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陽門外的鮮魚口買賣街,一進西口的天樂園是此次升平署精忠廟所指定的賑災義演的場子。街麵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很是熱鬧。
這天樂園的對麵就是集雅班的演出場子上丹霄。
義演當年在梨園行有一個專門名詞“義務戲”,一般是由梨園行的公會即精忠廟出麵組織安排。義務戲顧名思義就是盡義務不取報酬。
義務戲最大特點是名角薈萃,對觀眾尤其是對戲迷來說是有巨大號召力的,如此便可充分籌資集款。當時,能夠集各班名角於一堂的演出,除一般不對外的堂會戲之外,就隻有義務戲了。每次演出義務戲,凡在京城的各班的名角無不參加,甚至有時候會出現有人想參加卻不能如願的情形。所以,像義務戲那樣集中的精彩戲碼和名角搭配在平常的日子裏是看不到的。由於義務戲不是商業性、常規性演出,所以義務戲中有時會出現另類演法,那就是名角大反串,這一點也正是戲迷們所期冀的,也是最為戲迷們津津樂道的事情。
為賑京兆水災,義務戲如約舉行。
天樂園裏麵已經是座無虛席,站亦無立足之地。戲園子外麵削尖了腦袋想鑽進來聽戲的戲迷仍在擁擠著,紛紛攘攘,人頭攢動。不遠處,九路車率油葫蘆等幾個小乞丐走了過來,一頭鑽進前來聽戲的人堆裏。
戲園子二樓一側,離台口最近的一處包廂座,古麒鳳和霞衣女扮男裝早早就已來到。
竇五樂從下麵上來走進包廂座,將戲單和一包霞衣喜歡吃的瓜子嚼裹放在八仙桌上,告訴霞衣她喜歡吃的不老泉冰糖葫蘆的挑兒因為場子外麵人多,眼下不知給擠到哪去了,一會兒他再出去找找看,小聲叮囑霞衣和師姐別讓旁的人看出她倆行藏。匆匆交代幾句,說自己要陪班主和響爺在一樓聽戲,說罷便下樓去了。
霞衣遞過戲單,古麒鳳低頭尋找集雅班登台的次序和戲碼,集雅班唱的是壓軸戲《浣紗記·寄子》一折,大軸是各班名角大反串的戲碼《群英會》。
《浣紗記·寄子》一折說的就是伍子胥死諫報國悲情送子的故事。九歲紅反串伍子胥,麒麟兒扮演其子伍葑。古麒鳳暗暗稱道九歲紅的風骨,選這出折子戲為麒麟兒出道的打炮戲。
戲中的情景和麒麟兒的命運暗合。隻是有一層令人擔心,這出戲對於孩子來說表演上確實很難把握。
此一折戲中,曲牌[勝如花]是《浣紗記·寄子》的主曲。在傳統的昆劇折子戲裏,很少有登場就唱主曲的,主曲一般都放到最後高潮部分再唱,而《寄子》一折卻是先唱。在唱完主曲之後,全靠演員的白口及表演把這個戲推向高潮,一段[勝如花]連唱帶做,相當吃工夫。
想到這裏,古麒鳳不由為麒麟兒擔起心來,霞衣的手心裏也是捏了一把汗。低頭往下麵看去,下麵池子裏的人越擁越多。
鄂多林台幾人不時回頭向外張望,柳朝晉說:“幾位爺不要等了,這時辰不見我家大爺來,估計就是從陵工上趕不回來了。”
柳朝晉提到陵工,幾個人由恭親王給載澂在陵工上安排的差事談起,繼而說到了給先帝同治修建惠陵違反昭穆之製的做法及裁撤修建石像生與神道的種種傳聞。
眼下檢場的抬出一塊水牌放在台口,水牌上紅紙黑字縱行書寫:《浣紗記·寄子》伍子胥九歲紅反串伍葑九歲紅關門弟子楊高報戲碼的水牌一經推出,立時引起台下池子裏嗡嗡議論的聲音。放牛陳當即表示奇怪:“這是什麼時候收的關門弟子啊,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高月美也隨聲附和:“可說呢,從沒見她給這個關門弟子拉過場子,請梨園行諸位觀禮喝拜師酒。”
淩子丙啜著茶,嘴角泛起一絲冷笑,似乎在為九歲紅打圓場,篤定地說:“雖說集雅班是在京城起班,九歲紅曾回南招徠以前師門舊人,應當是在南邊收的這個關門弟子帶上京的。”
台子上文武場動響器,笛箏齊奏。伍子胥步履有些踉蹌,攜子伍葑登場。伍子胥胸前“白滿”飄動,其子伍葑穿薄靴,腰懸寶劍。由於還是個孩子,那寶劍稍顯過長,台子上那娃娃生做身段轉身不時用小手向上提一提寶劍。雖說是孩童,亦是相門之後、將門之子,自是雙目顧盼,滿臉英氣。
台子上伍子胥父子二人在路途中對唱的一段主曲[勝如花],旋律回環淒惻,配合恰到好處,尤在“初還望落葉歸根”一句處,伍子胥飽含深情幾聲“兒啊”,尚有些許蒼涼的歎息;小伍葑幾多哽咽,數行珠淚,小伍葑跪拜爹爹,唱道“何日報雙親恩義”,真嗓行腔,聽得出情真意切,“料團圓今生已稀,要重逢他年怎期?”此時父子英雄,家國天下,尤是感人至深。
樓上樓下叫好喝彩聲滿坑滿穀響成一片。一樓後麵靠牆的兔爺凳上,九路車和油葫蘆等幾個小乞丐也是沉浸在這喧嚷的氣氛中。
樓上包廂座,古麒鳳此時已是熱淚盈眶。看見麒麟兒在台上一舉手一投足隱隱已見角兒的做派,心中幾多慰藉,始放下心來。霞衣提議去後台看看麒麟兒,古麒鳳想到約定,終於忍了下來,又恐時間過長,被人發覺,遂偕霞衣下樓匆匆離開了戲園子。
大軸戲開演的時候,竇五樂手裏舉著三串不老泉家的冰糖葫蘆上樓來看古麒鳳和霞衣,探頭進來一看樓座空空,很是奇怪,下得樓來將手中的冰糖葫蘆分給童麒岫和查萬響,自己嘴裏嚼著糖葫蘆,有些抱怨:“師姐和霞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也不跟咱們言語一聲。”
竇五樂湊近查萬響耳旁悄悄嘀咕:“響爺,剛才集雅班壓軸戲唱伍子的那個楊高,恍惚間看眉眼兒覺得很像三年前因病去世的麒麟兒,按說年齡也正相當……”
“五樂啊,不是響爺說你,你整天有心思不往戲上使,管人家做什麼?”查萬響知道麒麟兒假死之事不能與竇五樂明言,此事如若張揚開來,身家性命,非同小可,當即臉色一沉,“早就聽說那個關門弟子是九歲紅成立南昆班子,回南招徠集雅班舊人上京時帶過來的弟子。”
“我怎麼從沒聽說九歲紅有過什麼關門弟子?”竇五樂不知為何惹得響爺如此生氣,看著班主的臉色倒還平靜如常,也隻好似信非信地點點頭。
查萬響與童麒岫四目相對,暗暗鬆了一口氣,總算把這件事遮掩過去。
義務戲散場,竇五樂送查萬響、童麒岫坐上小鞍車回老宅。竇五樂請班主和查萬響先行一步,他還要去找不老泉冰糖葫蘆的挑兒,再買幾串糖葫蘆帶回去給師姐和霞衣吃。
竇五樂舉著幾串買下的糖葫蘆剛一轉身,不想淩子丙卻站在身後,不由分說拉著竇五樂就近去致美齋吃夜宵。
竇五樂拗不過淩子丙的這份近便勁兒,想到這是已故掌班師娘淩雪嫣的親侄子,這份薄麵還是要給,在淩子丙勾肩搭背半推半拽之下,隨淩子丙來到致美齋。
餛飩和燜爐燒餅剛剛端上桌,淩子丙便急不可耐地說出了他要打聽的事:居然和竇五樂剛才在戲園子裏問查萬響的是同一件事,說話時還夾帶著放牛陳和高月美二位老板的說辭,以示眾人的看法一致。此時,竇五樂心中疑團再起,也想深究,但素知三義班與金麟班的宿怨,自己不便多說,隻是將查萬響講給他的話照樣說給淩子丙聽。
淩子丙話鋒突然一轉,問起了三年前,班主童麒岫之子童麟飛因病去世時,聽說太平街西口的醇親王府還贈送了相當豐厚的奠儀,竇五樂含含糊糊推說平日班子裏的大小事務都由師姐古麒鳳做主張羅,自己真是記不清楚了。
淩子丙哈哈一笑,叫來了店小二,又給自己和竇五樂一人叫了一盤蘿卜絲餅。
隆福寺。距廟會不遠的北麵,有一條銅鐘胡同,胡同不長,是條死胡同。九歲紅親娘舅沈芳城的宅子坐落在胡同最裏麵,院子兩進,黑漆的如意門,整座宅子緊緊實實並不惹眼。
九歲紅執晚輩禮,再次登門求助沈芳城。
九歲紅就“軋戲”事,開口求舅舅幫忙,還未等沈芳城說話,二舅母藍紅玉就已滿口答應下來。她讓九歲紅把心放在肚子裏,踏踏實實準備其他的戲碼,到時北昆集芳班連人帶行頭還有文武場一齊助陣。沈芳城又談起幾天前在同樂園的義務戲,奇怪外甥女九歲紅何時收的這個關門弟子,資質甚高,是多少年來難得一見的大角兒的材料。
胭脂胡同內的清音小班蒔花館,人語呢喃,琴聲叮咚。
鄂多林台屏退所有人等,緊閉房門,與淩子丙密謀。關於九歲紅關門弟子的身份,正是堪疑之處,鄂多林台則認為淩子丙這一重大發現,為此當滿飲一大杯。不管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太平街上一府一宅之間肯定有著不為外人道的曲衷,以此或可挾製九歲紅,迫其交出曲本。商量結果,淩子丙要再進上丹霄,說服九歲紅。
鄂多林台站起身親自為淩子丙斟酒,並許諾以後瞅機會央求他叔父進宮,為淩氏三兄弟謀求宮廷供奉一職,想來兩宮無有不準。
淩子丙聽後,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起身給鄂多林台請了一個安,說:“在下先謝謝貝子爺的抬舉。”
鑼鼓巷內炒豆胡同,集雅班總寓門前,恭親王府大貝勒載澂派來送盔、衣、雜、把四箱的兩輛車停在門前,靳伯帶集雅班的人進出著,將車上的箱籠搬進院內。
阿玉走到柳朝晉、孟楞香麵前,福一福,臉上掛著笑說:“我家小姐為‘軋戲’事,謝謝澂貝勒援手,如果此次‘軋戲’勝出,我家小姐願意與你家大爺盡棄前嫌。”
“好說,好說。”柳朝晉雙手抱拳,“請阿玉姑娘上複粟老板,府上大貝勒雖說有些風流,但絕不如坊間所傳那樣,尤其對你家小姐確是真心傾慕。之前天頤軒邂逅一事,實在是與幾位王公大臣的子弟說笑,我家大爺好麵子,爭強好勝,不想開罪了粟老板,還請姑娘在粟老板麵前多多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