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蕭雲程對於卞鬆濤的主張,倒是很以為然,可是跟母親一商量時,這位田氏夫人說什麼不肯去,反倒惹得她痛哭起來。這位田氏夫人認定了,“死也死在一處,不能扔在這不管他,何況我們問心無愧,至大把這個官丟了,難道還有殺頭之罪麼?”蕭雲程又不肯把父親素日得罪人太深的話向母親說,婉言勸解了好幾次。無奈這位田氏夫人,說什麼也不肯走,最後竟向蕭雲程說:“你若是想進京為你父親打點官司,我也不攔阻,你隻管去。把李福留在這裏,我無論如何守在近前,官司無論好歹,倒還有個骨肉親人。”蕭雲程不敢過分地再惹母親傷心,隻好暫時在店中等候。
在出事的第二天,忽然有人到全升店來探問,田氏夫人是住在西間北房內,卞鬆濤和蕭雲程住在西房。此時兩人正在商酌這事應當如何應付,忽聽來人拜訪,蕭雲程很覺奇怪。因為這種案情一發作時,立刻是省裏全傳遍了。因為護軍使手下還有軍兵,在行轅裏,把蕭守義一扣留下,敢情早已預備好,省城裏所有護軍使衙門的軍兵完全被監視起來,駐紮城內外的幾營兵,也全被欽差大臣那裏調派隊伍,同時發動,全被監視包圍,立刻被調得離開省城。當日一天的工夫,鬧得人仰馬翻,風聲顯得很緊,直到第二日因為沒出別的變故,省城裏才算安定下來。在這種情形下,有誰來再看望照顧他們?趕到蕭雲程一迎接出來,自己心中十分感歎,這兩人認得,是在省城做皮貨生意的石鵬和他的師弟柳劍雲。
因為護軍使蕭守義到任之後,和石鵬皮貨局子裏交接了幾次買賣,這石鵬語言豪爽,他雖是做了商人,絕沒有那種市儈氣,敘談起來,更是同鄉,所以蕭守義對於這個石鵬十分看得起,他們不時地到衙門中走動。蕭雲程在十幾歲時,蕭守義那時做縣官,他和縣衙門的捕快頭練過幾年功夫,蕭守義並不想兒子有多大的成就,隻為自己就這麼單傳一脈,為的叫他鍛煉個健強的身體,縣衙門中沒有多高武術的人物,那捕頭不過會些平常功夫,就這樣蕭雲程也練了二三年,長槍短棒,也全拿得起來,究竟是個讀書人。趕到隨著父親屢次調遷,遂也把功夫擱一下。趕到蕭守義做了護軍使,石鵬以同鄉之誼,不斷地來往。那蕭守義看出石鵬和柳劍雲,這兩個商人和平常商人不一樣,更看到他們那種矯健的身軀,就知道是練過武的人。果然從閑話中問起來,石鵬倒也毫不隱瞞,把自己從來沒做過買賣,練習武功,已不下二十年,來在甘肅地麵,在這裏經營了這個買賣,以便立足,平時還教著數十個徒弟練武的事說與蕭守義。這一來,蕭雲程聽到了石鵬、柳劍雲,全是鋪場子師傅,他卻和這二位聚在一處,敘談起來,他好歹也練過二三年的功夫了,趕到和石鵬一說,這才知道自己當初所練的,不過是走江湖賣藝一流,花拳繡腿、莊稼把式而已,石鵬竟是八卦門正宗,不用說是真個練起來,隻這一番談話,把蕭雲程佩服得五體投地。自己總想著找一位名師,學習劍術,可是這種人才難遇,如今在這種邊疆地麵,竟遇見同鄉,並且所會的又是武術正宗、名門正派,蕭雲程頗有拜師學劍之意。
石鵬莫看是一個走江湖的武師,可是他抱負頗大,對於蕭守義父子,因是同鄉,早年也知道有這麼個人,可是他要仔細地看一番。因為他生俱俠骨熱腸,最痛恨的是貪官汙吏借著勢力壓榨百姓。蕭守義現在也是一位二品大員,自己到衙門中走動,是一種買賣交易,絕不是來走動他父子的門路、巴結官府,暗地就懷著要看這個山東同鄉、發達顯貴的人,操行如何,是否真個是愛民如子的好官,自己焉能冒昧地就和他這個公子哥兒過分親近?所以當時就用很委婉的言語,也不拒絕,也不答應。告訴蕭雲程,叫他閑暇無事時,可到厚記皮貨局子常走走,自己的把式場子就鋪在皮貨局的後院。並且說自己究竟武功如何,個人也不知道,究竟是否值得為人師,別盡聽我口頭說,這種嘴把式,誰全會,你可以親眼看一看,我教徒弟的情形。不客氣地說,練武的這件事,絕不是膏粱子弟所能練的,你當去看一看,他們練功夫的情形。因為你所說的當初在縣衙門內,隨著那位捕頭也練過二三年,可是那種情形不同,他是在縣衙門混差事的人,你是一個少公子,他絕不能嚴厲督責。像我們這種教徒弟,就不一樣了,入了門,就得認頭幹,什麼叫寒暖,什麼叫風雨,一天也不能間斷,是一種苦事。你看了後,真要認為我石鵬身上這點功夫值得你一學,那也沒什麼,學來的武功本領不願意帶到土裏去,更願意得到有天資的徒弟,能夠把我所得來的這點薄技,全學了去,那才是我最痛快的事呢。
蕭雲程聽了石鵬這番話,毫不著怒。明明石鵬當麵把蕭雲程看作官宦家的公子哥兒,可是蕭雲程確實不是那樣人。蕭雲程莫看年輕,倒是很練達人情,他知道和石鵬、柳劍雲二人相處日期太淺。並且看出來,石鵬、柳劍雲全是有骨氣的人,自己安心願意和他們親近。隔了兩天,真要是到厚記皮貨局去看望石鵬、柳劍雲,趕到進了把式場子,仔細地一察看,石鵬門下所教的徒弟,雖則還沒有十分成就的人,並且還有幾個新入門的徒弟,那種初步的功夫,絕不是當初自己學武的情形了。每站一個架勢,就是半個時辰,很大的工夫,那種情形真個練起來,恐怕當初自己一下手,就把它趕緊擱下,哪能受得了那樣苦?可是這才是真正基本的功夫。這一來,蕭雲程越發是堅定了跟石鵬練武之心。不過石鵬還在推托著,相見的日期多了,石鵬師兄弟間暗中偵查,蕭守義果然不是那種利祿熏心、抱著升官發財之念而來。石鵬、柳劍雲尚還沒願正式地收蕭雲程為徒,不過是常常地來往著。石鵬倒是熱心地指導他,怎樣改變當初所學的路徑,叫蕭雲程隨意自己先鍛煉著基本的功夫。因為石鵬確知道蕭守義父子的情形了,他倒毫不顧忌地向蕭雲程說明,不肯正式收蕭雲程入門下,為的避免許多是非。我個人本身倒不怕落什麼巴結官家之嫌,好在我練武經商,絕不來為別人多管閑事。可是你為護軍使的公子,倘若正式入了我的門下,就擋不住別人要起什麼念頭了,到那時恐怕我們雙方無法拒絕。情托賄賂的事,絕不是我們能做的,也不是我們敢做的。可是這種人既想從你身上托情,你隻要拒絕出去,立刻變成深仇大怨。反不如我們沒有正式名義關係淺些,一切事全好推托。蕭雲程聽到了石鵬這番話,自己倒深以為然,認為這是處世的經驗,絕不是故意地拒絕自己。可是蕭雲程卻把稱呼改變,對於石鵬、柳劍雲,全以老師尊之。
蕭雲程自從認識了石鵬、柳劍雲之後,雖則沒跟著一同下場子朝夕鍛煉,這種名師指導畢竟不同,他身上的功夫,日有進益,這就應了練武家所說的,學藝十年,不如真傳一訣;練拳千日,不如名者一言。可是最近來,蕭雲程因為父親辦理這件查賑的事,離開省城,不時地有家信公事來往,母親是個不能應付事的人,自己反倒不敢離開衙門,兩三個月的工夫,隻往厚記皮貨局子走了一兩次。可是石鵬、柳劍雲,也因為省城中聽到了許多風言風語,這位護軍使蕭守義,出去查賑,事情鬧得很嚴重,省城中許多捕風捉影的話。他們弟兄為了避免嫌疑,也輕易不到衙門中來。哪知禍事一旦爆發,蕭守義晝夜辛勤,不避險難,救了二十多縣的被難人,所得的結果適得其反,自己竟落個丟官罷職,被押在行轅。那情形看來,完全是一敗塗地,連他所有的兵馬全被解決了,這絕不是一時的嫌疑。這石鵬、柳劍雲,在省城中也做了這麼些年買賣,認識的人不少,暗地一打聽情形,於這位護軍使蕭守義也頗為不利,不止於本身有極大的危險,更恐怕要牽累別人。這石鵬、柳劍雲,打聽出蕭雲程母子已經遷出護軍使衙門,在全升店暫時棲身,石鵬、柳劍雲這才趕來探望。
蕭雲程把這兩位老師讓進屋內,並且連卞鬆濤也見過石鵬、柳劍雲,不過沒有細談過。此時敘禮落座,蕭雲程說不出一種難過,見了石鵬、柳劍雲,如同見了親人一樣,竭力地忍著眼淚算是沒落下來。石鵬向蕭雲程道:“這件事真想不到,竟會落到這樣結果,真叫人太覺憤憤難平,世上還有好人走的道路麼?怎麼樣,現在可有人給老大人打點設法疏通?”蕭雲程咳了一聲道:“石老師、柳老師,現在誰還敢出頭,事在人情在的年月,躲還躲不及,誰還敢出頭過問?像二位老師這樣關心,叫我們處在這種境地中,實在感激。”石鵬向蕭雲程道:“雲程,咱們不用說這種浮泛話。說真的,現在你究竟作何打算?我雖則得不到確實信息,據我從旁所聽來的情形,這場官司可不易解脫。我們雖則沒有深交,但是一見如故,何況我們又是同鄉,老大人的為官情形,真是口碑載道。這次的事,還不是為了黎民百姓才得到這個結果,把自己的前程送掉,還怕有極大的麻煩。現在你不能盡是這麼等候著,得作個打算才是。你如看得起石鵬、柳劍雲,請你把肺腑話說出來,我們聽一聽,有能替你出力之處,我弟兄肝腦塗地,誓所不辭。”石鵬說到這兒,眼望著卞鬆濤看了看,說道:“卞師爺,我這種話說得有些過分,叫師爺你聽著未免疑心,有些言過其實,因為彼此間的情形,說起來可沒有那麼大交情。但是師爺你要知道,我石鵬沒幹這皮貨局子之先,本是一個遊蕩江湖的人,我們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遇到不平事,就要拔刀相助,這是我們跑江湖的人認為天經地義的事,所以現在看到這位蕭老大人負屈含冤,弄個一敗塗地,我們實不甘心,情願盡我們的力量出頭相助。”
卞鬆濤趕緊拱拱手道:“老師傅說哪裏話來,老師傅們不要看我卞鬆濤終日舞文弄墨,我也是一個落拓江湖,也曾跑過好幾省,我最敬重的是風塵中人物。像這官場中,真是詭詐百出,在官場中完全是在風波中度日。我知道有血心有真肝膽的,還是像老師傅們的人,隻憑你們二位能知道敝東是負屈含冤。可是這件事,他自己也實在有錯誤之處,不過知道他的人,得原諒他的居心。他看到已經一腳踏在苦海中的人,他還能救時,不肯伸手救,不是他那樣為人能做得出的。眼睜睜看著一般被災百姓,一個個屍橫遍地,餓死在道路中,所以他才冒昧地在各縣移挪公款,開倉放賑。這種事擱在他身上,無法辨別,按著公事呈請,也不是沒辦,可是執掌大權的不願為力,種種推脫,用那官場中公事來延宕。試想那些已瀕死亡的百姓,若等待公事或者朝廷旨意再救濟,那也就不用再救濟了,十餘縣的百姓全死個幹幹淨淨,那賑糧賑款用不著散給鬼吃鬼用。這種事情全在乎在上者體恤民情,調查事實真相,權宜處理,絕不能加罪於他,無奈敝東平時得罪盡了一般小人,好容易遇到這種機會,他們還不下毒手,到現在竟弄到這般結果,這是做好官的報應,這真使我們還說什麼呢。”
石鵬兩道劍眉一蹙,恨聲說道:“這件事就該以非法的手段對付我們的,我們也以這種手段來對付他才是,無奈有投鼠忌器的情形,我石鵬不敢給別人多惹事了。很好,卞師爺你也是一個很洞明世事的人,現在就該察看眼前情勢。我認為雲程不能在這裏待下去了,及早趁著他們還沒算計到家屬,還是脫身離開迪化府,隻怕長久待下去,也要難脫這場是非。萬一對方用趕盡殺絕的手段,難道爺兩個全落在他們手中麼?還是早早地想法子離開這裏。據我看,在省城裏絕不容易把這場官司弄好了,因為出不了他們勢力之地。我看那欽差大臣,就和蕭老大人麵和心不和,萬一他存斬草除根之念,光棍不鬥勢,落在他們手中,也白白地弄個含冤莫白。我認定了先離開省城要緊,就是不遠走,也可以暫時聽一聽風聲,看一看動靜。”
蕭雲程咳了聲,搖了搖頭,向石鵬說道:“石老師,事情一起,我和卞師爺已經計議過,卞師爺也看到這一步,認為我母子留在這裏,於家父的官司毫無益處,我母子反有許多危險,所聽到的風聲,也與我們娘兩個不利。無奈家母十分固執,認定了家父遭這種冤枉官司,終會有水落石出之日。家父到現在從除了故鄉祖遺的財產,從做官起,就沒有在家鄉多置二畝田地,所以家母認定了這種行為,對得起國家,對得起百姓,難道世上就沒有公理,竟會把這種人使他落個含冤而死麼?何況這裏離內地太遠,我們母子再一走,拋下家父一人,再沒有親丁骨肉,任憑我怎樣勸解,家母隻咬定牙,說什麼不肯離開這裏。石老師你想,現在已經遭到這場大禍,我這做兒子的,能夠過分傷老人家的心,隻好聽天由命,等待信息,一般同僚的官吏,一個個全躲得遠遠的,石老師,你是知道我的性情,我也是最痛恨這般勢利小人,就讓此時為的救家父,屈著心地去求他們,恐怕他們也未必肯真的出力,不定反要聽他們什麼閑言閑語。所以我索性聽天由命地等待著,現在就是束手無策,毫無辦法的了。”
石鵬和柳劍雲,聽到蕭雲程的話,也全是眉頭緊皺,石鵬跟著站起說道:“既然是老夫人決意不肯走,那也不能勉強。不過我們認為現在你本身危險太多,總是躲避一下好,那麼我們弟兄先回去,好在平時我們來往還沒有人注意,這就因為平時我生怕落到同業中的譏誚,巴結官府,所以對於你常到我櫃上去,我絕沒有告訴人這就是護軍使的公子,現在倒免去許多嫌疑,我反倒能從旁打聽老大人的信息,好在現時正是我們這買賣興旺的時候,我為了你父子這件事,說不得要借著做生意為名,多走動幾個衙門,我一個無關緊要的商人,從無意中能得到許多重要信息。雲程,我知道你是很相信我們弟兄,欽差大人行轅你又去不得,旁處你又不願去托人情,好在這個東大街十分冷靜,沒有事時,你少出去為是,告訴老家人李福,命他對於外邊事倒要注意些,我隻要得到什麼信息,必要報告你們,隻要我能盡力之處,絕不會袖手旁觀,叫你再遇到了危險。”說話間,石鵬、柳劍雲起身告辭,蕭雲程和卞鬆濤全送出來,到了跨院門口,石鵬、柳劍雲把兩人攔住,不令再往外送,石鵬和柳劍雲急忙走出店去,連頭也不抬。
蕭雲程和卞鬆濤回轉屋中,對於石鵬和柳劍雲這種情形,十分感歎,想不到這種沒有深交的人,自己家中遇到這種塌天大禍,一敗塗地,他弟兄倒能夠這樣關懷,熱心相助,實在是難得。卞鬆濤更向蕭雲程說道:“這石鵬別看是一個練武的武師,又是經營皮貨的商人,這人是飽經憂患,深悉世情。他的見識也不俗,他已經看透你父子這場事的危險,我們將來正有用他之處。我敢斷定,這種人忠誠可托,這才是能夠共患難的朋友。”蕭雲程點頭稱是,自己心緒頗亂,對於前途茫茫,真不知如何下手,尤其是石鵬、柳劍雲,也是竭力主張著離開迪化府,可是母親不願走,這件事真使自己焦急欲死。父親的信息更得不到,難道這件事就等待他任意處治了?那時再想辦法也晚了。蕭雲程想在萬不得已時,隻好把母親留在這裏,和卞鬆濤師爺趕奔京師,找一般可以維持這件事的同年們,替父親洗刷冤枉。但是心裏不過盤算,真這麼做還不敢貿然地向卞鬆濤說。
可是這天晚間,李福從街上回來,頗帶著驚惶的神色。他走在小院中,不住地扭頭看著上房,腳步很輕,一直地走進西屋。蕭雲程正和卞師爺說著話,一看李福進來的情形,十分可疑,凍得臉全有些青紫,那情形是在外邊待了很大的時候了。卞鬆濤就問:“李福,外麵可是有什麼信息麼?”這李福遲遲疑疑的,欲言又止。蕭雲程一看,十分著急地走到他近前,抓住李福的手,問道:“怎麼,看你這種情形,難道聽來不好的信息麼?你不要誤事,快快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