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介乎純粹觀念與純粹形象之間的精神狀態既有利於圖畫,堅強的性格與剽悍的風俗也幫助人認識並愛好美麗的肉體:這種千載一時的形勢和民族天賦彙合起來,在意大利產生了第一流的完美的人體畫。我們隻要走到街上或者踏進畫室,就可看到這種繪畫是自然而然出現的。它不象我們這兒是學派的出品,批評家的專業,好事者的消遣,鑒賞家的癖好,花了大本錢用人工培養的植物,下足肥料仍不免枯萎憔悴,因為是外地來的種子,在隻會產生科學,文學,工業,警察和禮服的土地與空氣之中勉強保存。在當時的意大利,那是整體中的一個部分。各個城邦在市政廳和教堂裏擺滿人體的圖畫,但在這些作品周圍還擺著無數活生生的圖畫,固然不是持久的,可是更豪華;所以畫家的作品隻是概括了社會上的活的圖畫。一般人對於繪畫不是隻在一二小時之內,在生活中一個孤立的場合欣賞,而是在整個生活中,在宗教儀式,全民慶祝,招待貴賓的盛會,大小事務與尋歡作樂中欣賞的。
實際的例子太多了,倒是不容易選擇:行會,城邦,諸侯,主教,都在五花八門的遊行賽會中爭奇鬥勝,樂此不疲。我隻舉一事為例,這樣顯赫的排場一年有好幾次,街頭和廣場上該是怎麼一副景象,你們自己去想象吧。
“洛朗·特·梅提契是勃隆高納俱樂部的領袖,他要賽會的場麵超過鑽石俱樂部,清佛羅棱薩的貴族兼學者約各波·那提幫忙,設計六輛車子。
“第一輛車由兩條身披樹葉的公牛曳引,代表〔神話中的〕薩丟爾納和耶紐斯時代。薩丟爾納在車頂上拿者鐮刀,耶紐斯拿著和平宮的鑰匙。在兩個神的腳下〔車身上〕,龐多爾摩畫著被縛的憤怒之神〔戰神〕和好幾樁有關薩丟爾納的故事。圍著車子的十二個牧人穿著貂皮和鼬鼠皮,古式小靴,掛著麵包袋,頭上裹著樹葉。牧人的馬鞍是獅子,老虎,山貓的皮,獸皮上的爪子是鍍金的;鞍帶是用的金索子,腳鐙的形狀是羊頭,馬韁用銀絲和樹葉絞成。每個牧人後麵另外跟著四個牧人,服裝沒有那麼華麗,擎著鬆枝一般的火把。
“四條披戴華麗的公牛拖著第二輛車。鍍金的牛角上掛著花圈和念珠。車上坐著羅馬人的第二個王,紐瑪·龐比呂斯,周圍放著宗教書籍,一切法器和祭神用具。後麵六個教士騎著俊美的騾子;頭上的披紗用長春的葉子和金銀絲繡做裝飾;仿古的法衣上吊著金繚子。教士有的拿著香煙嫋嫋的香爐,有的捧著金瓶或諸如此類的東西。教士旁邊還有下級祭司捧著古式燭台。
“第三輛車套著幾匹極漂亮的駿馬,車身上是龐多爾摩的畫。上麵坐著芒呂斯·托卡丟斯,他是第一次迦太基戰爭以後的執政,因為政治開明,羅馬曾經興旺過一個時期。十二個參議員騎在金繡披掛的馬上開路,周圍還有一大群禁衛,捧著斧鉞和別的代表法律的標記。
“四條水牛扮做四頭象,拖著第四輛凱撒大帝的車。龐多爾摩在車身上畫著凱撒最顯赫的功業。後麵有十二名騎士,明晃晃的紋章用黃金裝飾。每人拿著一根標槍,緊貼著大腿。他們的馬夫擎著火把,火把上有戰利品的標記。
“第五輛車駕的幾匹馬裝著翅膀,形狀象禿鷹,上麵坐著奧古斯德大帝。十二個桂冠詩人騎馬後隨;因為大帝的不朽的英名一部分也靠詩人的作品。每個詩人掛一條綬帶寫著各人的名字。
“第六輛車也是龐多爾摩畫的,駕著八匹鞍轡華麗的母牛,車上坐著圖拉真皇帝。前麵是十二個法學家騎著馬,穿著長袍。許多書吏,謄錄員,公證人,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挾著簿籍。
“六輛車的後麵又來一輛車,名叫‘黃金時代的勝利’車上除了龐多爾摩的畫,還有龐提納利塑的浮雕,其中四個人像代表四大美德〔公正,謹慎,節製,剛強〕。車中有一個巨大無比的黃金球,球上躺著一個屍首,穿著生鏽的鐵甲。屍體腋下鑽出一個裸體鍍金的孩子,代表鐵器時代的告終與黃金時代的複活,這是雷翁十世做了教皇帶來的福氣。枯萎的桂枝長著綠葉也表示這個意思,但也有人說是象征烏爾班公爵洛朗·特·梅提契。還得附帶提一句,那個裸體的孩子鍍過金不久就死了,他原是為了六塊錢而當這個角色的。”
孩子的死,可說是正戲之外的一出小戲,又可笑又悲慘的小戲。上麵那篇流水帳雖然枯燥,仍然給我們看到當時愛美的風氣。這種嗜好不限於貴族與富有的階級,而為廣大群眾所共有;洛朗·特·梅提契辦這些賽會,就是要在群眾前麵保持威望。還有別的慶祝會叫做“狂歡歌”或者叫“狂歡節凱旋式”,被洛朗擴大規模,加以變化。他也親自參加,有時高聲唱著自己做的詩,走在場麵豪華的隊伍之前。我們不能忘了洛朗·特·梅提契是最大的銀行家,是提倡美術最熱心的人,是城裏第一個工業家,也是第一個行政長官。他一個人所兼的職務,包括我們的特·呂依納公爵,特·羅斯柴爾德先生,塞納州州長,美術學院院長,碑堡室塵院長,道德社會科學學院院長,法蘭西學士會會長所擔任的職務。這樣一個人物在街上帶領化裝大會遊行,不以為有損尊嚴。當時的趣味那麼明確那麼強烈,所以洛朗對遊行賽會的熱心非但不顯得可笑,反而增加他的聲譽。
節日的夜晚,梅提契宮中走出三百騎士,三百步行的人,擊著火把在佛羅棱薩街上遊行,直到早上三四點鐘。他們中間有十人,十二人,十五人的分部合唱;賽會中唱的短詩當時就刊印成書,一共有兩大本。我隻引一首洛朗自己做的詩,題目是《巴古斯和阿麗阿納》。他對於美和道德的觀點完全是異教式的。那個時代的風氣的確是古代異教氣息的複活,也是古代藝術和古代精神的複活。
“青春多美!——但消失得多快。——要行樂,趁今朝。——明日的事兒難分曉。
“看那巴古斯和阿麗阿納,——他們倆多美,多麼相親相愛。——因為時間飛逝,令人失望,——他們在一起永遠很快活。
“這般水仙和別的神仙,——眼前都歡樂無比。——但願追求快樂的人個個稱心如意。——明日的事兒難分曉。
“快活的小山羊神,——愛上水仙,——替她們築的小窩不計其數,——在洞裏,在林中;——如今受著巴古斯鼓勵,——隻管舞蹈,隻管奔跳。——但願追求快樂的人個個稱心如意。——明日的事兒難分曉。
“諸位太太,諸位年輕的情人,——巴古斯萬歲,愛神萬歲!——大家來奏樂,跳舞,歌唱;——但願你們心中燃起溫柔的火焰;——憂愁和痛苦暫時都該退避一旁。——但願追求快樂的人個個稱心如意。——明日的事兒難分曉。
“青春多美,——但消失得多快。”
除了這個合唱,還有許多別的,有紡金絲的女工唱的,有托缽修士唱的,有青年婦女唱的,有普通的修士唱的,有鞋匠唱的,有趕騾的唱的,有小販唱的,有油商唱的,有蜜蠟工唱的,城邦內各種行會都參加慶祝。倘若現在的歌劇院,喜歌劇院,夏德萊劇院,奧林匹克雜技劇院,一連幾天在街上遊行,情形大概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在佛羅棱薩並非一般跑龍套和出錢雇來的可憐蟲臨時穿上一套借來的脤裝充數,而是市民組成行列,自命不凡,得意洋洋的在街上行走,好比一個美麗的姑娘穿著全套漂亮服飾在人前賣弄。
要刺激人的才能盡量發揮,再沒有比這神共同的觀念,情感和嗜好更有效的了。我們已經注意到,要產生偉大的作品必須具有兩個條件:第一,自發的,獨特的情感必須非常強烈,能毫無顧忌的表現出來,不用怕批判,也不需要受指導;第二,周圍要有人同情,有近似的思想在外界時時刻刻幫助你使你心中的一些渺茫的觀念得到養料,受到鼓勵,能孵化,成熟,繁殖。這個原則到處都能應用,不論是創辦宗教社團還是建立軍功,是文學創作還是世俗的娛樂。人的心靈好比一個幹草紮成的火把,要發生作用,必須它本身先燃燒,而周圍還得有別的火種也在燃燒。兩者接觸之下,火勢才更旺,而突然增長的熱度才能引起遍地的大火。例如新教中一些勇敢的小宗派離開英國去創立美利堅合眾屋;宗派的成員都敢於有深刻的思考,深刻的感受,深刻的信仰,獨往獨來,熱情如沸,人人抱著固有的堅定的信念。一朝聯合之後,他們滲透著同樣的思想感情,受著同樣的熱情支持,把蠻荒的地域變為殖民地,建立文明的國家。
軍隊的情形也是一樣。上一世紀末〔指大革命後〕,法國軍隊毫無組織,完全不懂作戰的技術,軍官幾乎同士兵一樣無知,對方卻是歐洲各國的正規軍。那時支持法國人,鼓動他們前進而終於獲得勝利的因素,首先是內在的信念給了他們氣魄和力量,每個士兵都自以為比敵人高出一等,相信他的使命是排除萬難,把真理,理性,正義,灌輸到各個民族中去;其次是熱烈的友愛,相互的信任,共同的感情和抱負,使整個隊伍,從將軍到營長到小兵,都覺得是獻身於同一事業,每個都象敢死隊隊員一樣爭先恐後,每人都了解情況,危險,迫切的需要,每人都準備改正錯誤。他們上下一致,萬眾一心,憑著自發的熱情和相互的默契,勝過了萊茵彼岸用傳統,會操,軍棍和普魯士的等級製度製造出來的完美的軍事機構。
藝術與娛樂,同涉及利益與實際事務的情形並無分別。才智之士聚在一起才最有才智。要有藝術品出現,先要有藝術家,但也要有工場。而當時有的是工場,並且藝術家還組織行會。他們彼此聯絡,大團體中有自由結合的小團體,使會員之間的關係更密切。親昵使他們接近,競爭給他們剌激。那時的工場是一個鋪子,而不是象今日專為招攬定貨而布置的陳列室。學生是徒弟,師父的生活與榮名都有他的一份;不是繳了學費就完事的業餘愛好者。一個孩子在學校裏讀書識字,學會了一些拚法。十二三歲就去拜在畫家,金銀工藝家,建築家,雕塑家門下。師父通常總是兼這幾門的,年輕人在他手下學的不是藝術的一部分,而是全部藝術。他替師父工作,做些容易的活兒,畫畫背景,小裝飾,不重要的人物;他參加師父的傑作,象對自己的作品一樣關心。他成為師父家裏的兒子,仆役,人家把他叫做師父的小家夥。他和師父同桌吃飯,替他跑腿,睡在他臥室上麵的擱摟上,受他打罵,給師母鑿上幾個栗包。
拉斐羅·提·蒙德呂波說:“我十二歲到十四歲在龐提納利的鋪子裏住了兩年,多半是師父工作,我拉風箱;有時我也畫素描。有一天,師父替烏爾班公爵洛朗·特·梅提塞做幾對馬嚼子上的金飾,叫我拿在火上重燒。他在砧上打一塊,我在火上另外燒一塊。他半中間停下來和朋友低聲談話,沒有發覺我已經把冷的一塊拿走,換上熱的;他用手去撿,燙了兩個手指,痛得滿鋪子亂嚷亂跳;他要打我,我躲來躲去,不讓他抓住。但臨到吃飯的時候,我在師父櫃台前麵走過,被他揪住頭發,結結實實打了幾個嘴巴。”
這是搭夥的生活,和銅匠泥水匠一樣,粗暴,率直,快活,親熱;師父出門,徒弟們跟著,在路上幫他打架動武,不讓他受攻擊,受毀謗。拉斐爾和徹裏尼的學生用刀劍保衛師父鋪子聲譽的事,上麵已經講過。
師父們相互之間也一樣的狎昵親熱,對藝術的發展很有作用。佛羅棱薩許多藝術團體中有一個叫做大鍋會,會員的名額隻有十二個;主要是安特萊·但爾·沙多,琪恩·法朗采斯穀·盧斯蒂契,亞理斯多德·特·聖迦羅,陶米尼穀·波利穀,法朗采斯穀·提·班萊葛裏納,版畫家洛貝大,音樂家陶米尼穀·巴徹利。每個會員可以帶三四個客人,每人要帶一樣別出心裁的菜,與別人重複就要罰款。你們可以看到,那些人在互相剌激之下幻想多麼豐富,精神多麼充沛,竟然把圖畫藝術帶入飯局。有一次,琪恩·法朗采斯穀用一隻碩大無朋的酒桶做飯桌,叫客人坐在裏頭。樂師在桶底下奏樂。桶中央伸出一株樹,樹枝上放著菜肴。法朗采斯穀做的菜是一個大肉包,“於裏斯在包子裏用開水煮他的父親,使他返老還童”;兩個人物都用白煮閹雞裝成,另外還有許多好吃的東西。安特萊·但爾·沙多帶來一座八角神廟:底下是一列柱子;一大盆肉凍做成的地麵上,仿照寶石鑲嵌的款式劃出許多小格,肥大的香腸做成象雲斑石一樣的柱子;巴爾末的奶餅做柱頭和礎石;各式糖果做楣梁,杏仁餅幹做騎樓。神廟中央是冷肉做的一張聖書桌,書桌上用細麵條排成一本彌撒經,胡椒代表文字與音符;周圍的唱詩童子是許多油炸畫眉,張開著嘴;後麵兩隻肥鴿代表低音歌手,六隻萵雀代表高音歌手。陶米尼穀·波利穀用一隻乳豬裝成一個鄉下女人,一邊紡紗一邊看守小雞。斯比羅用大鵝裝成一個銅匠。便是今日,我們仿佛還能聽到他們滑稽古怪,哄堂大笑的聲音。
團體叫做泥刀會,除了聚餐還有化裝表演:有時扮地獄之王普呂東搶走帕羅塞比納的故事,有時扮維納斯女神與戰神瑪斯談戀愛,有時扮馬基雅弗利的喜劇《蔓陀蘿華》,阿裏歐斯托的《冒充仆人》,皮皮埃那的《卡朗特拉》。另外一次,因為會徽是泥刀,會長要會員穿著泥水匠服裝,帶著全套泥水匠工具出席,用肉類,麵包,點心,糖,砌一所屋子。過剩的幻想在五花八門的吃喝中盡量發泄。心那麼年輕,大人竟象兒童一樣,把他喜歡的肉體的形式到處應用;他手舞足蹈,變了演員;又因為滿腦子都是藝術的形象,所以以藝術為遊戲。小團體之外,還有更廣大的社團聯合所有的藝術家做一樁共同的事業。他們在飯桌上的快活,豪放,夥伴之間的親熱,自有一種淳樸的氣息,詼諧的興致,和工匠相仿;而他們也有象工匠那樣的鄉土觀念,以他們“光榮的佛羅棱薩派”自豪。在他們看來,世界上隻有佛羅棱薩派能教你素描。
華薩利說:“各種藝術中的高手,尤其繪畫方麵的,都集中在佛羅棱薩,因為這個城邦能給他們三種鼓勵:——第一是有力的反複的批評,地方上的空氣使人生來胸懷開朗,不滿足庸庸碌碌的作品,不重作者的姓名,隻問作品是否精美。——第二必須為了生活而工作,所以要經常拿出眼光和創新的能力,工作要謹慎,迅速,總之要能謀生,因為地方並不富庶,物價不象別處便宜。——和以上兩點同祥重要的第三點,是當地的風氣使各行各業的人都渴望榮譽;不要說同本領低的人平等,便是和自己承認為行家的人並肩,心中也不服,因為歸根結蒂,彼此都是一樣的人。除了天性安分善良的以外,一般的藝術家由於野心和競爭心的強烈,都變得無情無義,動輒說人壞話。”但一朝要為鄉土增光,他們就同心協力,隻想把事情做好;互相爭勝的心又鼓勵他們把事情做得更好。一五一五年,雷翁十世到他的本鄉佛羅棱薩巡狩;當局召集所有的藝術家設計歡迎大典。城中造了十二座凱旋門,上麵都是繪畫和雕像;十二座凱旋門之間另外有各神建築物,華表,圓柱,一組一組的雕塑,象城中的古跡。“在爵府廣場上,安東尼奧·特·聖迦羅蓋起一所八角神廟;龐提納利在朗齊回廊的頂上塑了一個極大的像。在巴提阿修院和長官府之間,葛拉那契和亞理斯多德·特·聖迦羅造了一座凱旋門,在皮契利轉角上,羅梭又造一座,上麵有大量人物,布置很好。但最受讚賞的是用木材仿造的聖·瑪麗亞·但爾·斐奧雷大教堂的門麵,由安特萊·但爾·沙多畫上許多故事,用陰陽向背,明暗相間的方法,美麗無比。建築家約各波·聖索維諾,接照教皇的父親,故世的洛朗·特·梅提契的圖樣,用浮雕和塑像表現好幾個小故事。約各波還在聖·瑪麗亞·諾凡拉廣場上塑了一匹馬,跟羅馬的那一匹相仿,極其壯觀。特拉·斯卡拉街上教皇的行宮,裝飾品更是不計其數;藝術家們製作不少美麗的故事畫與雕塑,擺滿了半條街,大多數是龐提納赳起的稿子。”
這是人材濟濟,百花盛開的氣象;一經合作,成就更其卓越。城邦竭力踵事增華;今天是全城參加的狂歡節或是歡迎公侯的大會;明天又輪到街坊,行會,教會,修道院等等舉行賽會,終年不斷。每個小團體受著熱情鼓勵,“精神比財力更充足”,隻想把各自的教堂,修院,大門,會場,比武的服裝,旗幟,車馬,以及聖·約翰的徽號,裝飾得越美越好,認為是麵子攸關的大事。相互之間的爭奇鬥勝,從來沒有這樣普遍這樣熱烈,產生繪畫藝術的氣候從來沒有這樣適宜;曆史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環境。各種形勢的彙合可以說空前絕後:先是民族的想象力對節奏與形象特別敏感,一方麵已經有了近代文化,一方麵還保存封建時代的風俗,把剛強的本能與精細的思想結合在一起,慣於用生動的形體思索;其次,組成這個民族的許多自由的小團體,有一股自發的,聲氣相通的,有感染力的熱情在各方麵推動,使民族精神能充分發揮,創造出理想的模型;而在這個民族手裏暫時複活的氣魄雄偉的異教精神,也隻有完美的人體能表現。一切表現人體的藝術都依賴這些形勢。第一流的繪畫也依賴這些形勢。形勢不存在,那種繪畫也不存在;形勢解體,那種繪畫也解體。形勢一天沒有完備,古典繪畫一天不能產生。一朝形勢改變,古典繪畫立即敗壞。古典繪畫從成長到興盛,到瓦解,到消滅,都一步一步的跟著形勢走。到十四世紀末為止,在神學思想與基督教思想籠罩之下,繪畫始終停留在象征與神秘的階段。十五世紀中葉,在基督教精神與異教精神作長期鬥爭的時候,象征與神秘主義的畫派繼續存在,而且十五世紀還有一個最純潔的代表,由於孤獨的修院生涯,聖潔的心靈不曾受到新興的異教精神感染。從十五世紀初期開始,戰爭不象以前殘酷,各個城邦逐漸安定,工業逐漸發展,財富與安全都有增加,古代文學與古代思想開始複興:這些情形使凝視來世的眼光重新轉到現世,追求人間的幸福代替了對天堂的想望。同時,由於雕塑的榜樣,透視學的發現,解剖孿的研究,造型技術的進步,肖像畫的應用,油畫的發明,繪畫關心到真實的血肉之體。到雷奧那多·達·芬奇和彌蓋朗琪更的時代,洛朗·特·梅提契和法朗采斯穀·但拉·羅凡莖的時代〔十五世紀末〕,新文化成為定局,人的眼界擴大了,思想成熟了,在複興古學之外又產生民族文學,從粗具規模的希臘精神進而發展為完全的異教精神;這時候,繪畫才從正確的模仿過渡到美妙的創作。它在威尼斯比別處多延長半個世紀,因為威尼斯好比沙漠中的一片水草,在異族入侵的巨潮中仍不失為獨立的城邦,在教皇前麵保持宗教的寬容,在西班牙人前麵保持愛國精神,在土耳其人前麵保持尚武的風俗。後來,異族的侵略和與日倶增的苦難,把意誌的活力消耗完了;君主政體,宗教迫害,學院派的迂腐,把天生的創造力加以正規化和削弱了;風俗習慣變為雅馴,精神上沾染了感傷情調;畫家從天真的工匠一變而為彬彬有禮的紳士,鋪子和學徒的製度被“畫院”代替;藝術家不再自由放肆,詼諧滑稽,不再在泥刀會的飯局中一麵遊戲一麵雕塑,而變做一個機警的侍臣,自命不凡,處處講禮法,守規矩,存著一肚子的虛榮,對教內教外的大人物逢迎諂媚:這時繪畫便開始變質,在高雷琪奧手中顯得軟弱無力,在彌蓋朗琪羅的後繼者手中失去熱情。——環境與藝術既然這樣從頭至尾完全相符,可見偉大的藝術和它的環境同時出現,決非偶然的巧合,而的確是環境的醞釀,發展,成熟,腐化,瓦解,通過人事的擾攘動蕩,通過個人的獨創與無法逆料的表現,決定藝術的醞釀,發展,成熟,腐化,瓦解。環境把藝術帶來或帶走,有如溫度下降的程度決定露水的有無,有如陽光強弱的程度決定植物的青翠或憔悴。與意大利文藝複興期類似的風俗,而且是在那一類中更完美的風俗,在古希臘好戰的小邦中,在莊嚴的體育場上,曾經產生一種類似而更完美的藝術。也是與意大利文藝複興期類似的風俗,但在那一類中沒有那麼完美的風俗,以後在西班牙,法蘭德斯,甚至在法國,也產生一種類似的藝術,雖則民族素質的不同使藝術有所變質,或者發生偏向。因此我們可以肯定的說,要同樣的藝術在世界上重新出現,除非時代的潮流再來建立一個同樣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