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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次要形勢(續2)

現在需要知道,為什麼這個卓越的圖畫才能以人體為主要題材;由於什麼經驗,什麼習慣,哪一種熱情,人會對肌肉感到興趣;為什麼在廣大的藝術園地中,他們的眼睛偏偏注意健康,強壯,活潑的形體,為後代的人再也找不到,或者隻能根據傳統抄襲的形體。

為了解這些問題,我已經敘述過當時人的精神狀態,現在要給你們指出當時人的性格屬於哪一類。所謂精神狀態是指一個人的觀念的種類,數量,性質。觀念仿佛家具,頭腦中的家具象宮殿中的家具一樣不難更換。我們毋須驚動建築物,盡可放進別的帳幔,別的酒架,別的銅器,別的地毯;同樣,用不著接觸心靈的內部結構,我們可以放進別的觀念;隻要換一個處境或者換一種教育就行。人的觀念各各不同,看他是無知識的人還是文人,是平民還是貴族而定。——但人身上還有比觀念更重要的東西,就是他的結構,也就是他的性格,換句話說是他天生的本能,基本的嗜好,感覺的幅度,精力的強弱,總之是他內部動力的大小和方向。為了使你們看到意大利入心靈的深刻的結構,我要把產生這結構的時勢,習慣,需要,揭露出來;你們看了結構的過程,比單知道結構的定義可以了解得更清楚。

那時意大利的第一個特點是沒有穩定而長久的太平,沒有嚴正的司法,不象我們有警察保護。那種極度恐慌的情緒,混亂與強暴的社會,我們不大容易想象,因為我們在安全的環境中生活太久了。我們有那麼多的憲兵與警察,反而覺得他們給人麻煩多,好處少。街上一隻狗碰斷了腿,十來個人圍攏一看,就有一個留著小胡子的人走過來叫道:“諸位先生,集合是禁止的,散開散開。”我們覺得這種幹涉未免過分,心裏生氣,可忘了就是這些留著小胡子的家夥,使最有錢的人和最弱小的人都能半夜裏不帶武器,太平無事的在僻靜的街上單身行走。假定沒有他們,或是在一個警察沒有力量或不管事的地方,情形怎麼樣呢?例如澳洲和美洲的金礦區,大批淘金的人擠在那裏,還不曾建立一個有組織的政府,隻能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倘若怕受攻擊與侮辱,或者受到攻擊與侮辱,唯一的辦法是向對方一槍打去,對方也馬上回敬,有時還有鄰居參加。生命財產時時刻刻需要保護,四麵八方都有強暴的突如其來的威脅。

一五〇〇年左右的意大利,情形與此相仿。在我國,規模龐大的政府四百年來日趨完善,認為它最低限度的義務不但要保護每個人的生命財產,還得保障每個人的休息與安全。當時的意大利根本不知道這種組織;國君是小霸王,政權普遍都用暗殺和毒藥奪來,至少也是用暴力與陰謀。他們唯一的心事當然是保持政權;人民的安全是不大管的。人隻能想法自衛,自己動手報仇;倘使有個倔強的債務人,或者路上碰到一個蠻橫的家夥,或是認為某人對自己不利或者抱著敵意,就得把對方解決,愈早愈好。

例子多得很,隻要翻翻當時的筆記,就知道私鬥和親自動手的習慣多麼根深蒂固。

斯丹法諾·特·英番絮拉在日記中寫道:“九月二十日,羅馬城中大為騷擾,所有的商人都關上鋪子。在田裏或葡萄園中做活的人急急忙忙趕回家,不論本地人外鄉人,都趕緊拿起武器來,因為傳說教皇伊諾桑八世確實是死了。”

這一下,十分脆弱的社會綱紀解體了;入又回到野蠻狀態;個個人都想趁此機會擺脫仇家。便是平日,暴行雖則少一些,殘酷的程度還是一樣。高龍那和奧爾西尼的私鬥,竟蔓延到羅馬城外。他們家裏養著武裝的打手,又召集莊園上的農夫,到仇家田地上去搶掠;即使休戰,為時也極短,每家的首領一麵披上鎖子甲,一麵派人報告教皇,說敵人先動手。

“便是羅馬城內,白天和黑夜都有不少命案,沒有人被謀殺的日子是難得的……九月三日,一個叫做薩爾華陶的攻擊仇家貝尼阿卡杜多,雖然他們已經交了五百杜加保證金講和。”

這是說他們兩人都交了五百杜加,首先破壞休戰的一方就要損失這筆保證金。用這個方式保證諾言在當時極為普通;除此以外,無法維持公眾的安寧。徹裏尼在他的賬簿上親筆寫著:“今天,一五五六年十月二十六日,我貝凡紐多·徹裏尼,出了監獄,跟仇家講明休戰一年。我們每人交了三百元保證金。”但金錢的擔保並不能約束暴烈的性子和強悍的風俗。所以薩爾華陶仍舊去攻擊貝尼阿卡杜多,“戳了兩劍,對方受了重傷,終於死了。”

事情鬧到這一步,藐視法官太甚,不能不引起他們幹涉,群眾也來參預,大致同今日加利福尼亞所實行的私刑相仿。在新設立的殖民地上,命案太多的時候,城裏一些做買賣的和有身分有地位的人,帶著熱心的群眾跑去逮捕凶犯,把他當場吊死。同樣,“九月四日,教皇派他的侍從帶著官吏和群眾去拆毀薩爾華陶的屋子。他們拆了屋子,當天又把薩爾華陶的兄弟哲羅姆吊死,”大概因為沒有抓到薩爾華陶本人。在群情洶湧,人人動手的場合,每個人都要受家屬牽連。

諸如此類的例子可以舉出四五十個。當時的人動武成了習慣,不僅平民,連一般地位很高或很有修養的人,也做出榜樣來影響大眾。琪契阿提尼說,有一天,法國國王委派的米蘭總督德利維斯,在菜市上親手殺了幾個屠夫,因為“他們那種人素來蠻撗,竟敢抗繳不曾免除的捐稅”。現在你們看慣藝術家安分守己,晚上穿著黑衣服,打著白領帶,斯斯文文出去交際。但在徹裏尼的回憶錄中,藝術家同闖江湖的軍人一樣好勇鬥狠,動不動殺人。有一天,拉斐爾的一般學生決意要殺死羅梭,因為他嘴皮刻薄,說拉斐爾的壞話;羅梭隻得離開羅馬;一個人受到這種威脅,不能不趕快上路。那時隻要一點兒極小的藉口就可以殺人。徹裏尼還講到華薩利喜歡留長指甲,有一天和徒弟瑪諾同睡,“把他的腿抓傷了,睡夢中以為給自己搔癢;瑪諾為此非要殺華薩赳不可。”這真是小題大做了。但那個時代的人脾氣那麼激烈,打架那麼隨便,一下子會眼睛發紅,撲到你身上來。鬥獸場中的牛總是先用角撞;當時的意大利人總是先動刀子。

所以置馬城內城外經常看慘事:刑罰跟東方專製國家的差不多。教皇〔亞曆山大六世〕的兒子,華朗蒂諾阿公爵,風雅俊美的賽查·菩爾查,肖像至今掛在羅馬的菩該褰畫廊裏;你們去數數他犯的命案吧,倘使數得清的話。他趣味高尚,是第一流的政治家,喜歡宴遊行樂,欣賞風雅的談話;細腰身穿著黑絲絨短褂,一雙手非常好看,眼神安靜,完全是大貴族的氣派。但他令人畏懼,往往親手殺人,不是用劍,就是用短刀。

蒲卡爾特在日記中說:“第二個星期日,有人戴著麵具在城關說侮辱華朗蒂諾阿公爵的話。公爵知道了,叫人抓來,割下他的手和半段舌頭,再把舌頭縛在小指頭上,”大概算立個榜樣。另外一次,象法國一七九九年代的燒腳黨,“公爵手下的人用繩子扣著兩個老人和八個老婆子的胳膊,吊在空中;在此之前,先燒那些老人的腳,逼他們說出藏金所在,他們或是不知道或是不肯說,所以被活活吊死。”

又有一次,公爵叫人帶一批死囚到爵府的院子裏,他穿著極漂亮的衣服,當著許多上流人物,親自用箭把他們射死。“他還在教皇〔他的父親〕的衣裙底下殺死教皇的寵臣逛羅多,血濺到教皇臉上。”他在自己家庭中也殺戮很多,他叫人把妹夫刺了幾劍,教皇派人守著傷者,“可是公爵說:中午沒有幹掉,晚上再來收拾。果然有一天,八月十七,他闖進臥室;妹夫已經起床;他吩咐妻子和妹子出去,叫來三個凶手把妹夫勒死。”此外他還殺死同胞哥哥甘提亞公爵,叫人把屍首扔在台伯河裏。經過官方幾次調查,發見出事的時候河邊上有個漁夫,問他為什麼不報告羅馬總督,他回答說:“用不著;因為夜裏在同一地方丟入河裏的屍首,他一生見過一百多,從來沒有人過問。”

毫無疑問,享有特權的菩爾查家族對下毒與暗殺有特殊的嗜好,特殊的本領;但意大利別的小邦,統治階級的男男女女也好殺成性,不愧和菩爾查家族生在同一時代。法安查的霸主有些事情引起妻子的嫉妒;妻子藏了四個凶手在床下,等他睡覺的時候出來襲擊;他猛烈抵抗,他妻子跳下床來,抓起床頭的匕首從背後把丈夫殺死。她為此被驅逐出教;她的父親托洛朗·特·梅提契說情,因為他在教皇前麵極有勢力,要求撤銷教會的處分;辯解的理由有一條是他“要替女兒另找一個丈夫。”一刺死米蘭公爵迦萊佐的三個青年,平時常讀普盧塔克的《名人傳》;其中一個在行刺時被殺,屍首給拿去喂豬;其餘兩個被分屍以前,說他們殺死公爵是因為“他不但汙辱婦女,還宣揚她們的恥辱”,因為“他不但殺人,還用奇奇怪怪的毒刑。”在羅馬,雷翁十世差點兒被幾個紅衣主教謀害,他們買通教皇的外科醫生,打算在替他包紮瘺管的當口把他毒死;結果主謀的班脫魯契紅衣主教被處死刑。再看統治裏米尼邦的瑪拉丹斯大一家,或者法拉拉的埃斯德一家,凶殺與下毒同樣成為門風。——佛羅棱薩好象是一個比較上軌道的城邦,領袖是梅提契家的子孫,聰明,豪爽,正派,可是佛羅棱薩的全武行同你們剛才聽到的一樣野蠻。巴齊一族因為權勢都落在梅提契家,氣憤不過,約同比薩的總主教謀殺梅提契家的兩兄弟,於裏安和洛朗,教皇西克施德四世也參預其事。他們決定在聖·雷巴拉大教堂的彌撒祭中動手,以祭獻禮為號。同黨庳堡厘用匕首殺了於裏安;法朗采斯穀·特·巴齊還發狂一般戳於裏安的屍首,甚至傷了自己的大腿;接著他又殺了梅提契家的一個朋友。洛朗也受傷了,但他勇敢非凡,還來得及拔出劍來,把大氅卷在臂上當盾牌:所有的朋友都圍在他身邊,用劍或身體保護他退到法衣室。同時,巴齊家其他三十個黨羽,由比薩總主教率領,已經攻進市政廳去占領政府。但總督上任的時候把所有的門都做著機關,一關上,裏麵無法打開;因此那些黨羽象進了耗子籠一樣。民眾拿著武器從各處趕到,捉住總主教,讓他穿著莊嚴的法衣吊死在主謀法朗采斯穀·特·巴齊旁邊;總主教狂怒之下,雖然快吊死了,還挨過身去拚命咬同黨的肉。“巴齊家族和總主教家族大概各有二十人被剁成幾塊,爵府的窗上一共吊死六十個人。”一個名叫安特萊阿·特·卡斯大諾的畫家,被找去畫這個大規模吊死的場麵,後來竟得了個綽號,叫做畫吊死犯的安特萊阿。據說這個畫家也是一個殺人犯,因為一個朋友偷了他畫油畫的秘訣,把朋友殺了。

類似的情形在那時的曆史上太多了,講也講不完;但我還要舉出一樁來,因為其中的人物下麵還要出現,而且講的人是馬基雅弗利:“番爾摩的奧利凡雷多小時候父母雙亡,由母舅喬凡尼·福利阿尼撫養長大。”後來他跟著幾個哥哥學武藝。“因為天資聰明,身體強壯,人又勇敢,很快就成為部隊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但他羞與普通人為伍,決意叫幾個番爾摩人幫忙,奪取政權。他寫信給舅舅,說離鄉日久,想回來探望舅舅,看看本鄉,同時看看他祖傳的產業。還說他所以不辭勞苦想走一遭,無非是衣錦榮歸之意,讓本鄉人看到他不是在外虛度光陰;他要帶一百騎兵同來,都是他的朋友和仆從,希望舅舅叫地方上體體麵麵的接待他,那不但對他奧利凡雷多麵上好看,而且也是從小撫養他的喬凡尼的光彩。喬凡尼照信上說的一一辦到,叫番爾摩的市民熱烈歡迎,還留他在自己家中住下……過了幾天,奧利凡雷多把事情布置定當,便舉行一個隆重的宴會,把喬凡尼和當地的名流統統請去。席終他故意提到一些重大的事情,談著教皇亞曆山大父子的權勢和他們的作為,忽然站起身來,說這樣的題目應該換一個機密的地方去談。他走進一間屋子,喬凡星和其餘的人都跟著。剛剛坐定,就有伏兵從屋子隱處跑出來,把喬凡尼和其餘的人一齊殺死。隨後奧利凡雷多騎馬進城,到市政廳去襲擊首席執政;居民嚇得不敢不服從,由他組織政府,當了領袖。凡是心中不滿而可能對他不利的人都被他殺了……不出一年,他聲勢浩大,所有的城邦都怕他。”

這一類的行動屢見不鮮,賽查·菩爾查一生的事跡都是這樣,教廷收服羅馬涅邦的經過無非是一連串的奸計和凶殺。——這是真正的封建社會,每個人都由著性子去攻擊別人或是保護自己,把自己的野心,惡毒,仇恨,貫徹到底,既不怕政府幹涉,也不怕法律製裁。

可是十五世紀的意大利和中世紀歐洲的極大分別,是在於意大利人有高度的文化。關於這個優美的文化,你們前麵已經見過各種證據。一方麵,態度已經很文雅,趣味已經很高尚,另一方麵,性情脾氣仍舊很凶暴:兩者成為一個極奇怪的對比。那些人都是文人,鑒賞家,上流人物,禮貌周到,談吐雋雅;同時又是武士,凶手,殺人犯;他們行動象野蠻人,推理象文明人,可以說是聰明的豺狼。一:倘使豺狼能對它的同類作一番研究功夫,可能定出一部殺人犯專用的法典。意大利的情形正是如此。哲學家們把目睹的事實歸納為理論,結果竟相信,或者公開的說,要在這個世界上求生和成功,非凶惡不可。這些理論家中最深刻的一個是馬基雅弗利〔一四六九——一五二七〕,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還是正派的愛國的人,有很高的天才,寫了一部書叫做《論霸主》,說明奸詐和凶殺是正當的,至少是許可的。說得更正確些,他既沒有許可,也沒有辯護;他無所謂義憤,把良心問題擱在一邊;他隻用學者和洞達人情世故的專家身分來分析,解釋;他提供材料,加上按語;他給佛羅棱薩的執政們寄去許多報告,內容充實,確切,口氣安詳,好象講一次成績很好的外科手術。有一份報告的題目是:

記華朗蒂諾阿公爵殺死維丹羅佐·維丹利,番爾摩的奧利凡雷多,巴果羅大爺和葛拉維那·奧爾西尼公爵的方法。

“諸位大人,我敘述大部分西尼迦利亞事故的信件,既然尊處沒有全數收到,我認為有詳細重述的必要;諸位大人一定會感到興趣,因為那件事在各方麵看來都是少有的,值得紀念的。”

華朗蒂諾阿公爵〔即賽查·菩爾查〕被那幾位諸侯打敗了,無力報複。他講了和,許下不少願,給他們一些好處,說盡好話,和他們結為同盟,最後想法叫他們建議為一件共同的事舉行一次會談。他們心中畏懼,拖延很久。他卻指天誓日,把話說得非常動聽,裝做非常和善,忠誠,竭力迎合他們的希望和貪心,他們終於來了,當然還帶著軍隊。公爵為了隆重招待,請他們到他西尼迦利亞的爵府中去。他們騎著馬進去,公爵出來迎接,殷勤備至;但等到“他們一齊下馬,跟著他進入一間密室,就被監禁起來。公爵立即上馬,下令搜劫奧利凡雷多和奧爾西尼兩家的隨從。可是公爵的兵搶了奧利凡雷多的來人還嫌不夠,在西尼迦利亞本地也開始據掠;要不是公爵殺了許多人鎮壓,那些兵竟會把西尼迦利亞洗劫一空的。”

小家夥跟大人物一樣是土匪行徑;到處是暴力世界。

“到了晚上,騷亂平複,公爵認為是殺維丹羅佐和奧利凡雷多的時候了,吩咐帶他們到一個地方去絞死。維丹羅佐請人轉求教皇赦免他的全部罪惡。奧利凡雷多哭著把所有損害公爵的事推在維丹羅佐身上。巴果羅和葛拉維那公爵暫留性命,到一月十八,公爵知道教皇把佛羅棱薩的總主教,紅衣主教奧爾西諾和聖達·克羅斯的約各波一齊抓住的消息,才把他們在比埃佛古堡如法泡製的絞死。”

這不過是一段敘述;馬基雅弗利不以揭露事實為限,還在別的地方歸納出結論來。他仿效塞諾封寫《居魯士》的體裁,寫了一部半真實半虛構的書,叫做《卡斯脫羅契奧·卡斯脫拉卡尼傳記》,把書中的主人翁作為模範霸主介紹給意大利人。卡斯脫羅契奧是兩百年前一個孤兒出身,後來做了呂葛和比薩兩地的君主,實力足以威脅佛羅棱薩。他做過“許多事,以性質與成就而論可以作為偉大的榜樣……他給後世留下很好的印象,朋友們對他的惋惜,超過任何時代的人對君主的惋惜。”這位如此受人愛戴,值得永遠景仰的英雄,做過下麵那樣一件高尚的事:

呂葛的包琪奧家族起來反抗卡斯脫羅契奧,包琪奧族中有一個“年紀很大而性情和平”的人叫做斯丹法諾,出來勸阻叛徒,答應由他調停。“叛徒便冒冒失失的放下武器,正如他們冒冒失失的起事一樣。”卡斯脫羅契奧從外地回來,“斯丹法諾相信他會感謝自己,就去看他,不是為他自己求情,認為那是用不著的,而是為了族中的人,求卡斯脫羅契奧念他們年輕,看在曆史悠久的友誼份上,看在他至逝塍羅契奧受過包琪奧家好處份上,原諒他們。卡斯脫羅契奧的回答非常客氣,要斯丹法諾放心,表示他因為亂事平靜所感到的安慰,遠過於亂事爆發所給他的煩惱。他要斯丹法諾叫包琪奧家的人一齊來,說他感謝上帝讓他有機會表現他的寬宏大量。他們信了斯丹法諾和卡斯脫羅契奧的話,全部來了!而他們,連同斯丹法諾在內,統統被抓起來處死。”

馬基雅弗利心目中的另外一個英雄便是賽查·菩爾套,當時最大的殺人犯,最陰險的權奸,他那一行中最厲害的角色。他看待和平好比休隆人和伊羅誇人看待戰爭,認為掩飾,作假,欺詐,埋伏,是一種權利,一種責任,一樁功業。他把這些手段應用在所有的人身上,連他的家屬與親信在內。有一天,為了要遏止關於他行為殘酷的傳說,叫人逮捕他派在羅馬涅的總督,雷米羅·特·奧爾穀。奧爾穀替賽查立過大功,靠了他的力量,羅馬涅全境才能安靜無事。第二天,雷米羅·特·奧爾穀的身體在廣場上切成兩段,旁邊放著一把血淋淋的刀子,羅馬涅的居民看了又高興又害怕。公爵叫人傳話,說雷米羅在地方上太嚴厲,所以加以懲罰,表示賽查自己是保護庶民,執法如山的仁愛的君主。下麵是馬基雅弗利的結論:

“人人知道,一個君主能夠守信,待人光明正大而不奸詐陰險,是值得讚美的。可是根據我們這個時代的經驗,凡是成大事的君主都不以信義為重,而是用奸詐的方法迷惑一般人的頭腦,把那些始終守信的人消滅掉……謹慎的國君看到守信於己有害,或者許諾的動機已經不存在的時候,就不能夠或不應該信守諾言。何況身為君主,永遠不會缺少正當的理由掩蓋他的失信。最要緊的是掩蓋的巧妙,做一個高明的騙子和高明的作假的人。一般人頭腦簡單,隻顧眼前的需要,所以騙子總能夠找到受騙的人。”

不消說,這一類的風俗,這一類的格言,對人的性格影響很大。先是社會上沒有法律沒有警察,到處是殺人放火的暴行,殘酷的報複,為了求自己生存而不能不教人害怕,時時刻刻需要行凶動武:在這種情形之下,人的性格鍛煉得非常堅強,慣於當機立斷,鋌而走險;他一定耍能當場殺人或者派人下手。

其次,人老是在極大的危險中過生活,充滿驚慌和激昂的情緒,來不及把自己微妙的心情細細辨別;他沒有那種好奇而冷靜的批評精神。在他心中泛濫的情緒是強烈的,簡單的,受威脅的不限於他一部分的聲望或一部分的財產,而是他整個的生命以及家屬的生命。他可以從天上直掉到地下,象雷米羅,包琪奧,葛拉維那,奧利凡雷多那樣,一覺醒來已經在劊子手的刀下或繩索之下。生活驚險,意誌緊張。那時人的精神要強得多,能夠發揮全部作用。

我想把這些特性集中起來,讓你們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而非抽象的觀念。曆史上就有這樣一個人,我們有他親自寫的回憶錄,文筆非常樸素,所以特別發人深省;而且比一部論文更能表達當時人的感受,思想與生活方式,使你們覺得曆曆如在目前。暴烈的脾氣,冒險的生活,自發而卓越的天才,方麵很多而很危險的才幹,凡是促成意大利文藝複興,一麵為害社會一麵產生藝術的要素,可以說被貝凡紐多·徹裏尼概括盡了。

在他身上,首先引人注意的是強大的生命力,堅毅與勇敢的性格,敢作敢為的獨創性,當機立斷,孤注一擲的習慣,做事與受苦的極大的能耐;總之他的完整的氣質有一股不可克服的力量。那竟是一頭精壯的野獸,好勇鬥狠,經得起打擊,受過中世紀粗暴風俗的鍛煉,不象我們因為承平日久,有警察保護而變得萎靡軟弱。貝凡紐多十六歲,他的弟弟徹契諾十四歲。有一天徹契諾受了一個青年侮辱,約他決鬥。雙方到城門附近拔劍交鋒;徹契諾打落了敵人的武器,刺傷了敵人,繼續攻擊;不料對方的家屬趕來,有的拿劍,有的拿石頭,一齊動手,於是徹契諾也受傷倒地。徹裏尼〔貝凡紐多〕便衝過去拾起兄弟的劍抵往敵人,盡量躲著石頭,寸步不離的守著兄弟,他差不多要被人殺死了,幸而有幾個兵走過,佩脤他勇敢,把他救了出來,他才背著兄弟回家。象這一類頑強的表現,他不知有過多少。一二十次性命出入的危險都被他逃過,也是奇跡。他走在街上,走在野外的大路上,手裏老是拿著劍或者火繩槍,或者匕首,以便對付仇家,散兵,強盜,以及各種敵人。他保衛自己,但攻擊的時候更多。這些險事中最驚人的一樁是逃出聖·安旦古堡;那是他犯了一件命案關進去的。他用被單擰成索子,從極高的牆上掛下來,遇到一個巡兵,巡兵看了徹裏尼的滿麵殺氣心中害怕,假裝沒有發覺。徹裏尼用一根梁木爬上第二道圍牆,用剩下的索子吊出去。這一回索子太短,他掉在地上,跌斷小腿;胡亂包紮了一下,流著血爬到城門口,城門還沒有開,他用匕首在底下掘地洞過去;一群狗衝過來,他殺了一隻,遇到一個挑夫,求他背到他的朋友,一個外邦的大使家裏。教皇答應赦免,徹裏尼以為太平無事了;不料忽然又被抓去,關進臭穢不堪的地牢,一天隻有兩小時照到日光。劊子手進來預備動手,看他可憐,放過他那一天。從此以後,人家不過關著他,不再要他性命。可是地牢裏到處出水,睡的草墊爛了,腿上的傷始終不收口。這樣過了好幾個月,強壯的體格居然撐持到底。他的身體和精神好象是雲斑石花崗石做的,而我們的身體隻是石灰和石膏做的。

但他的稟賦之厚同他的體力一樣可觀。再沒有比這些新生的徤全的心靈更靈活更飽滿的了。他在家庭裏就看到榜樣。他的父親是建築師,素描很好,熱愛音樂,能拉三弦提琴,能唱歌;能製造出色的木風琴,鍵盤琴,三弦提琴,六弦琴,豎琴;擅長刻象牙,造機器的手段很巧妙,在爵府的樂隊中吹木笛;懂得一些拉丁文,也能作詩。那個時代的人全是多才多藝的。雷奧那多·達·芬奇,畢克·特·拉·米朗多拉,洛朗·特·梅提契,雷沃·巴蒂斯大·阿爾倍蒂和一般卓越的天才,固然不用說;便是大大小小的生意人,修士,工匠,單單由於興趣與習慣而精通的某些專業和娛樂,也比得上現代修養最高,稟性最聰明的人的水平。避星裏便是其中之一。他不由自主的成為吹笛子和小喇叭的能手,因為他最討厭這些練習,隻是為了順從父親而勉強學的。除此以外,他很早就是出色的素描家,金銀工藝家,金銀鏤刻家,琺琅工藝家,雕塑家和澆鑄家。同時他是工程師,能做兵器,造機械,築城牆;在槍炮的操縱,瞄準,上彈藥方麵,都勝過內行。波旁王室的將領圍攻羅馬,他用大炮轟擊,給圍城的軍隊受到很大損失。他射擊火繩槍的本領也很高明,曾經打中法國的統帥。他自造武器,自製火藥,在兩百步以內能用槍彈打鳥。他最會創新,在一切藝術一切工藝中都發見一些特殊的方法,作為他的秘訣,“得到所有的人讚美”。那是大發明的時代;一切都出於自生自發,沒有一樣事情墨守成規,人的想象力那麼豐富,任何東西一經他們的手不可能不麵目一新。

既然天賦如此優厚,如此多產,既然各種能力如此活躍,用得如此正確,既然人的活動如此持久而規模如此偉大,日常的心境當然是興高采烈,精神飽滿了。徹裏尼在驚心動魄的事故以後出門旅行,他說他一路上“隻是唱歌,歡笑”。精神振作得這樣快,在意大利是常見的,尤其那個時代,人的心情還簡單。徹裏尼說:“我的姊姊利貝拉大和我兩人,為了我們的父親,姊妹,她的丈夫,還有她死了的一個小兒子,悲傷了一陣,她就去準備晚飯。整個黃昏,我們再也不提死人,隻談各種開心快活的事,一頓飯吃得非常痛快。”他在羅馬過著打架和襲擊鋪子的生活,受著暗殺和下毒的威脅,卻照樣酒食征逐,參加化裝大會,或者發明一些滑稽的玩藝兒。他談戀愛的方式極其放肆,極其露骨,毫無溫柔和幽密的氣息,正象同時代威尼斯和佛羅棱薩畫上的裸體。你們還是讀他的原作罷,內容太赤裸裸了,不便公開敘述;但也不過是赤裸裸而已,並沒有低級趣味或異想天開的猥褻,人隻想笑個痛快玩個痛快,這是他天性的傾向,好比水順著山坡流去一樣;精神的健康,完整,年輕的感官的健康,動物式的充足的勁道,在作品與行動中發泄,也在肉欲中發泄。

這一類精神與肉體的結構,自會產生以上描寫的那種活潑的幻想。這樣的人看事物不象我們限於局部,借助於語言,而是包括全部,借助於形象。他的觀念不象我們的觀念經過支解,分類,固定為抽象的公式;而是整個兒湧現出來,色彩鮮明,生動活潑。我們是推理,他是觀看。所以他往往有幻覺。頭腦那麼充實,裝滿五光十色的形象,永遠在沸騰,在興風作浪。貝凡紐多象兒童一樣相信某些事情,他的迷信跟無知識的平民沒有分別。有個人叫做比哀利諾,說貝凡紐多和他家裏人的壞話,怒氣衝衝的嚷道:“我說的要不是事實,就叫我的屋子坍在我頭上!”幾天以後,他的屋子果然倒坍,壓斷了他的腿。貝凡紐多認為是天報應,懲罰比哀利諾的說謊。他一本正經的講起在羅馬認識一個魔術師,一天晚上帶他到鬥獸場去,把藥粉撒在炭火上,念著咒語,場中立刻站滿魔鬼。顯然那天他是有了幻覺。在監牢裏,他頭腦老是騷擾不寧;因為全副精神集中在上帝身上,他才不曾為了傷口和惡劣的空氣送命。他長時期和他的守護神談話,希望看到太陽,不是在夢中見到就是實際見到,而有一天果然麵前出現一個輝煌燦爛的太陽,中間走出基督,聖母,對他作著慈悲的手勢,他把天堂和上帝的宮廷統統看到了。這是意大利人常有的幻象。過了一輩子荒唐和激烈的生活,有時就在縱欲與犯罪的高潮上,人忽然變了。“法拉拉公爵得了重病,四十八小時不能小便,就向上帝求救,叫人把到期的薪水全部發放。”埃爾居爾·特·埃斯德通宵達旦痛飲過後,帶著手下一群法國樂師去唱聖詩;他在出賣二百八十個囚徒以前,把他們挖去一隻眼睛或者割掉一隻手,可是在複活節前的星期四親自替窮人洗腳。教皇〔六世〕聽到兒子被殺的消息,捶胸大哭,當著一大群紅衣主教懺悔他的罪惡。那時想象力不是在尋歡作樂方麵活動,而是在恐懼方麵活動了;並且由於類似的作用,映在他們頭腦裏的宗教形象,和另一時間的肉欲的形象一樣強烈。

頭腦既這樣騷亂,控製一切而令人盲目的形象又利用內部的激蕩震撼全部身心,便產生一種為當時人所特有的行動。那是強悍的,無法抑製的行動,會突然不顧一切,衝向極端,衝向戰鬥,必殺,流血。這一類的風暴和霹靂,貝凡塵皇一生不知經曆過多少。他和兩個與他競爭的金銀工藝家結了仇,他們糟蹋他的名譽:

“可是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不理會他們的威脅……我正在說話,他們的一個堂兄弟,琪拉多·迦斯公蒂,也許受著他們唆使,趁一隻驢子馱著磚頭在我們旁邊走過的當口,把驢子狠命推在我身上,我痛得不得了,馬上掉過身子,看見他在笑,便狠狠一拳打在他太陽穴上,他馬上倒在地下不省人事。我對他的堂兄弟們說:對付你們這批無賴,就應該這樣!他們仗人多,做出要向我撲過來的樣子,我不由得心頭火起,扯出小刀對他們喝道:你們店裏出走一個,就得派人去請懺悔師,請醫生是沒用的了。這幾句話嚇得他們沒有一個敢挪動一下來救他們的堂兄弟。”

這一下,他被佛羅棱薩的司法機關“八人衙門”傳去,罰了四鬥麵粉。

“我又氣又恨,怒火中燒,象一條蝮蛇,決意拚著性命幹一下……我等八位大人去吃飯。那時隻剩我一個人,差役又不注意我,我就走出衙門趕回鋪子,拿了匕首飛也似的跑去找敵人。他們正在吃飯。上回打架的禍首,年輕的琪拉多立刻向我撲來。我當胸一刀,從他的短褂,領圍,襯衫中間直刺進去,但沒有碰到皮膚,一點沒有傷到他。當時我覺得匕首插進去那麼容易,又聽見衣服一層層裂開的聲音,以為他受了重傷,他也嚇得倒在地上。我嚷道:奸賊!我今天要把你們一齊殺死。屋子裏的父母姊妹,以為最後審判到了,統統跪下討饒。看他們不敢抵抗,琪拉多又倒在地上象死了一樣,我覺得再碰他們也不體麵,但餘怒未息。當時我跳下樓梯。一到街上,他們家裏別的人等著我,至少有十來個,有的拿著鐵鏟,有的拿著粗大的鐵管,有的拿著槌子或鐵砧,有的拿著棍棒。我象鬥獸場上的牛一樣直衝過去,一下子就撞翻四五個;我一路追趕倒下去的人,一麵把匕首左右揮舞。”

他老是拳腳跟思想一起來的,象爆炸緊跟著火星一樣。內心的騷動太強烈了,沒有思考,恐懼和分辨是非曲直的餘地;而頭腦文明或性格冷靜的人,就靠那些盤算和推敲,象一堆軟綿綿的羽毛似的插在第一陣怒火和最後決定之間,起緩衝作用。一家鄉村客店的主人因為不放心(那也不無理由),要貝凡紐多先付錢,再供食宿;於是貝凡紐多說:“我一刻都睡不著,整夜盤算如何報複。我先想放火,又想殺死馬房裏的好馬。這都不難辦到,但我和同伴要脫身就不那麼方便。”最後他用刀子劃破客店裏四張床,撕破床上的被單。另外一次,他在佛羅棱薩把他的雕像《班爾賽》澆銅,忽然發高燒。他為了澆鑄幾夜不睡,又在爐旁受高溫熏炙,以致筋疲力盡,好象快死了。他的仆人跑來,嚷著說銅像澆不成功。“我就狂叫一聲,連七重天上都聽得見;我跳下床去,抓起衣服一邊穿一邊把女傭人,男傭人,所有過來攙扶我的人,一陣拳打足踢。”又有一次他病著,醫生禁止他喝水;女傭可憐他,給了他水。“後來人家告訴我,番利斯〔徹裏尼金銀工藝鋪的合夥人〕知道了大吃一驚,幾乎仰麵朝天倒下去,他拿棍子把女傭大打一頓,叫著:嘿!奸賊!你想害他性命!”仆人動起手來也跟主人一樣快,不但用棍子,還用刀劍。貝凡紐多關在聖·安日古堡的時期,他的徒弟阿斯卡尼奧遇到一個叫做米蓋爾的人嘲笑他,說貝凡紐多死了。“阿斯卡尼奧回答說:他活著,你,你倒要死了!他說著向米蓋爾頭上砍了兩刀,第一刀把他砍在地上,第二刀向旁邊一滑,削掉他右手的三個手指。”這一類的事情太多了。被貝凡紐多殺死或殺傷的有徒弟盧琪,妓女班德西萊亞,仇家龐貝依奧,還有一些客店老板,貴族,強盜,在法國,在意大利,到處都有。下麵再舉一件事,他描寫心情的細節值得我們注意。

徹契諾的徒弟貝蒂諾·阿陶勃朗提被人殺了。

“我弟弟〔徹契諾〕知道了,發瘋似的大叫一聲,十裏以外都聽得見;接著問喬凡尼,‘你知道是誰殺的?’——喬凡尼回答說是一個拿大刀的兵,平頂帽上插著一根羽毛。我弟弟走到前麵,照喬凡尼說的記號認出凶手,一陣風似的衝進巡邏隊,勢頭凶猛無比,誰也來不及阻攔;他一劍戳進仇家的肚子,隨手拿劍柄一撩,把那人撩在地上。接著又攻擊別的巡兵,憑他那股狠勁,單是一個人就能把他們全部嚇退,要不是一個火繩槍手為了自衛一槍打中我弟弟的右膝蓋。勇敢而可憐的弟弟跌倒了,巡邏隊也急忙溜走,唯恐再有第二個同樣凶猛的敵手趕到。”

可憐的年輕人給抬到徹裏尼的住處;當時的外科醫生沒有什麼知識,做的手術沒有成功。他死了。於是徹裏尼怒不可遏,各種念頭在他腦子裏翻騰。

“我唯一的消遣是把殺我兄弟的火繩槍兵偷偸覷視,好象是‘我的情婦’一般。後來因為老是看到他,我變得神魂顛倒,吃不下,睡不著,情形愈來愈壞,我便決心擺脫這個煩惱,雖然行為不大體麵也顧不得了。”

“我拿著一把象打獵用的那種大刀輕輕巧巧走近去,想用刀背砍下他的腦袋,不料他很快的掉過頭來,隻砍著他左肩,打斷了骨頭。他站起身子,把手裏的劍掉下了,同時他痛得發慌,拔腳就逃。我追了四步就追上,因為他拚命低著頭。我一刀正砍在他頭頸和頸窩之間,深深的陷了進去,我用盡氣力也拔不出刀來。”

這一下,案子告到教皇前麵。但貝凡紐多進宮之前特意做了幾件極精致的金銀飾物。“我一進去,教皇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嚇得我直打哆嗦;但他看了我的活兒,臉色慢慢開朗了。”另外一次,貝凡紐多犯了一樁更難饒恕的命案,被殺的人的朋友告訴教皇,教皇回答說:“你們應該知道,象徹裏尼那樣在他一門藝術裏獨一無二的人物,不應該受法律約束,尤其是他,因為我知道他完全沒有錯。”可見殺人的習慣在當時的意大利如何根深蒂固。堂堂一國之君,又是上帝的代理人,居然認為一個人自己動手報仇是挺自然的,對待殺人犯不是滿不在乎,就是寬大為懷,不是偏袒,就是饒恕。

這一類的風俗和思想對繪畫發生好幾種後果。第一,人的肉體和肉體活動的時候所顯示的各種肌肉各種姿態,現在我們已經不認識了,因為看不見了或不注意了;但當時的人非關心不可:不論地位多麼高,為了自衛,必須會武藝,會用刀劍,因此身體在活動或搏鬥的場合所表現的一切形態,一切姿勢,都無形中印在人的腦子裏。巴大薩·卡斯蒂裏奧納伯爵描寫文雅的上流社會,曾經把有教養的人應當擅長的武藝,一樁一樁舉出來。你們可以看到,當時的紳士所受的教育和所有的觀念,不僅限於劍術教師的一套,還包括鬥牛士,體育指導,騎師,俠客的本領:

“我要求我們的貴人騎術高明,不拘馬鞍。意大利人出名會騎快馬,尤其善於控製劣馬,擅長馬上馬下的標槍比賽,所以我們的貴人在這方麵應當在意大利人中稱雄。”

“至於比武,比守衛戰,比跳欄,他應當抵得上最高明的法國人……舞棍,鬥牛,擲標槍,應當在西班牙人中違能……他也應當會跳會跑。另外一種高尚的遊戲是網球,而馬上跳躍的技術,我也認為不容輕視。”

這不是單純的教訓,不是談話或書本中的空論,而是實際做到的;一般名流的生活習慣完全與此相符。被巴齊一黨謀害的於裏安·特·梅提契,他的傳記作者不但佩服他做詩和鑒賞的才能,還讚美他搏鬥,騎馬和馬上比槍的技術。那個大暗殺家大策略家賽查·菩爾查,身手同他的頭腦與意誌一樣狠。看他的畫像,他是個漂亮人物;看他的曆史,他是個外交家;但寫他私生活的傳記還指出他是個江湖上的好漢,正如在他的原籍西班牙常見的那種人。一個與他同時代的人說:“他二十七歲,身體長得極美,他那個當教皇的父親非常怕他。鬥牛的時候,他在馬上用長槍刺死六條牛,其中一條被他一槍就紮破腦袋。”

這樣教育出來的人對於一切肉體鍛煉都有經驗,都有興趣;他們有充分的淮備能了解表現肉體的藝術,繪畫與雕塑。一個傴僂的上半身,一條彎著的大腿,一條舉起的手臂,一根凸出的筋,人體的一切姿勢一切形態,會引起他們心中早已存在的形象。他們能夠對四肢感到興趣,天生會鑒別,而且是出於不知不覺的。

另一方麵,社會上沒有法律沒有警察,人人過著戰鬥生活,經常有性命出入的危險,心中全是猛烈與單純的情緒,所以容易在姿勢與形體方麵欣賞猛烈與單純的氣息。愛好的基礎是同情,要一件有表情的東西使我們喜歡,必須那個表情符合我們的心境。

最後,由於同樣的理由,感覺特別強烈,因為一切性命攸關的危險形成一股可怕的壓力,使感受的機能受著抑製。而一個人越痛苦,越害怕,越難受,遇到發泄感情的機會就越高興。心靈越是被強烈的不安和陰沉的念頭纏繞不休,看到優美高雅的東西越快活。平日為了集中精力或為了作假而越緊張,越克製自己,一朝能盡情流露或鬆懈的時候越會得享受。擔過嚴重的心事,做過惡夢以後,看見床頭掛著一幅恬靜而鮮豔的聖母,碗櫥上擺著一個年富力強的少年人的雕像,眼睛特別舒服。那時他不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與人談天,沒有隨時變化的題材讓他痛快發泄;他隻能默默無聲的同形象與色彩交談。正因為日常過著嚴肅的生活,受著許多威脅,不容易流露真情,所以從藝術方麵得來的印象生動細膩。

讓我們把這些特殊的性格集中起來,再從能夠判斷藝術的階級中挑出兩個人來考察一下,一個是現代的有錢而有教養的人,一個是一五〇〇年代的大貴族。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早上八點起床,披上便衣,喝過巧克力,走進書房,倘是個企業家就翻翻文件夾子,倘是個交際場中的人物就翻翻新出的圖書。然後,精神上算是滿足了,心中也沒有什麼煩惱,踏著軟綿綿的地毯繞幾個圈子,在裝著暖氣的漂亮屋子裏吃過中飯,到大街上去散步,抽著雪茄,踱進俱樂部翻閱報刊,談談文學,政治,交易所的行市或者關於鐵路的消息。回家即使不坐車子而且是半夜一點鐘,也知道大街上有的是警察,決不會遇到意外。他心裏太太平平的睡下去,知道明天的日程還是一樣。這便是現代的生活。這樣的人見過什麼人體呢?他去過冷水浴場,見過各種畸形的身體在渾濁的池沼裏蠕動;他要好奇的話,或許一生還看過三四回江湖賣藝的表演;看得最清楚的裸體無非是歌劇院中穿短褲的演員。至於激烈的情緒,他受過什麼刺激呢?或許失過麵子,或許銀錢方麵有過煩惱:比如交易所投機蝕本,心中希望的位置沒有到手,朋友們在交際場中說他不夠風雅,妻子花錢太散漫,兒子在外麵胡鬧等等。但是使他和一家老小遭到生命危險,可能把他腦袋送到刀架上或絞柱底下,可能送他進地牢,受折磨,熬毒刑的那種劇烈的痛苦,他沒有經曆過。他太平靜了,給保護得太好了,精神分散在種種細巧而舒服的小刺激上麵;除了難得遇到一回禮貌周到,有一定儀式的決鬥以外,他完全不知道要去殺人或被殺時的心境。再考察以上講到的奧利凡雷多,阿爾豐斯·特·埃斯德,賽查·菩爾查,洛朗·特·梅提契一流的大貴族,或是他們的臣僚和一切當頭目的人。文藝複興期的一個貴族,一個紳士,第一樁要緊事兒是早上光著身子,一手拿刀,一手拿劍,跟劍術教師練功夫;這就是我們在版畫中看到的。平時他幹些什麼呢?主要的娛樂又是什麼呢?他參加馬隊遊行,化裝大會,入城典禮,扮演神話故事,比武,競技,招待外邦的君主;騎在馬上打扮得豪華富麗,炫耀他的花邊,絲絨短褂,鋪金盤繡的裝飾;對自己的漂亮功架和威武的姿勢得意非凡;他和同伴們就是這樣為本邦的君主爭光。白天出門,短褂之內多半穿著鎖子甲;街頭巷尾很可能有刀劍刺到他身上,非提防不可。便是在自己府上,他也並不安全,石砌的牆角,裝著粗大鐵柵的窗子,整個軍事式的堅固的建築,說明屋子應當象盔甲一般保護主人不受暗算。這樣一個人,重門深鎖的呆在家裏,麵對著一個名妓或少女的美麗的像,一個衣袂飄舉或肌肉強壯的赫刺克勒逝或上帝,就比一個現代人更能領會他們的美和理想的肉體。他用不著受畫室的教育,單憑自發的同情就能欣賞座蓋朗琪羅的英雄式的裸體與強壯的肌肉,拉斐爾的健康括靜,目光單純的聖母,陶那丹羅銅像上的豪放與自然的生命力,芬奇畫像上的別有風度,特別動人的姿勢,丁托雷托與鐵相筆下的健美的肉感,剽悍的動作,競技家式的勇武與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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