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影西斜。隆福寺百貨雲集、人山人海的廟會又到了人散收攤的時候。
欄杆殿月台上。老七頭兒正在演唱《高祖還鄉》,扁擔戲擔子前,來趕廟會的大人孩子圍得是裏三層外三層。老七頭兒唱罷,九路車將手裏的小鑼一敲,“嘡”的一聲,打了一個節點,大聲宣布:“唱書至此,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次廟會再聽分解。”放下小鑼,拿起一個小笸籮,轉圈開始收錢,嘴裏又喊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場。”
圍觀的眾人開始散去,有往小笸籮裏扔錢的,有來聽蹭兒的趕緊開溜,一些小孩子還是舍不得走開,不遠不近地站著,眼巴巴地看著老七頭兒在收拾歸置演出的家巴什兒。
阿玉手牽著麒麟兒和靳伯走上欄杆殿的月台,麒麟兒眼尖,一眼就看到老七頭兒,掙脫了阿玉牽著的手,幾步便來到老七頭跟前,小手一抱拳,仰臉喊了一聲:“大師傅。”
老七頭兒看見麒麟兒,大喜過望。
麒麟兒接著急急說道:“那年拿走傀儡玩偶頭,後來帶我家霞衣姑姑趕回來給錢,賣布老虎的大嬸兒說你們已經走了,今日就是來尋大師傅還錢的。”
麒麟兒攤開小手,手掌心裏攥著幾枚銅錢。
九路車看見麒麟兒,一步躥了過來,高興地摩挲了一下麒麟兒頭頂:“喲,小師弟,長高了一頭,我和大師傅去找過你,可是你不在。”
麒麟兒嚇了一跳,壓低聲音問九路車:“小師兄和大師傅去哪兒找的我呀?”
九路車回手向西邊一指,悄聲說:“西山櫻桃。哎,小師弟,這三年你都去了哪兒,怎麼才來?”
麒麟兒悄聲回答說:“我是娘胎裏帶來的一場禍,為活命,隻好離開家,躲在外麵跟人家學戲呢。”
阿玉故意打岔,嗔怪九路車:“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可瞞你們的。隻是你這小哥說話好怪,他名字不叫小師弟,他叫楊高。你師傅是走街串巷唱扁擔戲的,他師傅可是南昆正宗集雅班班主粟雅卿。”
麒麟兒趕緊伸手拽了拽阿玉衣襟說:“阿玉姐,師兄叫楊高小師弟,楊高就叫他小師兄,反正不知怎的,楊高一見他們和那些傀儡玩偶,就打心眼裏覺得親,像是一家人。”
老七頭兒聽罷,朗聲大笑起來。靳伯在一旁嗬斥阿玉不得胡說。
老七頭兒卻不以為意,反而說阿玉姑娘並沒有說錯,他本來就是在胡同裏廟會上耍苟利子的。靳伯向著老七頭兒一抱拳,自報家門,說這孩子現在南昆集雅班學藝,門牆嚴峻,不得隨意出入,三年來都未曾出過宅門。也是近日班主得知從前的這檔子事,所以讓小老兒和阿玉陪同前來還這傀儡玩偶的錢。不想緣分不淺,一來就碰見了。
老七頭兒走上前來,蹲下身,拍打著麒麟兒的小身板,捏捏肩頭,又抓起麒麟兒小手看了看,用力握了握,微微頷首。老七頭站起身,鄭重其事地問麒麟兒:“有朝一日,要收你做徒弟,學刻傀儡,你可願意?”
麒麟兒立即大聲回答:“願意!”
九路車叮囑麒麟兒:“小師弟,大師傅就住在朝陽門外東嶽廟,祖師殿一側的偏院兒裏。你若有事就來大佛寺找師兄。隻要提起京城小九爺,沒有不知道的。”
阿玉急忙攔阻:“楊高已經有了師傅,梨園行規二師不課一徒。”老七頭兒哈哈一笑:“海納百川,藝不壓身,若論昆曲,老七頭兒不敢班門弄斧,論起其他,剩下的都能教。”
阿玉被老七頭兒說得有些氣不過,靈機一動,有意捉弄,俯身對麒麟兒悄悄耳語了幾句。阿玉抬起頭,眨眨眼睛,調皮地說:“既然大師傅要收楊高為徒,現在就由楊高給大師傅演練幾下,讓大師傅看看行不行。”
眾人一聽,忙向四外挪動,大殿前轉瞬騰開了一片地方。夕陽的餘暉斜斜照射在欄杆殿月台上。
麒麟兒衝著老七頭兒一抱拳,向前跑了兩步,一擰身先來了一個踺子,接掛串的小翻,這一連串的單筋鬥風車般翻了二十個,小小的身軀浸染在餘暉裏,煞是好看。大殿前,響起了喝彩聲。麒麟兒翻完筋鬥,又向著老七頭兒一抱拳。
阿玉得意地望向老七頭兒。老七頭兒再次頷首,深以為然,大聲地說道:“看這孩子將來可是大角兒的料,祖師爺是賞下了這碗飯,但是吃得成吃不成還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大角兒講究的是六場通透,昆亂不擋。”
阿玉誹笑:“咱先不說昆亂,也不論通透,就像這掛串的筋鬥,您這‘大師傅’能教得了嗎?”
老七頭兒默然無語,沒有回答。
九路車心中一緊,陡然擔心起來,從沒見七爺翻過筋鬥,尤其像這種掛串的小翻。
老七頭兒慢慢站起身,撩起前襟下擺掖在腰帶裏,丁字步站穩,雙手抱拳,畫了半個圓,靳伯剛想勸阻,老七頭兒一擰身,也先來了一個踺子,接掛串的小翻,這一連串的單筋鬥風車般的也翻了二十個,餘興未盡,又接四門掛稍長筋鬥,最後來了一個串鷂子翻身,這筋鬥翻得是又高又飄,在夕陽餘暉裏,有如落霞中的孤鶩上下翻飛。
一刹那間,隆福寺欄杆殿前的眾人皆是看得呆住了。
道兒南的天橋別具風光,自有一番熱鬧景象,演雜耍練中幡的、賣大力丸偏方兒藥的、剃頭修腳治痦子的、拉洋片兒說鼓書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光怪陸離,應有盡有……金麟班的人找了塊地兒,竇五樂用木棍呈半圓形在地上畫鍋準備開唱。古麒鳳帶著班子裏其他人手用竹篙蘆席紮起個棚子,搭個臨時的小戲台。扯起帷幔,用作扮戲的場所。童麒岫和查萬響也在忙碌著演出前的一應活計。
竇五樂站在臨時搭起的台子前,打起小鑼,吆喝著今天的戲碼、招徠逛天橋的看客。
京城大佛寺乞丐幫裏的油葫蘆和三個小乞丐饒有興致地走過來,準備好好看場傀儡戲。油葫蘆曾聽九路車說起過金麟班的事,記得小九爺有個還沒拜師的小師弟與這金麟班很是有些淵源,於是眉飛色舞地和那幾個隨來的小乞丐就事論人,以顯示自己在九路車跟前的地位。
油葫蘆說到高興處,為了炫耀自己,向正在敲鑼吆喝招徠看客的竇五樂搭訕說:“大佛寺的人知道京城裏有個金麟班,也知道你們金麟班的少班主和我們大佛寺小九爺有交情。”
“沒聽說過,我們金麟班的少班主跟你們大佛寺一幫要飯的有交情?”竇五樂對那幾個小乞丐簡直不屑一顧,以為是來拿蹭兒的,更不知油葫蘆嘴裏所說的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實話告訴你,我們金麟班的少班主在他姥爺那兒索家班學皮黃呢,少班主連我們這兒都很少回來,哪還有工夫去你們大佛寺攀什麼交情,想‘拿蹭兒’,沒門兒!”說罷,遂擺出一副懶得搭理的神情,也不搭腔,繼續自己的吆喝。
油葫蘆不清楚竇五樂說的金麟班少班主的那些事兒,隻是聽出來竇五樂有些勢利眼。心中很是不舒服,繼續嘮叨著說:“你家少班主管我家小九爺叫小師兄,既然都稱兄道弟啦,那你們金麟班和咱們大佛寺論起來應當算是親戚,所以大佛寺的兄弟特來捧場。”
突然,幾個頭上歪戴瓜皮帽的打手模樣的地痞,分開圍觀傀儡戲的人群衝了進來,不由分說,動手扯下帷幔,掀扯開蘆席棚子,用腳踢翻搭起的台子,聲色俱厲,不讓金麟班在此畫鍋撂地兒。
童麒岫瘸著腿走上前來勸阻,還未等求饒的好話說完,也被推搡著倒在地上。竇五樂攥著拳頭就要拚命,查萬響抱住竇五樂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眼看著那幾個地痞帶人強行抬起兩隻衣把箱、提著幾隻杖頭傀儡揚長而去。
今日看來是唱不成傀儡戲了,金麟班眾人隻得忍氣吞聲收拾起殘破的場子,準備回去。
竇五樂氣得拿站在一旁的油葫蘆等幾個小乞丐撒火:“還不快滾,覥著臉說你們大佛寺跟金麟班是親戚,什麼狗屁親戚,看著親戚挨打受欺負就知道站在一旁看熱鬧。”
隆豐堂二樓靠窗的一間雅座,陳登科從升平署匆匆趕了過來,進門搶步蹲身給載澂請安,載澂舉手相扶。陳登科落座,載澂起身親自為陳登科斟酒:“老陳啊,來來來先喝上一杯,有什麼咱慢慢說。”
陳登科受寵若驚,從袖中抽出一張戲碼單子,雙手呈給載澂:“回大貝勒話,‘軋戲’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梨園行的義務戲演完之後,這是最後敲定的戲碼單子,您過目,明日衙署自會派人送到集雅班。”
載澂瀏覽了一下戲碼,遞給柳朝晉,吩咐說:“距‘軋戲’的日子大概其的還有半個多月,你和老孟回頭抽空去趟集雅班,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沒有。”
柳朝晉說:“回大爺的話,唱戲上全福班可是不能上手幫忙,倘若查出,戲還沒有‘軋’就算輸了。再者說人家集雅班也未必瞧得上班外來人。唯獨就是唱戲的頭麵和行頭,不知能否壓過升平署內頭學?”
陳登科一聽大為恐慌,接口說道:“柳爺想得周到,肯定壓不過。宮裏內務府出的活兒,坊間根本沒法兒比,活兒出來了,好的留在長春宮普天同慶本家班,稍有瑕疵的,撒下來就到了升平署,所謂瑕疵,那是拿在手裏仔細瞧著挑毛病,台底下聽戲,誰還帶著千裏眼專看行頭和頭麵?”
“得,幹脆什麼也別問。”載澂一拍桌子,吩咐柳朝晉、孟楞香二人:“隻管麻利兒著揀咱府裏家班衣靠盔雜四箱裏最好的盡其所有統統給集雅班送過去。大爺我明日就要去陵工上應付差事,還有……下月初義務戲集雅班有一出壓軸的折子戲,我一定要趕回來給九歲紅捧場。柳管事、孟師傅,集雅班的事兒您兩位勞神了,隻是有一點給本大爺記住嘍,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此次‘軋戲’決不能輸給那姓邊的!”
戲台後麵踏垛處的八仙桌子上放著一大包零食點心。
九歲紅和古麒鳳隔桌而坐,相談甚是融洽。話題自然是離不開麒麟兒。
麒麟兒師從九歲紅,加之又是關門弟子,隻為習藝關書在身,金麟班的人不得探視。三年來,無奈古麒鳳對麒麟兒實在想念,盡管每次都要詢問教琴回來的查萬響,畢竟自己未曾親眼得見,終於忍耐不住,特意做了麒麟兒平素喜歡吃的一些零食點心,送來集雅班,拜托阿玉給孩子捎回去,再是央求九歲紅讓她與麒麟兒見上一麵。九歲紅知其來意,隻是微笑不語。
阿玉奉茶,安慰古麒鳳說:“麒麟兒在班子裏學戲學得很好,大有進境,聽班主說,下月初九開始,梨園行連演三天義務戲,賑濟京兆水災,義務戲就唱在對麵的天樂園。班主想趁此唱這義務戲各班名角薈萃之際,讓麒麟兒登台開唱打炮戲,博得七齡童這一稱謂。”阿玉越說越高興,“師傅九歲紅,關門弟子七齡童,豈不是錦上添花,到那時,麒麟兒登台亮相,古師姐自然就見著啦!”
阿玉說的在理兒上,孩子終要長大,正如掌班師娘淩雪嫣當年所說,孩子得活人,早晚得從家裏這道門走出去。三年過去了,麒麟兒隱姓埋名,在集雅班習藝,三年當中孩子連院子裏的二門都沒有邁出過,想來這禍應當已經避過。每次查萬響教琴回來,古麒鳳從他口中得知麒麟兒已經長大,領悟力極強,眼看孩子已經七歲,也需要找時機給他傳授雕刻傀儡的技藝,將大師姐的那一套刻具交給孩子。
不知怎的,古麒鳳心裏總覺不踏實,隱隱還是有些擔憂,可到底擔憂的是什麼,自己一時間又說不清楚,想想隻好作罷,但心裏好過很多。規矩不能破,也隻有耐心再等候一些時日。
古麒鳳問起九歲紅天頤軒唱開桌戲的事情:“聽說恭親王府的大貝勒又來糾纏?”
九歲紅搖搖頭說:“到現在都沒有想明白。這次倒是多虧了那個載澂,看他說話做派,可是不像上一次的那樣混啦,跟著來的那幫狐朋狗友一個個的也都老老實實地坐著,是他攆走了精忠廟的秦管事,還說了幾句關於戲上邊的話,這才知道恭親王府的這位大爺是懂戲的。”
古麒鳳提醒九歲紅:“那大貝勒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提防他又再打什麼鬼主意。”
“那天升平署的莊親王爺和宮裏頭簫韶九成班掌事邊冷堂也都來天頤軒聽唱,精忠廟管事秦二奎當即知會我被征聘為簫韶九成班昆曲總教習,集雅班停牌不準再唱。恰逢大貝勒載澂在場,隨即去二樓與莊親王、邊冷堂理論。也不知是怎麼說的,反正從樓上下來時叮囑我明天可派人去精忠廟領取‘題名牌’。可有一宗,問集雅班敢不敢和升平署的內頭學‘軋戲’,我覺得載澂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集雅班,也不願意辜負他為集雅班打抱不平的舉動,所以當場點頭應承下來。”
升平署內頭學的演出場子就定在正對麵的天樂園,兩個戲園子門對門,兩個班子連演一十二場,戲碼不準‘翻頭’,每天一場,兩班唱對台戲,同演一個戲碼。戲唱得好與壞、高與低,四九城的老少爺們兒自有公論,最後以戲園子裏聽戲人數多寡論輸贏。如果集雅班勝出,精忠廟和長春宮簫韶九成本家班的征聘去與不去由她定,以後集雅班在京城掛牌唱戲,再無人敢問,如若認輸,就得認命。
古麒鳳說:“哎呀,這就是所謂的‘菊榜之爭’,是梨園行裏的生死搏殺,如果應承下來,必定是凶多吉少,就說集雅班是南昆正宗的老班子,又怎能和內頭學的戲班子叫板,不說別的,就連頭麵和行頭一亮相就已落了下風……”
“事情逼到這裏了,不應也得應,雖說精忠廟準許唱戲的‘題名牌’已經發下來,集雅班若認輸,我還是得進升平署,這‘題名牌’豈不是給了等於沒給。恭親王府的大貝勒這次是好意,給集雅班爭了一個死裏逃生的機會……唉,真正是戲好唱氣難受。”九歲紅說罷從衣袖裏抽出一張升平署送過來“軋戲”的戲碼單子遞給古麒鳳。
古麒鳳接過戲碼單子用眼一掃,立即估摸出這次軋戲的分量,說道:“就拿《思凡》來說,已夠人喝一壺的,再有一出折子的《夜奔》,這是南昆老生應工戲,唱念做表,相當吃功夫,非一般人所為,難道集雅班竟有能唱得了這出戲的?”
哪知九歲紅反倒一副輕鬆的神態,古麒鳳大惑不解。九歲紅淡淡地說:“別的戲碼不敢說,要說起這《夜奔》,那可是我舅舅沈芳城的看家戲。”
九歲紅如此一說,古麒鳳覺得倒還有幾分勝算,多少有些放下心來。
索家班上房,房門緊閉。索德琛得知武青羊要背班去投簫韶九成本家班,簡直是怒不可遏,武青羊自小在班子裏長大,索德琛一直將他視為家人。索德琛思前想後,終不忍心行家法,最終揮揮手,放過了武青羊。八仙桌上放著家法,索德琛隻有坐在太師椅裏獨自生悶氣。
武青羊斜肩背著幾件衣物卷裹成的包袱,規規矩矩朝著上房磕了三個頭,拜辭師傅。他站起身,不無留戀地環顧著這座院子裏的一切,周圍索家班的師兄弟們站在兩廊下看著,大家誰也不敢上前勸阻。
武青羊離開,索萬青帶著六歲的童麟熹走了過來,童麟熹拉著武青羊的手,一起向大門外走去。索萬青叮囑武青羊:“師弟進了簫韶九成班,以後就得自己照顧自己了,在那邊要是覺得受了委屈就回來。”
童麟熹小聲告訴武青羊:“娘讓我也來送送師叔。娘說姥爺不好,小姨好,還聽娘說,師叔要去宮裏頭唱戲,宮裏是不是很大很漂亮?我也想和師叔一起去宮裏唱戲。”
武青羊摩挲著童麟熹的頭頂,囑咐童麟熹:“熹子要好好練功,師叔答應你,等以後瞅機會一定帶熹子進宮去唱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