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福道:“少爺,不要高聲嚷,使到老太太聽見,沒有什麼不好的信息。不過今天街麵上傳言,和闐道一帶,大約有多少縣的黎民百姓集合起來,要闖進省城,他們來意就是為老爺被屈含冤的事。可是官麵上得的信息很快,並且風聞內中很有許多亂民,要趁勢搶掠省城,從天沒黑就下令把城門關閉,城上布置了守城的兵將,各街道上全派出隊伍來。這種事,按理說,我們聽見了應該慶幸,不過我們可不敢那麼想。成千成萬的百姓,真個要弄出是非來,豈不給老大人加了罪名?我覺得城門閉得好,還是別叫這般難民進城為是。我各處探聽了半晌,隻有地麵上吃緊,商家鋪戶也多半早早地上了門。這種情形認為與我們十分不利,不過這個事不必叫太太知道了,免得叫她擔心害怕。”蕭雲程和卞鬆濤一聽李福這番報告,全是變顏變色,情實李福說得一點不差,但盼是傳過來的謠言,真要是事實,於父親的這場官司,可有極大的不利。蕭雲程和卞鬆濤,囑咐李福再去打聽外麵的信息。這爺兩個弄得寢食不安,店中的客人們,凡是上街的也趕緊回來,各屋中全是紛紛議論著外麵的情形。蕭雲程站在角門那裏,聽了半晌,越聽客人所說的情形越亂,說什麼的全有了,這一來蕭雲程回到屋中,隻有低著頭在屋中來回地走著,盤算著這件事,真要是十幾縣難民非入城不可,那時恐怕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這場事上,官兵非要用勢力彈壓,眼見得又有多少黎民百姓送了命,事情追究起來,終是由父親身上所起。黎民百姓固然是感恩圖報,可是這種成群結隊、要想借著人多勢眾來要挾欽差大臣釋放護軍使,非激出大亂子來不可。這爺兩個鬧得起坐不安,連晚飯也沒吃。
這時店房已經上了門,因為天太冷,客人全在屋中,院中冷清清的寂靜無人。蕭雲程在屋中坐不住,不時地出來,到院中來回走一遭,聽聽外麵的情形,耳中隻注意著街上的動靜,不時聽到有軍兵大隊經過,腳步聲雜遝,和兵刃磕碰之聲。更不時地有馬匹來回地疾馳著。倒還好,連聽了兩三次,沒起殺聲。因為這裏離著東關近,城外倘若真個有了變亂,多少能聽到一些聲息。那卞鬆濤也是在屋中盤算著這件事。這時也就是將將地交二更。
蕭雲程從角門轉回來,腳步極輕,恐怕被前院人聽見,剛走到院當中,突然覺得一股子冷風,從麵前掠過。蕭雲程眼中似望到一個黑影,可是絕沒辨別清楚,胸口被什麼打了一下,蕭雲程愕然止步。可是麵前忽然落下一物,吧嗒地掉在地上。自自己急忙俯身察看,在黑影中,看到地上像是一個紙包,隨手撿起,抬頭更向四周察看一下,尤其是看不出什麼來,黑沉沉一片天空,天又在陰著,星鬥無光。蕭雲程把紙包抓在手中,緊走向屋裏。他進得屋來,把風門帶好,低著聲音向卞鬆濤道:“師爺,真是怪事,沒有多大的風,在院中竟有一個紙包打在我胸前,打得我胸口很疼。”他說著話,趕緊湊到燈前,把這紙包打開,裏麵竟是一個石塊。等到把這張字帖展開,上麵墨跡淋漓,因為屋中暗,此時就到燈下一看時,上麵的墨跡還有沒幹透的地方,隻為外麵冷,墨已凍結,等到再一看上麵的字跡,隻見寫著:
字奉蕭雲程,欽差福隆鑒於一般義民,欲為護軍使伸訴公道,反速其下手斬草除根之意,緹騎發動,三更內,定欲將汝及卞鬆濤,捕歸行轅。速整行裝,事須嚴密,勿得帶累高堂。營救汝等之人,隨後即至。
這張字帖下麵也沒有具名,事情說得很明白,欽差大臣已經一心捕拿自己和卞師爺歸案。這個字帖又是何人所為,又有誰敢在這種時期來相救,蕭雲程在驚慌失色中,又給卞師爺看了一遍。
卞師爺把這張字帖要緊地收起,略一思索,更問了問蕭雲程在院中的情形。卞鬆濤正色向蕭雲程道:“雲程,現在不必遲疑,快些打點我們必須攜帶的東西逃走吧。”蕭雲程道:“我父親的案情真相未明,罪名未定,難道我們也犯了什麼罪?並且外麵的情形很緊,街道上全有人在把守著,官兵四邊不住地盤查,我們向哪裏逃?這張字帖來曆不明,難道我們就深信不疑麼?”卞鬆濤道:“雲程,這不是你猜疑的時候了,這是什麼時候?眼看著我們被抓進虎口,再難生還。這投字柬的,正是平時所傳說的風塵俠隱一流,我們這般人身在難中,絕不會有人在這種時候相戲。並且今夜的情形,我已經料想到,恐怕禍事就要臨到我們頭上。並不是我有先見之明,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勢在必然。你不要誤事,快快收拾。”說到這兒,卞鬆濤把驚慌盡斂,滿麵怒容,恨聲說道:“我這裏還有兩種文件,我們若不脫身,也得把它消滅了。現在這麼趕盡殺絕,步步逼迫,想把我們一網打盡,我們和他已經是爭生死存亡之時,隻要蒼天護佑,使我兩人能脫虎口,我也依然能要他的命。雲程,你也是一個有為的少年,遇到這種情形時,你要把心情鎮定,方寸不亂,不要姑息小節,反誤大事。現在既有人助我們脫身逃走,暫避過這場大禍,老夫人那裏,千萬地不要驚動她,也不必告訴她。好在我們隻要能夠躲開,剩下一個婦人,他絕不會再對付她。這個你不要擔心掛念。”說話間,卞鬆濤是毫不遲疑,把一隻衣箱打開,從裏麵取出一包銀兩和兩件衣服,更從箱子底取出一個紙包,把它緊放在身邊,貼身攜帶。
蕭雲程見卞師爺對於這張字帖深信不疑,自己也隻好隨著取了一個包裹。但是雖說他不是公子哥兒那種情形,可是遇見這種大事,也覺得心慌意亂。抓起這個又放下,拿起那個,又覺得帶著不好,胡亂地打點半晌,他這個包裹就沒打點起來。卞鬆濤看著著急,要緊地幫著他打點包裹。
就在這工夫,忽然聽得院中唰唰地連響了兩下,跟著有人用手指連向窗上彈了幾下。卞鬆濤緊走了幾步,到了門首,低聲地在問什麼人。外麵有把臉貼近風門,低聲答應:“快開門,我是石鵬。”卞鬆濤急忙地把風門開了,兩個人影一閃地已經全進了屋中。這兩人全是一身疾裝勁服,頭上戴著掛皮耳的帽子,整個的臉全掩上,不是出聲答應,驟然間辨別不出是誰來。這來的正是石鵬和柳劍雲。
這師兄弟進得屋來,把皮帽摘去,石鵬一眼望到炕上所打點的包裹,便咦了一聲道:“你們爺兩個想走麼,往哪裏去?”卞鬆濤也驚異十分的向石鵬道:“石老師,方才那張字柬兒,難道不是你給送來的麼?”因為卞鬆濤心目中已經想到了,能夠辦這件事的,隻有石鵬、柳劍雲師兄弟兩人。此時聽到石鵬竟不知道這件事,哪會不驚異?卞鬆濤知道是另有人了,趕緊把石鵬拉到燈下,從懷中把那字帖取出,展開字帖給石鵬、柳劍雲看。這師兄弟二人不由得全吸了口氣。石鵬低聲道:“哎呀,好險呀,我們弟兄辦這件事十分嚴密,並且絕沒向第三個人講過,可是此人竟如目睹親見,這要是對頭冤家,有這種能手,我弟兄的腦袋就沒有了。總算是天佑善人,蕭氏父子的威應,這分明是風塵異人也在暗中相助,看這種情形絕無惡意,不必遲疑。我弟兄正是接你們爺兩個來的,快快地不要耽擱了。行轅所派的人,恐怕這就到來。”此時蕭雲程不禁流下淚來,向石鵬道:“石老師,難道福欽差那裏,真個就對我們下毒手麼?石老師,蒙你在這大難中,不避危險,舍身相救,我們爺兩個絕不能辜負了你的好意,可是現在就想出城麼?”柳劍雲一旁答道:“出城可走不脫,隻好暫到我們櫃上躲避一時,好在那裏已經安置好你們隱匿的地方,一時半時,還不會露了蹤跡。我們再想法子脫身虎口,諒還不難,現在不要耽擱了。”蕭雲程拭了拭眼角的淚,把包裹包好,背在身上,可是眼睛往北麵看了看,遲疑著說道:“石老師,弟子這麼走,家母豈不要哭死?”
石鵬道:“雲程,你該往大處著想,這總比你落在這奸臣手中,投入虎口強得多。無論如何還保得你命在。並且你放心,把今夜這一關闖過去,我必然有法子給老太太送信,使她知道你安全無恙也就是了。”蕭雲程此時真叫萬分無奈,也知道此時一招呼母親,她老人家哪會舍得就叫自己走,倘若捉自己的人一到,再想走,全走不脫了,隻得鐵著心,咬著牙,點頭答應。石鵬、柳劍雲仍然把皮帽子戴上,把皮耳子下麵的繩全係緊,把整個的臉全藏在裏麵,隻露著兩眼。也為的提防著,倘若被巡城官兵,或是來捕拿蕭雲程、卞鬆濤的人撞見,事情擠到那兒,就許動起手來。自己在迪化府有許多未了之事,不能脫身,現在還不是露麵的時候。這時石鵬見蕭雲程、卞鬆濤,全把個人一個包裹背好,石鵬向柳劍雲一揮手,柳劍雲頭一個躥出屋去,翻到屋頂上,先向四周察看了一下,跟著輕輕一擊掌。下麵石鵬,把兩人領到院中,自己也先翻到房上,向四周看了一下,跟著和柳劍雲低聲耳語,兩人重行翻下來。
可是蕭雲程在這時竟輕著腳步,走到母親窗下,側耳聽了聽母親屋中,毫無動靜。自己真有心招呼一聲,好歹也告訴她老人家,可是就不敢貿然發話。這時石鵬、柳劍雲已然輕輕縱到近前。石鵬一伸手,把蕭雲程的手腕子抓住,一轉身,把蕭雲程背在背上,柳劍雲也把卞鬆濤背起,全往後倒退了幾步,往前墊步縱身,躥上了屋頂。石鵬把蕭雲程放下,在耳邊低聲告訴蕭雲程道:“那個李福,我可得囑咐幾句,叫他好打點來人。”蕭雲程忙答道:“石老師他住……”可是底下的話,沒容蕭雲程出口,石鵬隻答了“知道”二字,身形已經縱出去,躥到了跨院的牆頭上,一飄身落在前院。蕭雲程這才知道,自己的一切事,別看石鵬、柳劍雲隻來過一次,敢情他已經十分留意,一切盡知,這老家人李福,就住在緊靠著跨院西北角的一個小房間。這時街上一陣馬蹄雜遝之聲,在這種天寒地凍之時,馬走的聲音,在這種深夜間,能聽出好遠。蕭雲程、卞鬆濤聽到外麵的聲息,頗為刺耳,心頭騰騰跳個不住。石鵬並沒有多耽擱,跟著就翻回來,到了西房屋頂上,向柳劍雲招呼聲:“趕緊走,大約行轅的人已經到了。”說話間,已把蕭雲程重新背起,從後房坡這邊一連幾個縱身,已到了這全升店的西牆頭。這裏是一個很僻靜的小巷,尤其今夜的情形,逃走有許多便利,不是有燈火之處,不離得太近了,絕不會蹤跡敗露。一連地從民房上縱躍著。這石鵬、柳劍雲,雖則背上各背著一個人,看他們身形矯健的情形,真叫人佩服。
不過石鵬那個厚記皮貨局子,卻開設在西大街,隻前麵一個十字路口,是一個要緊的所在。今夜街上各重要的路口,全有官兵列隊駐守。此時街上冷清清靜悄悄,隻有官兵腳步之聲和互相傳遞口令的聲音,越發顯得殺氣騰騰。石鵬和柳劍雲,不敢徑從十字路口附近穿過這條長街。從一處處的民房上,往南越過來,有一箭多地遠,才奔南麵這條大街。趕到貼近了這南大街附近時,石鵬把身形停住,向柳劍雲打著招呼,低聲說道:“怎麼這麼短短的時候,這裏竟布置了放哨的官兵?”敢情這條大街不好過了,每隔開五六步,就有一名官兵在街心駐守,一個湊挨一個往南關排下去,往北去也是一樣。越過這道長街,若想這麼亂闖,可絕對不行,隻要被官兵一發覺,不易走脫,現在可絕不敢在這種時候惹出是非來。這時更有一行馬隊,有七八名在馬上,前麵兩名提著火把,馬走得很快,一直地也往東大街轉去。石鵬和柳劍雲隱在暗影中,低聲商量道:“連續有兩撥馬隊全往東大街撲去,若等到他們發覺全升店中所捕拿的人已經脫逃,雖則有李福可以按著我的話答對,人是早走的,沒閉城以前。但是他們絕不肯就那麼聽信,明是搜尋不著,也要騷擾一番。那一來,各街道上可不好走了,我們的暗器可不能動,那一來太留痕跡,反倒弄個不打自招,告訴他們我們是現在才脫身逃出來的。咱們揭房頭的瓦片泥土,用聲東擊西之法,把這放哨的官兵,隻要調開兩名,街上有一兩丈沒有人的地方,我們就能橫越過去。事已至此,行不行也得這麼試一下子了。”
這時兩人剛分開,各分左右,要如法進行時,突然眼前不遠的街道上,一名放哨的官兵在厲聲嗬斥著:“什麼人?口令。”石鵬和柳劍雲驀然一驚,趕緊把身形矮下去,疑心是官兵看見房上的形跡。可是遠遠的竟聽得有人答了聲:“什麼叫口令,我不懂,還沒到半夜,難道就不叫走路麼?”石鵬和柳劍雲循聲察看,隻見相隔有兩三丈外,一條橫街上,街口邊似有一人,才從裏麵出來,相隔得遠,也看不真切。放哨的官兵立刻開口罵著道:“什麼東西,難道眼瞎了不成?給我滾回去!”這時街上那人竟說了聲:“好厲害的家夥,這裏不許走,難道還不會往別處走麼?”他一轉身往那橫路口退去,放哨的官兵口中還在罵著,就在他罵聲沒停中,突然這名放哨的官兵又在喊起:“你這混賬的東西!成心搗亂,你是找死吧?哪兒也不準走。”說著話,這名官兵竟是騰騰騰一陣腳步急促之聲,提著刀,一直地奔向南邊一條小巷口撲去。
可是從小巷中躥出這人,在官兵撲過去時,他口中也在高喊著:“哎呀,我今夜真倒運,我可看準了,這是一個極好的道路,敢情不叫走,又沒犯死罪,幹什麼?”那小巷中騰騰騰又是一陣緊急腳步之聲,這人走路腳底下十分笨重,砸得地山響。那官兵追過去時,大約那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這官兵提著刀,站在小巷那裏一陣叫罵,可是這裏黑暗異常,那官兵竟沒敢往那裏追去。他這一吵嚷,靠著眼前南邊一個北邊一個,兩個放哨的崗位全跑過來,向這名弟兄問著:“什麼事?”這官兵在一陣罵著,告訴那兩名同營的弟兄,說是:“竟有這麼不知好歹的東西,街上這麼緊,他一連兩次非往這裏闖過去不可,便宜了這個東西,叫我趕上他,非賞他兩刀背不可。”在他們這三人說話之間,北邊三四丈外,又是發出喊聲,又發現了行人闖路。這三個官兵在眼前這段街道上,正要分開,一聽得北邊的喊聲,立刻互相招呼著:“好小子!他是成心找死,他想回家,索性送他到姥姥家去,這回可別叫他走了。”這三名官兵各提著刀,一直地向北邊撲去,更向北放哨的弟兄招呼著:“別叫他走了。”
石鵬先前還認為是本街上人,在外麵耽擱住,街上緊急的情形他不知道,這時卻不準他在這路上通過了。趕到這人一連三次地在這一帶擾亂,石鵬有些驚覺了,“這分明是給我們弟兄開路,還等什麼?”向柳劍雲招呼了聲:“快走。”柳劍雲答了聲:“好。”立刻嗖嗖地往前緊縱身,到了貼近街道的屋頂上,眼前好幾丈沒有人,那邊還在呼噪著,這弟兄二人飄身落在街心,不敢跟著往高處縱,腳下用力一點地,已經相繼躥入對麵小巷中。在背上的蕭雲程、卞鬆濤,也看出這街道上人,是故意地擾亂官兵的耳目,調虎離山,叫自己這般人穿過這條難闖的街道。隻是連石鵬、柳劍雲全不知道是何人。石鵬、柳劍雲,在這迪化府住了很久,大致的道路全辨別得出,從這條小巷出去,越過一道多福街南北的小街道去,再穿兩道小巷,就到了厚記皮貨局。雖然在黑沉沉的小道中穿行,腳底下還得極輕,恐怕驚起犬吠之聲,引得官兵注意起來。石鵬在前,柳劍雲在後,這條小巷有兩三箭地長,裏麵也全是住戶人家。這弟兄二人腳下不停,一路往前緊走,已到了這條小巷的西口附近,出了小巷得往北拐一下,有四五丈遠,就可以再找到東西的胡同,一直地奔厚記皮貨局。
石鵬到了小巷口邊,腳下可微停了停。這裏雖是冷靜的地方,放哨巡查的官兵,全是在兩邊街口一帶駐防守護,可也得小心提防一下,提防著萬一有人在這裏經過。腳下略停,往外探頭往南北看了看,耳中更注意聽著街道上的聲息,見這一帶寂靜無人,放心大膽從小巷口轉出。剛往前沒有走三四步,這一下子把石鵬嚇得一身冷汗,不是腳底下收得快,正和一個人碰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