,不逃走是不成了,隻好收拾細軟的東西,打點起幾個包裹。在這種時候,真叫人痛心、難過。他們是很好的一片日月,家中過著富裕的日子,現在要扔下家一走,真是摸什麼全舍不得,但是事實上又無法全帶走。現在鬧得這麼緊,逃難的整天順著九華屯前往西,像潮水一般地那麼過著。在這種時候,什麼全不容易找到了,想多帶東西更走不脫,隻好打點了四個大包裹,叫一個長工老陳跟著一塊逃。現在逃下去是沒有投奔的地方了,往東去那裏也走不通,現在隻有往極生疏的新疆省,還可以暫避反亂。林嘯風跟妻室馬氏,帶著三個孩子,跟一個長工老陳逃出來。把自己的家宅門倒鎖上,這隻有聽天由命,隻盼著人能逃開。反亂平定下去,這個九華屯能夠保全住了,將來還可以回來,再過好日子,不過這是自己安慰自己的想法,不容易再有這種希望了剛逃出來時,自己家中還有一套騾車,這樣將就著一家五口,全擠在車上,老陳趕著車,要是這樣能入了新疆境,就逃了活命。現在路上太難走了,逃難的太多,把一條官道都擠滿了,有車有牲口也走不開,所以走得很慢,一天也不過出來三四十裏路。趕到第二天風聲越發緊了,已經有九華屯逃下來的人,傳過來信息,九華屯已經完了。整個村莊,完全被股匪洗了。不肯逃的,多半死在村中,整個村莊完全被焚毀。林嘯風跟馬氏夫婦兩個聽到這個信息,隻有痛哭,可是情形是一時比一時緊。往前走著,後麵又傳來信息,說是這一大股匪人已經往西竄過來,眼看著就到了。這一來,路上可也亂了,哭喊連天,全喊著趕緊地快往山上和偏僻的地方躲避吧。隻要再在官道上走,被股匪追上,一個也活不了。這一來,林嘯風跟馬氏知道現在有這輛騾車,更張眼,隻要被股匪看見,一定知道是鄉下的財主,非死在匪人手中不可了。在這種時候,但求能活下去,誰不惜命,隻好把騾車扔在路旁。
老陳背著兩個包袱,林嘯風也背著一個包裹,還得抱著三寶,因為這個孩子最小,不懂事。老陳抱他,他就哭,林嘯風雖則帶著病,心疼愛子,也隻得強自掙紮,背著包裹,抱著孩子。馬氏卻得抱著二雲,領著大雲,這樣一直地跑上一個小山。天已經黑了,這種變亂的時候,可就苦死這般逃難的人了。在這種地方,誰也不認識道路,反正是辨別著方向往西走,果然在後半夜,股匪是漫山遍野地下來,又是人,又是馬,聲勢驚人!因為逃難的太多了,裏頭這撥過來,後邊照樣地像潮水地湧過來,被這夥股匪追上了,一片的哭喊連天,殺死的人太多了。
林嘯風等隨著一班逃難的人,在山上一夜就沒敢動。直到天亮後,這大撥的股匪全走了,這班人才漸漸地退下山來。隻見官道上這種慘狀,簡直不敢看了。到處是血淋淋的屍體,東一個,西一個,有那不值錢的衣物,全拋置在路旁。馬氏嚇得渾身亂戰,連路都走不動了,三個孩子也全嚇得直哭不敢抬頭。大家哪敢停留,緊著往前走。這一大股匪過去之後,人心全略微地安定了一點,認為可以逃得活命了。
到了疏勒河附近,林嘯風實在有些掙紮不動了,花了很多錢,算是乘上一條客船,不過船上的客人是滿滿的。在這種逃難的時候,隻要有船可坐就算是幸運兒了,這六口上了船,全可以緩緩氣。
好在逃出來時,就知路上不容易再買到吃的了,自己身邊全帶著些幹糧,現在就是將就渡命吧。哪知道林嘯風這一家人,若是不上船,還許逃得活命,這一上船,反毀了。船才走出半天來,敢情股匪不是一撥,又有第二撥匪人,順著官道撲上來。疏勒河許多逃難的船全是滿載客人,這夥匪人焉能放過。岸上河中又是一片哭喊連天,匪人們很快地就撲到林嘯風這條船上。這條船本是貼近河邊不遠,林嘯風因為一家人往後的生活全在自己這個包裹上。他此時見匪人已經撲過來,他看到靠著岸邊,有一片葦塘,他此時還在抱著小兒子三寶。匪人們已經從船後撲上來,在高喊著:“要命的,趕緊把金銀財寶細軟獻出來,饒你們活命,敢隱藏財物不拿出來的,立時斬殺。”在喊聲中已經動了手,船後已經砍倒了兩三個,踹在河裏的好幾個,一片哭喊求饒命。
林嘯風趁著一亂的工夫,他抱著三寶抓起自己這個包裹,從船邊跳下去。離著河岸可還有一丈多遠,可是這一片河頗寬,靠邊上一帶水淺,林嘯風跳下去,落在水中。此時竟有一名匪徒看見了林嘯風,他從船當腰一縱身,躥過來口中在罵著:“該死的東西,你還想逃?送你往老家去吧!”這個匪徒身軀各別的高大,他一縱身已經躥到水中,追上了林嘯風。伸手把林嘯風的包裹抓住,趁勢一刀,向林嘯風頭上砍去。林嘯風用力一晃身,這一刀砍在了左肩頭後。在林嘯風哎喲聲中,這個匪徒喊了聲:“去你娘的吧!”噗的一腳,踹在了林嘯風的左胯上,林嘯風被踹得連懷中抱的小兒子三寶倒下去,沉入水中,竟順著河心漂流下去。
可憐馬氏在船上看得真真切切,她先前還在喊老陳你快救他。這個老陳他倒是不顧命地往船下跳,想哀求匪人饒了林嘯風的命,已經來不及了。趕到他跳下船來,林嘯風跟三寶爺兒兩個的屍身順流漂去。這個匪徒真是窮凶惡極,他又罵聲:“你這死囚的,也想逃,你也去吧。”手中刀向外一揮,可憐老陳也被劈死在水中。此時船上的人又被砍死了好幾個,其餘的人全把財物獻出來。馬氏此時連嚇帶急已經昏倒在船板上,兩個孩子抱住了媽哭叫著。這個大個子匪徒,提著包裹跳上船,還仗著馬氏死過去,這個匪徒伸手把馬氏身邊的包裹也抓起來,從馬氏身邊過去,口中還在罵著:“便宜了你們這群東西。”二雲卻是嚇得不敢抬頭,可是大雲這個孩子,雖則也才八歲,這麼點個女孩子,在這種情形下,她居然抹著眼淚,抬頭看了看這個匪徒,看著他轉身,跳上了一條劫奪了的船。大雲卻望著他的背影,恨恨地說道:“我記住了你,你就是殺我爹爹的惡賊。”這夥股匪,飽掠之後,全竄上岸去,把劫奪的財物,一車一車地裝著,更趁勢拉走了許多年輕力壯的人,在塵土飛揚中,呼嘯而去。
這一帶又是一片淒慘的哭聲,沒有一個幸免的。錢財衣物,被匪徒們搜刮一空,可是天色已經漸漸晚了,馬氏在這兩個孩子連續哭喊呼喚之下,緩緩醒過來,摟著大雲二雲,隻有痛哭。丈夫兒子老長工,全死在股匪手下,可憐他們連屍首全不知漂流到哪裏去了,帶出來的銀錢衣物,完全被搶走了,這船家全被砍傷了兩個。
船家到此時也沒有辦法,除去死傷的,船上還有十幾個客人。明知道這些人,不隻沒錢了,連吃的全沒有了,真格地立時逼迫他們登岸,同是逃難的人,船家也有些居心不忍了。跟大家說明,在這種情形下,誰也顧不得誰,這十幾個人多半是老幼婦女,船家情願餓著肚子白出力,仍然把他們送到十裏堡。那裏已經是甘新交際之地,誰願意投奔那裏,自己走自己的路。誰餓了,咱們誰也別麻煩誰。這群客人們,哭哭啼啼,船家照舊地撐著船往前趕路。仗著半路上又搭了兩撥客人,船家看見他們帶的幹糧多,跟他們講好了,願意乘著船走,拿幹糧做腳錢。這樣找著兩撥客人換了許多食物,船家除去自己吃的,倒還分散給真餓極了一點東西沒有的客人。這樣到了第二天,趕到十裏堡,船停在這裏,這些逃難的難民們全得登岸了。
現在可把這個馬氏哭死了。她根本在家鄉九華屯,就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隻會照管家事,看顧兒女,外麵的事情任什麼不懂,並且從小也沒有走過遠路,現在任什麼人沒有了,隻剩下這兩個苦命的孩子,跟隨在身邊。更不知反亂何日平定,九華屯一時半時是不能回去了,就是回去了連個住處也沒有,全燒淨了。可是現在往哪逃?無親無友,無投無奔,還仗著被劫時她嚇得暈死過去,匪徒們已經得了不少財物,並沒有再搜翻她的身上,馬氏的身邊還有幾件首飾,和一點散碎的錢。聽別的逃難人異口同聲全是說隻有往新疆去,可以暫時躲避這種大反亂。
馬氏現在往前走,也不知道是打聽著奔什麼地方。先把首飾變賣了,有幾個錢,娘三個倒還能將就活動。但是大部分的財物,完全在四個包裹內,身上這點零星的首飾,不過是隨手掖在身邊,沒有多少錢,這種逃反,是遙遙無期。尤其是離開甘肅境內,確實的信息一點得不著了,隻有聽著遠路的傳言。可是聽到反亂的情形,簡直是沒指望,傳說的比眼見的還厲害,叫你就沒有那麼大膽量,再敢往甘肅境內逃回去。這個馬氏帶著兩個小女孩大雲二雲,不知不覺出來的道路很遠了。因為新疆省這裏幾個護華使,對於邊境布置得好,青海的大部分股匪,屢次往這邊竄,全被打回去,算是把本省和甘肅接境的地方全保住了,各處裏安安靜靜,馬氏跟兩個女孩子雖倒不至於再提心吊膽地怕反賊了,可是身邊的錢卻沒有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