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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次要形勢(續1)

現在我們要進一步辨別這種文化的另一特征,辨別第一流繪畫的另一條件。在別的時代,精神方麵的修養和文藝複興時代的一樣高雅,而繪畫並沒放出同樣的光輝。例如我們這個時代,在十六世紀的學識之外,又積聚了三百年的經驗與發見,學問的淵博與思想的豐富為從來所未有;可是我們不能說,在繪畫方麵現代歐洲和文藝複興期的意大利產生同樣優美的作品。所以僅僅指出拉斐爾時代的人文化完備,智力旺盛,並不足以解釋一五〇〇年代的傑作;還應當確定這一種智力這一種文化屬於何種性質;而在比較過十五世紀的意大利和十五世紀的歐洲以後,還得把當時的意大利和今日的歐洲作一比較。

讓我們先看德國,毫無疑問那是現在歐洲最有學問的國家。那兒,人人識字,尤其在牝部;年輕人都在大學裏呆上五六年,不但有錢的或境況優裕的,而且差不多全部中等階級,甚至下層階級中也有少數人熬著長期的清苦和饑寒進大學。社會上極重學問,有時竟造成一種做作的風氣,流於迂腐。許多青年目力很好,也戴著眼鏡,裝出更有學問的神氣。法國有些青年隻想在俱樂部或咖啡館露頭角,一二十歲的德國人可不是這樣,他念念不忘要對人類,世界,自然,超自然,還有許多別的東西,有一個總括的觀念,想有一套包羅萬象的哲學。對於高級的抽象的理論的愛好,專心,容易了解,沒有一個國家的人及得上德國人。德國是一個創立形而上學和各種主義的國家。可是太多的玄想妨礙圖畫藝術。德國畫家在油畫上或壁畫上竭力表現人道主義思想,或者宗教思想。他們把形式與色彩附屬於思想;他們的作品是象征性的;他們在壁上畫的是哲學課和曆史課。你們倘使到慕尼黑去,就可發見那些最大的畫家隻是迷失在繪畫中的哲學家,他們所擅長的是向理性說話而不是向眼睛說話,他們的工具應當是寫字的筆而非畫畫的筆。

再看英國。那兒一個中等階級的人年紀輕輕就進商店或者辦公室,一天工作十小時,回家還得工作,花盡腦力體力,以求溫飽。結過婚,生了不少孩子,還得做更多的工作,競爭尖銳,氣候酷烈,生活方麵的需要很多。便是紳士,富翁,貴族,閑暇的時間也不多;他忙忙碌碌,受著許多重要事務束縛。心思都花在政治上麵。既要參加各種會議,委員會,俱樂部;又要讀《時報》那樣的報紙,每天早上都有厚厚的一本;還有數字;統計,一大堆沉悶的材料要你吞下,要你消化;除了這些,還有宗教事務,慈善財團,各種企業,公私事務的改進問題,銀錢問題,權勢問題,信仰問題,實際問題,道德問題;這都是精神生活的糧草。繪畫和其他與感官有關的藝術都被放到次要地位,或者自動退後。大家想著更嚴重更迫切的事,沒有時間關心藝術,即使留意,不過是為了趨時和麵子;藝術成了一種古董,隻供少數鑒賞家作為有趣的研究。固然有些熱心人士捐錢辦美術館,收買新奇的素描,設立學校,正象辦傳布福音,治療癲癇,撫育孤兒的事業一樣。但他們仍舊著眼於社會的福利:認為音樂可以移風易俗,減少星期日的酗酒;圖畫可以替紡織業和高等首飾業訓練優秀的技工。談不到欣賞的能力;他們對於美麗的形體與色彩的感覺,不是出於本能而是得之於教育;好比來自異域的桔子,花了大本錢勉強在暖室中培養出來,往往還是酸的或澀的。那兒的現代畫家是頭腦呆板,意境狹窄的匠人;畫的幹草,衣褶,灌木,都非常枯燥,繁瑣,令人不快。因為長期身心勞累,精神集中,感覺和形象在他們身上失去平衡;他們對色彩的和諧變得麻木不仁,在畫布上塗著整瓶的鸚鵡綠,樹木象鋅片或鐵片,人體象牛血一樣的紅;除了描寫表情和刻劃性格的作品,他們的繪畫都不堪入目;他們全國性的展覽會在外國人眼中隻是一堆生硬,粗暴,不調和的顏色,跟嘈雜刺耳的噪聲沒有分別。

有人會說我講的是德國人和英國人,是嚴肅的清教徒,學者和企業家,在巴黎至少還有鑒別力,還有人講究風趣。不錯,巴黎是目亨世界上最喜歡談天和讀書的城市,最喜歡鑒別藝術,體會各種不同的美;外國人覺得巴黎的生活最有趣,最有變化,最愉快。然而盡管法國的繪畫勝過別國,連法國人自己也承認比不上文藝複興期的意大利繪畫。總之性質是不同的:蜜墾的繪畫表現另外一種精神,向另外一些精神說話;在法國畫上,詩歌,曆史,戲劇的成分遠過於造型的成分。對於美麗的裸體,簡單而美好的生活,法國繪畫感受太薄弱;它在各方麵用盡功夫要求表現遠方與古代的真實的場麵,真實的服飾,表現悲壯的情緒,風景的特殊麵目。繪畫變了文學的競爭者,和文學在同一園地中探索發掘,同樣求助於不知厭足的好奇心,考古的嗜好,對於緊張情緒的需要,精細而病態的感覺。繪畫盡量把自己改頭換麵,迎合市民。而市民就苦於工作的疲勞,受著室內生活的拘囚,腦中裝滿著雜亂的觀念,渴望新鮮的事物,曆史的文獻,強烈的刺激,田野的寧靜。十五世紀與十九世紀之間發生一個極大的變化;人的腦子裏所裝的東西,所起的波動,變得異乎尋常的複雜。在巴黎,在法國,人都過分緊張。原因有兩個。——先是生活昂貴。大批日用的東西變得不可或缺。便是生活樸素的單身漢也需要地毯,窗簾,靠椅;成了家,還得有幾個擺滿小玩藝兒的骨董架,一套所費不貲的漂亮設備和數不清的小東西,既然都要花錢去買而不能象十五世紀那樣在大路上攔劫或沒收得來,就得辛辛苦苦用工作去換取。所以大部分的生活是在勤勞艱苦中消磨的。——除此以外,還有向上爬的欲望。我們既然組成一個民主國家,一切職位都用會考的方法分派,可以憑毅力和才能去爭取,人人心中便隱隱約約存著當部長或百萬富翁的希望,使我們的心思,事情,忙亂,又加上一倍。

另一方麵,我們現在共有一千六百萬人口,不但為數很多,而且太多了。巴黎是出頭的機會最多的城市,一切有才智,有野心,有毅力的人,都跑來你推我搡的擠在一起。京都成為全國人才與專家薈萃之處;他們把發明與研究互相交流,互相刺激;各種書報,戲劇,談話,使他們感染到一種熱病。在巴黎,人的頭腦不是處於正常和健全狀態,而是過分發熱,過分消耗,過分興奮;腦力活動的產品,不論繪畫或文學,都表現出這些征象,有時對藝術有利,但損害藝術的時候居多。

十五世紀的意大利可不是這樣。沒有上百萬的人擠在一個地方,隻有人口五萬,十萬,二十萬的城邦,其中沒有野心的競爭,好奇心的騷擾,精力的集中,過度的活動。一個城市是社會的精華所在,不象我們這兒是一大群普通人。並且當時對舒服的要求不大;人的身體還強壯,出門旅行都是騎馬,很能適應露天生活。宏大的府第固然壯麗非凡,但現代的一個小布爾喬亞恐怕就不願意住;室內又冷又不方便;椅子上雕著鍍金的獅子頭或跳舞的山神,都是第一流的藝術品,但坐上去其硬無比;現在一個最普通的公寓,一所大屋子裏的門房,裝著熱氣設備,就比雷翁十世和於勒二世的宮殿舒服得多。我們少不了的小小的享用,當時的人都不需要。他們的奢侈是在於美而不是在於安樂;他們心裏想的是柱頭和人像的高雅的布置,而非廉價買進一些小骨董,半榻和屏風。最後,高官厚爵與大眾無緣,隻能靠武功與君主的寵幸得到,隻有幾個出名的強盜,五六個高級的殺人犯,一些諂媚逢迎的清客才有分;劇烈的競爭,螞蟻窩似的騷動,象我們這樣作著長期不斷的努力,個個人想超過別人的情形,在那個社會裏是看不見的。

這種種都歸結到一點,就是那時的人比現代的歐洲人和巴黎人精神更平衡。至少對繪畫來說是更平衡。要繪畫發達,土地不能荒蕪,也不能耕耘過分。封建時代的歐洲是大塊堅硬的泥土;今日卻支離破碎了;從前,文明的犁還沒有犁得充分;現在犁的溝槽太多了,數不清了。要單純壯闊的形體從鐵相和拉斐爾手中固定在畫布上,必須他們周圍的人腦子裏自然而然產生出這一種形體;而要它們自然而然的產生,必須“形象”不受“觀念”的阻抑和損害。

這句話極其重要,讓我多解釋一下。文明過度的特點是觀念越來越強,形象越來越弱。教育,談話,思考,科學,不斷發生作用,使原始的映象變形,分解,消失;代替映象的是赤裸裸的觀念,分門別類的字兒,等於一種代數。日常的精神活動從此變為純粹的推理。如果還能回到形象,那是花足了力氣,經過劇烈的病態的抽搐,依靠一種混亂的危險的幻覺才能辦到。——這便是我們今日的精神狀態。我們不是自然而然成為畫家的了。我們腦中裝滿混雜的觀念,參差不一,越來越多,互相交錯;所有的文化,本國的,外國的,過去的,現在的,象洪水般灌進我們的頭腦,留下各式各種碎片。比如你在現代人麵前說一個“樹”字,他知道那不是狗,不是羊,不是一樣家具;他把這個符號放進頭腦,插入一個分隔清楚,貼著標簽的格子裏;這就是我們今天所謂的理解。我們看的書報和我們的知識在我們精神上堆滿抽象的符號;我們憑著調度的習慣,以有規律的合乎邏輯的方式,在各個符號之間來來往往。至於五光十色的形體,我們不過瞥見一鱗半爪,而且還不能久留,在我們內心的幕上才映出一些模糊的輪廓,馬上就消失了。如果能記住形體,有個明確的印象,那是全靠意誌,靠長期的訓練和反教育的力量。所謂反教育是把我們受的普通教育硬扭過來。這種可怕的努力不能不產生痛苦和騷亂。現代最善於用色彩的人,不論文學家或畫家,都是沉於幻象的人,不是過於緊張,就是精神騷動。相反,文藝複興期的藝術家是千裏眼。同樣一個“樹”字,頭腦還健全而簡單的人聽了立刻會看到整棵的樹:透明和搖曳的葉子形成一個大圓蓋,黝黑的枝條襯托著蔚藍的天空,皺痕累累的樹身隆起一條條粗大的筋絡,樹根深深的埋在泥卑抵抗狂風暴雨,所有這一切曆曆如在目前;他們的思想決不把事物簡化為一個符號與數字,而是給他們一個完整與生動的景象。他們能毫無困難的保留形象,毫不費力的召回形象;他們會選擇形象的耍點,並不苦苦追求細節:他們欣賞他們心目中的美麗的形象,用不著那麼緊張的把形象扯下來拋到外麵去,象從身上揭掉一塊活剝鮮跳的皮似的。他們畫畫,好比馬的奔跑,鳥的飛翔,完全出於自然。那個時代,五光十色的形體是精神的天然語言;觀眾對著畫布或壁畫觀賞形體的時候,早已在自己心中見過,一看就認得。畫上的形象對觀眾不是陌生東西,不是畫家用考古學的拚湊,意誌的努力,學派的成法,人為的搬出來的。觀眾對色彩鮮明的形體太熟悉了,甚至帶到私生活和公共典禮中去,圍繞在自己身邊,在畫出來的圖畫旁邊製造出活的圖畫來。

你們看看服裝吧,差別有多大!我們穿的是長褲,外套,陰森森的黑衣服;他們身上卻是盤金鋪鏽的寬大的長袍,絲絨或綢鍛的短褂,花邊做的衣領,刻花的劍和匕首,金繡、鑽石,插著羽毛的小圓帽。所有這些華麗奪目的裝飾,如今隻有婦女才用,當時卻用在縉紳貴族的衣服上那些光怪陸離的賽會,每個城市都有的入城典禮,馬隊遊行:那是上至諸侯,下至平民,人人喜愛的娛樂。

米蘭公爵迦萊佐·斯福查一四七一年訪問佛羅棱薩,帶著五百武士,五百步兵,五十名穿綢著緞的當差,二千個貴族和隨從,五百對狗,無數的鷹;路費花到二十萬金杜加。聖·西施多紅衣主教比哀德羅·利阿利奧,款待一次法拉拉公爵夫人,花了二萬杜加;然後他遊曆意大利,隨從的眾多,場麵的豪華,人家竟以為是他的哥哥教皇出巡。洛朗·特·梅提契在佛羅棱薩辦一個化裝大會,表演古羅馬政治家加米葉的勝利。大批紅衣主教都來參觀。洛朗向教皇借一頭巨象,因為象在別的地方,教皇送了三隻豹來,還為了身分關係不能來參加盛會,表示遺憾。呂克雷斯·菩爾查進羅馬的時候,帶著兩百個盛裝的女官,騎著馬,每人有一個紳士陪隨。貴族和諸侯們的威武的姿態,服裝,排場,給人的印象好比一本正經的演員排著儀仗遊行。從編年史和回憶錄中可以看出,意大利人隻想及時行樂,把人生變做一個盛會。他們覺得為別的事情操心是冤枉的;最要緊的是讓精神,五官,尤其眼睛,得到享受,豪華的大規模的享受。的確,他們也沒有別的事情要做:我們對政治與慈善事業的關切,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沒有國會,沒有會議,沒有報紙;出眾的人或有權有勢的人,沒有什麼議論紛紜的群眾需要領導,不必考慮公眾的意見,參加沉悶的辯論,提供統計的數字,為道德問題或社會問題打主意。意大利的統治者都是些小霸王,權力靠暴力奪取,也靠暴力保持。他們空閑的時間就叫人建築,畫畫。富翁與貴族同霸主一樣隻想尋歡作樂,羅致美麗的情婦,雕像,圖畫,華麗的脤裝,安插一些間諜在霸主身邊,打聽有沒有人告密,想殺害他們。

他們也不為宗教煩惱或操心;洛朗·特·梅提契,亞曆山大六世,或路多維克·斯福查的朋友們,不想辦什麼傳道團體去感化異教徒,籌募基金去教育群眾,提倡道德;那時意大利人對宗教非但不熱心,而且還差得遠呢。馬丁·路德滿懷著信仰,誠惶誠恐的來到羅馬,結果大為憤慨,回去說:“意大利人目無神明達於極點;他們嘲笑純正的宗教,挖苦我們基督徒,因為我們樣樣相信聖經……他們上教堂的時候有句話:我們去遷就一下群眾的錯誤吧。——他們還說:倘若我們每件事情相信上帝,那就苦死了,不會有快樂的時候了。我們隻要顧著體統,不應該樣樣相信。”——的確,群眾的氣質就是異教徒;而有教養的人是因為受了教育是迷信。平民害怕聖·安東尼和聖·賽巴斯蒂安遠過於基督,因為那兩位聖徒會叫人生瘡。所以禁止小便的地方,牆上都畫著聖·安東尼的像,手裏拿著火槍。他們就是這樣生活在極端迷信之中,不知道上帝的訓戒,不信肉體的複活,靈魂的永生,隻怕暫時的創傷。”——很多哲學家,或是暗地裏,或是半公開的反對神的啟示和靈魂的不滅。基督教的禁欲主義和苦行主義到處受人厭惡。詩人如阿裏歐斯托,處尼斯的路多維契,波爾契,都在作品中猛烈攻擊僧侶,用大膽的隱喻反對教義。波爾契寫了一首詼諧詩,每章開頭都放一句“和撒那和一段彌撒祭的經文。他解釋靈魂怎樣進入肉體,說好比把糖醬包在一塊熱騰騰的白麵包裏。靈魂到了另一世界又怎樣呢?“有人以為能找到美味可口的小鳥,剝光了的萵雀,軟和的床鋪,為了這緣故,他們才亦步亦趨的跟著修道士走。但是,親愛的朋友,一朝進了黑暗的山穀,我們再也聽不見‘榮耀吾主’的歌聲了。”

當時的道學家和傳教師,如勃羅諾和薩佛那羅拉,對這種無神論和縱欲的生活大聲嗬斥。統治過佛羅棱薩三、四年的薩佛那羅拉對市民說:“你們的生活和豬一樣,隻知道睡覺,嚼舌,閑逛,縱酒,淫樂。”固然,傳教師和道學家說話有心粗聲大氣要人聽見,不免把話說得過分一些;但不論打多大折扣,總還留下些事實。從一般貴族的傳記中,從詿拉拉和米蘭的公侯們或是無恥的或是精益求精的娛樂中,從梅提契一家在佛羅棱薩的講究的享受或放肆的淫欲中,可以看出他們作樂的程度。梅提契家族是銀行家出身,一部分靠武力,大部分靠才幹,當了行政長官,獨霸一方。他們養著一批詩人,學者,畫家,雕塑家;叫人在爵府裏畫神話中打獵和愛情的故事;在圖畫方麵,他們喜歡但羅和包拉伊烏羅的裸體,提倡風流逸樂,助長異教的巨潮。所以他們容忍畫家們荒唐。你們都知道弗拉·菲列波·列比拐逃修女的故事,親屬出頭控訴,梅提契一笑置之。另外一次,列比替梅提契家畫畫,因為一心在情婦身上,被人鎖在屋內,逼他完工;他把床上的被單擰成索子,從窗口吊下去逃走。最後,高斯摩說:“把門打開;有才的人是天國的精華,不是做苦工的牲口;既不應該幽禁他們,也不應該勉強他們。”羅馬的情形更糟:“我不便敘述教皇亞曆山大六世的行樂,那隻能在他典禮官蒲卡爾特的日記中看;關於帕利阿卑和酒神的慶祝會,隻有拉丁文好描寫。雷翁十世原是一個趣味高雅的人物,愛好優美的拉丁文和措辭巧妙的短詩;但他並不因此而放棄逸樂,不圖肉體的暢快。在他身邊,培姆菩,摩爾查,阿巴巴羅,甘爾諾,許多詩人,音樂家,清客,過的生活都不足為訓,寫的詩往往還不止輕佻而已;紅衣主教皮皮埃型為教皇上演的一出喜劇叫做《卡朗特拉》,如今就沒有一家戲院敢上演。雷翁十世叫人把請客的菜做成猴子和烏鴉的模樣。他養著一個小醜瑪利阿諾修士,胃口驚人能一口吞一隻白煮的或油炸的鴿子,據說他能吃四十個雞子和二十隻雞。”雷翁十世愛狂歡,愛異想天開和滑稽突梯的玩藝兒;活潑的幻想和象動物那樣的精力,在他身上和別人身上一樣過剩;他最高興穿著長靴,套著踢馬刺,到契維大·凡契阿一帶荒野的小山上去打野豬麋鹿;他舉行的賽會也不比他的日常生活更合乎教士身分。後麵我要引用一個親眼目睹的證人,法拉拉公爵的秘書的描寫。把雷翁十世的娛樂和我們的娛樂作一對比,可以看出規矩體統的力量在我們身上擴大了多少,強烈與放肆的本能減縮了多少,活潑的想象力如何屈服於純粹的理智;也可以看出那個半異教的,完全肉感而畫意極重的時代,精神生活不壓倒肉體的時代,距離我們多麼遠。

“星期日晚上我去看了喜劇表演。蘭穀尼大人帶我走進西波府上的穿堂,看見教皇和一些年輕的紅衣主教都在那裏。他來回走著,讓身分相當的人一個個進去;預定的額子滿了,大家便走往演戲的場子。教皇站在門口,一聲不出給人祝福;他喜歡讓誰進去就讓誰進去。廳上一邊是舞台,一邊是梯形的看台,上麵放著禦座。外界人士到齊之後,教皇登上禦座,比地麵高出五級;許多大使和紅衣主教按級位坐在他周圍。觀眾大約有兩千,落坐完畢,台上在笛子聲中落下一個布幔,畫著修士瑪利阿諾的像,好幾個魔鬼在兩旁和他打趣;中間寫著一行字:瑪利阿諾修士的玩藝兒。然後奏起音樂。教皇戴著眼鏡欣賞美麗的布景,那是拉斐年的手筆;出路和遠景畫得很好看,博得許多人讚美,教皇也欣賞畫得很美的天空。燭台刻成字母的形式,每個字母插著五個火把,拚成一句:雷翁十世,至高無上的教主。教皇的欽使出台說一段開場白,把喜劇的題目《冒充仆人》挖苦一頓,教皇和觀眾聽了大笑。我聽說法國人對《冒充仆人》的題材有點駭怪。戲演得不錯。每一幕完畢都有一段音樂做插曲,樂器有短笛,有風笛,有兩隻小喇叭,幾架三弦提琴和六弦琴,還有一架聲音變化特別多的風琴,就是我們過世的爵爺〔指作者本邦的君主〕送給教皇的。由長笛伴奏的獨唱很受歡迎;另外也有合唱,我認為不及其他的音樂節目。最後一次的插曲是摩爾舞,內容是關於高高納三女妖的神話,表演很好,但還不如我在爵爺府上〔作者本邦〕看見的那麼完美。節目至此為止。看客爭先恐後的擠出去,我不幸給小凳絆了一下,差點兒把腿扭斷。蓬台爾蒙德被一個西班牙人猛烈的撞了一撞,便拔出拳頭揍他,這樣我倒容易脫身了。我的腿的確很危險,但不幸之中還有點補償,因為教皇給了我一個十足地道的祝福,態度非常親切。

“那一日的白天是賽馬:一隊西班牙馬由高爾南大人率領,服裝是各式各樣的摩爾式;另外一隊的穿扮是西班牙式,用亞曆山大裏緞做料子,裏子是閃光緞,緊身外麵罩著披風;為首的是賽拉比卡,帶著好幾名當差。第二隊一共有二十匹馬;教皇給每個騎師四十五杜加,所以號衣很漂亮,替衛和吹號的也穿著同樣顏色的綢衣服。他們在場上一對一對的朝著宮門賽跑,教皇站在窗口觀看。兩隊比賽完畢,賽拉比卡的一隊向皇宮的另外一邊退去,高爾南的一隊向聖·比哀教堂退去。然後兩隊人拿著棍子上場,互相衝刺攻擊,扭做一團,那景致煞是好看,而且沒有危險。場上頗有些出色的駿馬和西班牙種的小馬。第二天是鬥牛會,我以前說過,我和安東納大爺在一起。結果死了三個人,傷了五匹馬;其中死了兩匹,一匹是賽拉比卡的西班牙神駿,它把主人摔在地上,形勢非常危急,牛已經撲到他身上,要不是邊上的人拿槍刺著畜牲,它一定不會放鬆賽拉比卡,要送他性命的。據說教皇嚷著:可憐的賽拉比卡廠一疊連聲的歎氣。聽說晚上還演了一個修士編的喜劇……因為效果不大好,教皇吩咐不要跳摩爾舞,而用被單包著編劇的修士在空中甩來甩去,讓他高高的摔下來,合撲在台上;教皇又叫人割斷修士的吊襪帶,扯下襪子;可是那修士把三四個馬夫狠狠的咬了幾口。最後逼修士上馬,用手打他的屁股,不知打了多少下,人家告訴我,修士回去在臀部貼了許多火罐兒,躺在床上,病得不輕。據說這是教皇要警戒其餘的修士,不敢再鬧修士脾氣。那一場摩爾舞使教皇大笑不置。——今天在宮門前麵舉行挑戒指比賽,教皇從窗內觀看;獎金的數目早已寫好在盤中。然後是水牛賽跑:那些難看的畜牲忽而向前,忽而退後,煞是滑稽。要它們達到目的地,非很多時間不可;因為它們進一步,退四步,老是不容易達到終點。最後到的原來是領先的,所以還是這個騎師得了獎。他們一共十個人。我覺得那比賽真好玩。後來我到培姆菩家;又去晉見教皇,遇到巴依歐主教。大家談的無非是化裝大會和種種作樂的事。

羅馬,一五一八年三月八日夜四時。

貴爵府門下的仆役,阿爾豐索·包呂索敬上。”

教廷應該是意大利最嚴肅最莊重的宮廷,而狂歡節竟用這一類方式作樂;宮中也舉行“裸體”賽跑,象古希臘的體育競賽一樣;也有帕利阿卑慶祝會,象古羅馬帝國的圓場中舉行的一樣。——既然想象力都集中於刺激感官的場麵,既然一個時代的文化以行樂為人生的目的,既然他們能完全擺脫政治上的操心,工業界的動蕩,道德的顧慮,因而不象我們念念不忘於實際利益與抽象觀念;那末一個藝術天賦優厚而修養廣博的民族,能欣賞並創造那種表現形象的藝術而達於登峰造極之境,也就不足為奇。文藝複興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時期,介乎中世紀與現代之間,介乎文化幼稚與文化過度發展之間,介乎赤裸裸的本能世界和成熟的觀念世界之間。人已經不是一個粗野的肉食獸的動物,隻想活動筋骨了;但還沒有成為書房和客廳裏的純粹的頭腦,隻會運用推理和語言。他兼有兩種性質:有野蠻人的強烈與持久的幻想,也有文明人的尖銳而細致的好奇心。他象野蠻人一樣用形象思索,象文明人一樣懂得布置與配合。象野蠻人一樣,他追求感官的快樂,象文明人一樣,他要求比粗俗的快樂高一級的快樂。他胄口很旺,但講究精致。他關心事物的外表,但要求完美。他固然欣賞大藝術家作品中的美麗的形體,但那些形體不過把裝滿在他腦子裏的模糊的形象揭露出來,讓他心中所蘊蓄的曖昧的本能得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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