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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紫禁城裏的西二長街上,慈禧貼身侍女春苓子引領著慶王府四格格和慶王府一名隨著跟來的年輕太監、一副武生身架子的崔玉貴向漱芳齋的院子走來。

國喪期滿,為慶賀宮裏重新開戲,慶王府再次送進一名武生太監進內府普天同慶班。

“太後可是一個懂戲的主子,誰也甭想蒙事。”春苓子邊走邊回頭小聲地提醒崔玉貴,“還有一個掌事孫福喜,那可是你們梨園行裏的泰鬥,專會挑眼。太後口諭,讓你來一段《長阪坡》,紮的硬靠、厚底都給預備下了。你不要慌,唱的時候記著要用‘虎音’,太後喜歡聽。”四格格又一次叮囑崔玉貴:“要想著出府前王爺囑托的話,上台後可千萬別‘砸掛’,丟咱慶王府的臉麵,砸了你師傅龔梅仙的招牌。”崔玉貴:“得,得,咱家記下了還不成嗎。格格回府上稟王爺,到時候應下給咱家的事兒,千萬別忘了……”“瞧你那小樣兒。”四格格沒等崔玉貴說完,截住了崔玉貴的話頭,“阿瑪答應你的好處,到時少不了你的,再說我還在呢不是。”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眨眼間沉沒在巍峨的宮殿群中,暮色漸漸彌漫上來。

養心殿。前抱廈的台階上,六歲的載湉小手托著下巴頦兒,呆呆地坐在那裏出神,嬤嬤麻嬰姑的離去,勾起了小載湉更加想家的念頭。兩名隨侍小太監杜之錫和寇連起正在擦抹殿外廊下的地麵金磚。小載湉忽然站起身,向外走去,大聲喊著:“載湉要回家,去見阿瑪和額娘。”兩名小太監嚇得慌了手腳,扔下抹布,急急跑了過來,跪在小載湉麵前,杜之錫央求皇上:“萬歲爺別再叫啦,如若不然,讓範首領聽見,又得去敗火”。

小載湉置若罔聞,繼續喊著“載湉要回家”,大步向外麵走去,兩名小太監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這時,範長祿迎麵急急走進院中,跪在載湉麵前攔住去路:“萬歲爺沒有什麼額娘阿瑪,隻有東宮‘皇額娘’西宮‘親爸爸’。”

小載湉任性地放聲大哭,範長祿磕了一個頭,長跪不起:“奴才該死,奴才們該死,萬歲爺趕明兒就要去毓慶宮上書房念書了,奴才們請萬歲爺敗火。”

小載湉身後杜之錫和寇連起走上前來,嘴裏也是不停地念叨著“奴才該死”,一個抱腰,一個捉住小載湉不住踢蹬的雙腿,抱向養心殿後麵一間特為萬歲爺敗火、騰出所有家具擺設的空出來的偏殿。杜之錫和寇連起抬著小萬歲爺進到殿中,放下萬歲爺在地上,兩人躬身倒退出殿,緊緊將殿門關閉,又躬身退下台階,在距殿門不遠的地方,並排跪了下來。

殿內傳出載湉的哭號聲。

夜色四合。登高一望,紫禁城內燈火錯落,寂然無聲。交泰殿緩重寬宏的鐘聲響了起來,鐘震九聲,宮門已經下鑰。

養心殿院內黝黑一片,偏殿花菱隔扇的殿門緊緊關閉著,裏麵斷續傳出小載湉抽咽的哭泣聲。兩名隨侍小太監杜之錫和寇連起並排跪候在殿外。殿內傳出的抽咽聲越來越低,不一刻,竟毫無聲息。杜之錫和寇連起悄悄起身,彎腰輕輕推開殿門,借著外麵的光亮一看,萬歲爺哭累了,伏在殿內金磚鋪砌的地麵上已經睡熟。

淩子丙在天橋與地頭蛇金富匆匆見了一麵。

揣起淩子丙打點的銀票,金富說起話來理直氣壯:“我金爺在天橋吐口吐沫就是釘兒,甭管來的是誰,在咱這兒地界兒裏想平地摳餅,可沒那麼容易。”

淩子丙與金富分手後,叫了輛車,如約來到了胭脂胡同的清音小班蒔花館。

鄂多林台讓進淩子丙,東拉西扯地話題慢慢說到了載澂,鄂多林台揮手讓前來作陪的姑娘們統統退出房間,然後坐直了身子,對淩子丙正色說道:“那晚在天頤軒,看動靜,大貝勒怕是要動真格兒的了。”

淩子丙很是有些不以為然,急問道:“貝子爺如此說,何以見得?”

鄂多林台說:“就憑此次大貝勒回護九歲紅,愣把莊親王爺給頂住了,並且出了個餿招,讓集雅班與升平署內頭學‘軋戲’定輸贏……”“貝子爺,你們恭、車兩府的家班都輕易不敢和升平署內頭學叫板,更何況是坊間的一個戲班子。”淩子丙順杆兒往上爬,“依兄弟看,那是莊親王爺給恭親王爺的麵子,哄哄大貝勒,走個過場,‘軋戲’軋輸了,自然沒話說,那九歲紅也隻有乖乖去簫韶九成班。”

“從這事兒上就可以看出,大貝勒對九歲紅依然是舊情未了。”鄂多林台顯得有些著惱,“大貝勒和九歲紅的事兒好與不好跟我不挨著,隻是九歲紅手裏的那個古曲本《春明祖帳》倒成了一塊心病,上次給足了九歲紅的麵子,做飯局拉場子,九歲紅居然給臉不兜著。”

淩子丙勸慰道:“要不說這世上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一定要把九歲紅手裏那個曲本設法弄過來,也隻有這樣,兩府‘軋戲’,車王府才不至於落了下風。”鄂多林台發著狠說,“眼下大貝勒已經回京,兩府的‘菊榜之爭’不能輸,麵子栽不起!”

淩子丙一副真江湖假仗義的模樣,拍著胸脯說:“貝子爺放心,兄弟一定想辦法,讓貝子爺如願以償。”

淩子甲今日裏特意在家備了一桌酒席,為班子裏木刻作的泉師傅置酒餞行。

泉石淙準備應聘簫韶九成班的木刻作。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開口說出話來,一字一句地道出了要辭班離開的苦衷。

自淩氏三兄弟在升平署接了修複懸絲傀儡的活兒,泉石淙做夢都想不到,苦苦追尋的鎮班之寶居然回到了自己的手裏。泉石淙本想攜著鎮班之寶直接回到閩西汀州,將經手修複完好如初的懸絲雙人安奉在上杭的祖師戲神田公堂裏。思慮再三,又怕連累三義班。現在眼看著修複好的懸絲雙人交回了升平署。他自當跟隨護佑,伺機而動,就是拚著性命,也要設法將這南國一派的傳世物件帶回汀州上杭。他期待有朝一日,簫韶九成班排出大台宮戲,定要一睹金麟童風采,完成師傅的遺願。

南國一派懸絲傀儡的傳人泉石淙,鬢邊已見霜染。多年來,泉師傅在班子裏裝聾作啞,離群索居,如今又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就為了當年對他師傅的一聲承諾。

想當年,泉石淙師門南國一派的傳人藺祖孚也曾奉旨,在嘉慶二十一年十月裏攜懸絲雙人進避暑山莊承應萬壽節慶。自從在喀喇河屯行宮求觀北派杖頭傀儡絕世孤品金麟童遭拒,心中實有不甘。後為祥慶傳旨,所帶傀儡又悉數被扣留在喀喇河屯行宮,祖傳的鎮班之寶也喪失殆盡,好不令人著惱。那天半夜,金麟班堆放傀儡砌末的地方走了水,藺祖孚卻是不信,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障眼法,可讓藺祖孚到死都沒有想明白的是那個叫祥慶的太監正在傳旨,金麟班何以事先得知其中的旨意而放火掩蓋?

藺祖孚心中暗暗起誓發願,此生一定要得見金麟童,一親北派祖師爺的手澤。

泉石淙自小師從藺祖孚,十五六歲上,雕刻傀儡的技藝已見精湛。道光庚子年,藺祖孚的關門弟子年僅十七歲的泉石淙受師傅重托,不遠萬裏來到京城,設法打探有關金麟班以及金麟童的一切事宜,相機而動。泉石淙原想隱姓埋名帶藝投靠金麟班,混進門牆,再思圖謀。未料到金麟班為避禍離京遠走他鄉尚還不知在何處。泉石淙進退維穀,去留兩難。正在此時,三義班木刻作招人,泉石淙為免去自己一口的閩西汀州客家方言會給人帶來疑慮的麻煩,決定裝聾作啞,僅以木刻裏麵的技藝擔綱三義班木刻作,混進三義班暫且棲身,再作區處。

“就想看一眼金麟童,親手摸一摸金麟童。”師傅的囑托泉石淙一日不敢忘卻。日複一日,蟄伏在京城,一待就是近四十年,直至眼下,終於等來了有關金麟童的各種消息。

近四十年的人前不能吐氣開聲,隻有在夜深人靜時,自己跟自己說說話。近四十年的歲月磨礪,使泉石淙性格愈加內斂深沉,愈加要想方設法接近金麟童,用以完成師傅的囑托和實現師傅當年的殷殷期盼。

分別在即,喝著悶酒。淩氏三兄弟勸慰泉石淙,依現在情形看來,大台宮戲有些遙遙無期,也隻有耐心等待一途。

淩家大奶奶心下感傷,讓丫鬟拿出早些時候就已經為泉師傅縫製好的入冬的棉衣,依依惜別,叮囑泉師傅說:“這裏就是你的家,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

“謝謝大奶奶,記下了。”泉石淙說,“這裏就是泉石淙的家。”

集雅班總寓的三進院子上房。九歲紅正在給關門弟子麒麟兒授課,深入淺出講解昆山腔的要領。

“細膩的昆山腔就像是蘇州木匠在做紅木家具,用一根根木賊草蘸水而磨,人們稱之為‘水磨調’。”九歲紅動情地說著,“頰齒生香的曲文,流麗悠遠的水磨腔,清新典雅的妝容,輕柔婉約的伴奏,一曲昆腔,便是整個江南。”

月照中天,清光流布,院中梅樹,枝影橫斜,暗香浮動。

臥房內,阿玉已經熟睡。另一邊臥房裏九歲紅與麒麟兒並排躺在炕上。九歲紅在為麒麟兒灌注幼功,婉轉低回輕聲唱著昆曲。月光照射進來,麒麟兒忽閃著大眼睛,靜靜地躺著在聽師傅的唱曲。

麒麟兒枕旁放著隆福寺廟會帶回來的那隻片刻不離身的傀儡玩偶頭。傀儡玩偶頭由於經常摩挲,已經生成了一層薄薄的包漿。

東嶽廟祖師爺偏殿,老七頭兒正在收拾歸置扁擔戲的家巴什兒,國喪期滿,明天又是隆福寺廟會的正日子,九路車極力慫恿老七頭兒說:“七爺,明兒個一大早兒咱就去趕廟會,好好地唱上一唱。您還不知道,小九已經吩咐了大佛寺的幾名丐幫小兄弟先去給占塊地兒,明兒個在隆福寺欄杆殿前的月台上,說不定就能碰見我那喜歡傀儡的小師弟。”

“還惦記著哪?”坐在一旁過來串門喝酒的曲六如鼻孔裏哼一聲,撇著嘴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聽說你們大佛寺為了找那孩子,可是撒了‘人把帖’的,在京城裏找了三年多了,至今音訊皆無,老道估摸著那孩子為避禍已經遠離了京城。再有呢,老道是擔心你倆與那孩子也就是在隆福寺扁擔戲擔子前的一麵之識,算起來有三年多不曾再見,即便是碰了麵還能認得出來嗎?”

九路車不苟言笑,大聲地說:“小師弟個子肯定長高了,估摸應當在六七歲上,他那雙大眼睛讓人看一眼就忘不了。”

大佛寺坐北朝南,呈矩形。山門額上石匾“敕賜護國普法大佛寺”。山門兩側各有一旁門,前殿為天王殿,中為接引殿,兩廊是東西配殿,後殿為觀音殿。京城遠近聞名的共成義舉的集善粥廠便開在這裏,京城的乞丐白天在這裏喝粥果腹,夜晚便在寺裏兩廊下或避風處隨地倒臥。

下午時分,大佛寺集善粥廠支鍋施粥。在通州背班逃跑的那書香,小手捧著個臟碗,排在乞粥的人群中,一雙驚慌失措的大眼睛警覺地瞟著周圍,生怕升平署班子裏的人找來此地。

那書香身披重孝,背負家門沉冤,隨邊冷堂北上。一個縣衙內的大小姐,一夕間竟變成戲子淪落風塵。以前府裏傳堂會唱戲,那書香覺得有意思,也常聽人說起過這是下九流的行當,如今自己也要與之為伍。記得出事後,夜晚燈下,聽母親勸過父親,來京城設法找到曾是正黃旗第二參領的姥爺的一個把兄弟——正黃旗副都統英瀚,以求援手。當時父親隻是歎息,人為的河堤決口無奈已經做成了鐵案,即使姥爺在世,恐也無力回天。

那書香一路上一言不發,隨簫韶九成班來到京城,惶悚驚悸之餘定下心來,決定逃離,再想法子找到姥爺的那個把兄弟,為雙親昭雪討回公道。

在通州距船碼頭不遠的慶安樓飯莊,那書香胡亂扒拉了幾口飯菜,便趁亂溜了出來,攀上了一掛往京城裏送豆餅的大車,坐著車晃晃悠悠進了東直門。跳下車,立馬就不辨東西,更顧不得要找什麼正黃旗的都統衙門了。幾天來,閑逛在京城,白天啃幹燒餅,晚上鑽客棧柴房。如今已是身無分文,隻剩上下一身大小姐的衣服,臟兮兮的不辨顏色。人無事做,閑饑最是難耐,聽人說大佛寺常年設有粥廠,打聽著道兒,順大街穿胡同輾轉一路尋來。

靠近內務府衙門的京城八大飯莊之一——隆豐堂。就在二樓一間雅座內,範長祿坐在上首,陳登科陪坐在下首,左右陪坐的是放牛陳、高月美。範長祿身後還站著兩名恭手侍立伺候著的長隨小太監。

範長祿倚老賣老,出宮見人比李蓮英的排場還要講究。

滿桌菜肴,已是杯盤狼藉,席間大家推杯換盞,放牛陳和高月美說了很多恭維範長祿的阿諛之詞。知道了範長祿是專門伺候皇上、在西太後麵前也是一等一的紅人,陳、高二人意態越發殷勤。自從拜托陳登科引見宮裏的人,不想一直等了三年多,直到今日才修得正果。

最後轉入正題,範長祿聽後毫不遲疑,答應陳、高二人所需的戲本由他去想辦法。宮裏宮外都知道慈禧嗜戲如命,最不濟也要從本家班裏弄出來幾本西邊兒素日裏愛聽的戲本,拿出來改作傀儡戲。

範長祿吃捧,越說越來勁,話裏話外也根本沒把李蓮英放在眼裏。放牛陳和高月美目視會意,這次結交宮裏頭的人,路子看來走對了。放牛陳和高月美更加肅然起敬,頻頻勸酒,二人分別送上冰敬,範長祿老實不客氣地將銀票收了起來,慢聲細語地說,以後無論辦什麼事兒,都可包在他身上。

放牛陳看看時機已到,和高月美一唱一和,繪聲繪色地說起了三義班。幾年前在莊親王府梨園,四大傀儡戲班子打擂台戲,安德海逾製坐一品綠呢大轎進園子傳旨,惹惱了微行前來看傀儡戲的先帝爺,事後,先帝爺責罰小安子吃肉,讓安德海步行回宮,沒想到,安德海剛走出莊親王府一拐彎兒,三義班那哥兒仨居然攆著攆著給安德海送來一乘轎子。

範長祿想起與安德海的過節,細著嗓子,咬牙切齒地說:“三義班這就是抗旨,膽大得包了天,一定要讓那哥兒仨知道巴結安德海的好處還在後頭呢,等以後瞅準機會,好好給三義班奏上一本,摘了他們副廟首的四品頂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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