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喪期滿,梨園開禁,戲園粉飾重張,戲台鑼鼓再響。
精忠廟在外城的東草市胡同。梨園行人在此設梨園公所,專為辦理行中之事。
東草市的精忠廟。廟門和廟牆上張貼著升平署“布告遐邇,鹹使聞知,國喪期滿,梨園開禁”的告示,旁邊還有內府簫韶九成班招募伶工和木刻作的露布。
精忠廟廟門大開,梨園行裏前來領取“題名牌”的各個戲班的人,進進出出,大家相互寒暄著興高采烈。
上丹霄的木製單牌坊和場子門口都搭著高高的腳手架子,粉刷場子牆麵及粉飾場子前麵的單牌坊的工程已近尾聲。淩子丙信步走來,手拿折扇,一身裝束看上去透著幾分儒雅。他身後的兩個跟班抬著一個足有半人高的大彩籃,彩籃上麵的條幅寫的是慶祝集雅班重張開唱的賀詞。淩子丙率先走進場子,場子兩邊已有一些其他的班子應時逢迎、同業互為應酬送來的彩籃。
靳伯迎上前來一番客套。淩子丙讓跟班將彩籃碼放整齊,打發走跟班,被靳伯讓進池座。九歲紅正在給班子裏的人說戲,看見淩子丙進來,讓大家先去後麵歇息。
九歲紅招呼淩子丙坐下,阿玉奉茶。
淩子丙:“粟老板,敝府的長嫂下月裏四十整壽,在下同兄長商量,想請集雅班的堂會,‘怵頭子(原意遇事膽怯,不敢出頭。這裏是戲班中使用的隱語,指酬金。過去戲班中大家很講究情麵,談到銀錢都不好意思,犯怵)’隨您定,不知粟老板意下如何?”
九歲紅沒想到淩子丙居然有此一請,正在猶豫間,阿玉毫不客氣地說:“淩老板,集雅班不能去。”
淩子丙有些不解:“阿玉姑娘,這按老規矩,請戲班堂會,是捧戲班的場,抬舉戲班,多少年來,從沒聽說過戲班居然回戲。”
阿玉:“淩老板,這跟回戲不回戲本就沒有什麼關係。集雅班祖師尊對師門早有定規,其中兩條鐵律,一不準和官府私相授受,二不準出堂會。”
淩子丙無奈,隻有給自己找個台階:“在下今兒個算是明白了,當年車王府貝子爺鄂多林台請粟老板飯局,粟老板沒給麵子。貝子爺當時火冒三丈,當時是在下從旁一力勸阻,那貝子爺鄂多林台這才作罷。敢情是貴班班規所致。”
九歲紅站起身,意欲送客:“淩老板,不是班規矯情,隻因敝班多是坤角兒,去唱堂會,出入人家內府多有不便,故此祖師尊早有定規多年。還望淩老板海涵。”
淩子丙心裏窩著火,又一次悻悻然離開了上丹霄。
掌燈時分,淩子丙隆豐堂設飯局,請來了秦二奎。
席間淩子丙問起秦二奎在南城天橋有沒有認得的熟悉的人。
秦二奎不知何意。淩子丙說國喪期滿,金麟班要想吃飯,隻有去天橋撂地兒了。淩子丙話未說完,秦二奎心領神會,用手蓋住嘴巴,湊過腦袋附在淩子丙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聽得淩子丙是連連點頭。
秦二奎向淩子丙問起集雅班:“聽說簫韶九成本家班掌事邊冷堂有意延聘九歲紅進升平署任昆腔總教習。”
淩子丙急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秦二奎端起酒盅呡了一口:“六年前金麟班支應桂公府那次的堂會上,九歲紅‘鑽筒子’,邊掌事是隻聽見唱可沒見著人,所以一直惦記著。”
淩子丙冷笑著說:“依著九歲紅那軟硬橫豎統統不吃的脾氣,邊冷堂未必能打得成這如意的算盤喲。”
秦二奎聽出淩子丙話裏有話:“淩老板倒是知道這個九歲紅?”淩子丙的氣不打一處來:“別提啦,今兒個白天我去了趟集雅班的場子。開禁要唱戲了,順便送了一個賀籃兒,家裏長嫂下個月壽辰,想請集雅班出個堂會,沒想到,人家當著麵兒給我來了一個栽不楞,一口回絕了。”
“嘿,沒想到,這個九歲紅還真杵倔橫喪的,真是不識抬舉!”秦二奎頗有同感地附和著。
淩子丙見怪不怪地說:“六年前,集雅班在京城‘起班’唱開台戲,車王府的貝子爺鄂多林台曾為九歲紅設飯局,照樣也碰了一鼻子灰。”
“這件事兒聽說過。”秦二奎咽著唾沫斜乜著眼珠子說,“大爺不在京裏,那鄂多林台是想把九歲紅勾到手?”
“秦爺想兩岔了。”淩子丙興致全無,寡淡地說,“車王府的鄂貝子不過是為了九歲紅手裏的一個前明秘本兒。”
秦二奎很是有些幸災樂禍:“這次啊,西邊兒的就為要原汁原味地聽大台宮戲,特為又成立了傀儡戲本家班,這邊冷堂是欽點的本家班掌事,就連莊親王爺也得讓三分。這回邊掌事相中了她,看這個九歲紅還能橫過長春宮去?”
什刹海的後海南河沿,岸邊柳樹柔軟的枝條上,一片柳煙。
小翔鳳胡同,一輛馬拉的暖篷大鞍車穩穩停在了鑒園門口的照壁前。轎簾掀起,大貝勒載澂鑽出車廂跳了下來,鼻梁上架著一副大個的水晶茶色鏡子。車把式從車上拽下一個西式大牛皮箱,恭恭敬敬放在了載澂的腳邊。
開付了車馬錢,載澂回過身,環顧著胡同裏的一切,臉上充斥著一種既親切又迷惘的神色。這一繃子走得不善,整整六年還掛零。載澂頭戴西洋式禮帽,腦後仍然拖著一根大油辮,一身上下也還是旗下大爺的打扮,偏偏外麵又罩了一件西裝洋服,乍一看,活脫一個入了洋教的二鬼子。載澂提著皮箱,舉手叫門,大門打開,門裏兩位穿著挺括洋藍布長衫的聽差乍一看沒認出來,剛想把人往外轟,再一看原來是大爺回府了,兩人趕緊退後一步,打千請安,接過皮箱,將大貝勒載澂迎進府內。
載澂坐在花廳裏,廚房的酒菜很快就送了進來。鑒園這邊兒的老管家哈桂,垂手侍立,站在旁邊伺候著載澂用飯。載澂吩咐哈桂:“誰來也不見,幾年來在外奔波,身心俱疲,我要在這裏好好歇歇,緩上一緩,睡上幾天大頭覺。”
載澂六年前被恭親王圈禁養蜂夾道,外麵不知道的以為是父子齟齬鬧家務,其實是恭、醇兩親王生怕在同治大婚前,載澂又引著皇上玩出什麼幺蛾子,傷了皇家體麵,弄得大家不好收場。最後恭親王狠下心,派出順天府尹在天頤軒茶樓鎖拿了載澂,直接送養蜂夾道圈禁。雖說在裏麵好吃好喝、不打不罵,但以載澂那貪玩好動的性情,真正是度日如年。幸虧來了一個為修園子報效木料的李光昭,載澂借機脫困。
李光昭將載澂奉若神明,二人一唱一和,所到之處,撞騙不敢說,招搖卻是綽綽有餘。各省的督撫司道官員明知此事不諧,卻不敢得罪恭親王,態度上恭敬有加,辦起事來卻有意遲滯拖遝。載澂夥同李光昭一連六年往返於兩湖川貴閩粵各省,其間木料弄得不多,眼界倒是開闊不少。
載澂一紈絝子弟,日常挑費極大。李光昭原想著祭出恭親王這杆大旗,狐假虎威,各路平蹚,萬萬沒有想到,載澂就是怕死了他的老子,凡要抬出恭親王作虎皮時,載澂是堅決不允。李光昭暗自失悔,索性哄著將大貝勒送到香港去花天酒地,自己在各省另起爐灶。
李光昭打著大貝勒坐鎮香港總司采木修園子的旗號,拉攏內務府貴寶、成麟做內應,不想事情辦得不順手,先被湖廣總督李瀚章、四川總督吳棠查訪得實,後被李鴻章拿獲,以“所有李光昭報效木植之事,係屬空言無稽”上奏朝廷;至於是“捏報木價”還是內務府“戴帽子”,後來竟連自己也說不清楚了,反正罪無可逭,刑部老吏大筆一揮,批下了“罪已至死,應毋庸議”八個大字,廷寄責成李鴻章砍了李光昭的腦袋了事,唯此一途,保全了朝廷的顏麵。
李光昭既死,載澂在外自然待不住了,所幸後來李光昭與內務府勾結一事,載澂遠在香港實在沒有參與,饒是如此,也嚇出恭親王一身冷汗。
哈桂是看著載澂長大的,雖是下人,對載澂自有一份與眾不同的親情,此刻,仍像哄孩子般地說道:“大爺,後來的事兒是李鴻章砍了李光昭的腦袋,王爺沒有生大爺的氣,聽說在大工上還要委大爺一個差事呢。大爺這次回來,但聽老奴一句話,不要再生事,免得又惹王爺不高興。”
主仆正在說話,門上來報,外麵有幾位爺吵嚷著要見載澂。哈桂剛要出去代主子謝客,誰知載澂一眨眼就忘記了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吩咐門禁將客人請進來。
載洎、景灃、鄂多林台三人說笑著走了進來。載澂起身迎客,三人進來齊齊給載澂請安,兄弟四人“臭味相投”,見麵自然歡天喜地,有說有笑。
景灃搶先說道:“大爺真是踩著點兒回來的,國喪期滿,各家戲園子從今兒起也都要開唱了,戲碼兒繽彩紛呈。”
“我這一繃子走了有六年多吧。”載澂感慨係之,“雖說都到了南邊兒的香港,可這心裏沒有一天不惦記著京裏頭,你們哥兒幾個答應我的事兒,都給忘了吧?”
載澂如此說,那哥兒仨麵麵相覷,一時摸不著頭腦,實在不知道大貝勒指的是哪樁子事。
載洎看著載澂,突然靈光一現,明白了載澂話有所指,忙道:“大哥放心,那九歲紅一個人好好的,就是後來她盤下了鮮魚口傀儡戲金麟班的場子,自己起班唱戲,不在天頤軒唱清音桌了。九歲紅唱開台戲那前兒,小鄂子還設飯局請九歲紅吃飯,人家根本沒搭小鄂子那茬兒。”
載澂聽罷,轉過頭,衝著鄂多林台兩眼一橫瞪:“小鄂子——”“大爺錯會意了不是。”鄂多林台趕緊賠著笑臉說,“大爺喜歡的人這京城裏頭還沒人敢戧行呢,兄弟也是無意間得知九歲紅手裏有個珍奇曲本兒,想請她過來商量出讓曲本的事兒,沒想到,人家把兄弟的麵子愣給撅了。”
載洎從旁趕緊勸說道:“大哥,小鄂子說的是實情,小鄂子就是想把九歲紅手裏的曲本弄來孝敬他叔父。”
景灃也是有意要衝淡剛才有些緊張的氣氛,說:“梨園開禁,明晚天頤軒茶樓有九歲紅隻唱一場的開桌戲,聽說那九歲紅是為了答謝天頤軒當年曾照顧過她的情誼,散座包間幾天前就已預訂一空,一座難求。”
載洎湊趣地說:“這就怪了,九歲紅明晚天頤軒唱開桌戲,大哥就像約定好了似的,今兒就回來了。載瀅昨兒個給我送信兒,說大哥今兒回來,我還不信呢。”
載澂大聲地說:“明晚就去天頤軒!”
鄂多林台陰惻惻地說:“大爺,當年在天頤軒與兄弟為九歲紅打賭一事兒,您應該還沒忘記,咱們這兩府‘菊榜之爭’的‘軋戲’也該開鑼了,車王府還和你賭你手中的老茅的那個曲本。”
“賭就賭,誰還怕你不成?”載澂毫不示弱。
景灃一拍手,對鄂多林台說:“兩府‘軋戲’你那是後話,眼下這回打賭你又輸了。”
載澂急忙問道:“你們賭什麼呢,小鄂子又輸了?”
景灃對載澂說:“那年大爺被王爺給圈禁在養蜂夾道,大家夥兒去看你,你當時起誓發願說過是真心喜歡九歲紅,不但小鄂子不信,我們哥兒幾個也是不信。小鄂子當時就和我打賭,這些年過去了,若是大爺還記掛著九歲紅,對九歲紅心裏舊情還在,小鄂子就算輸了。”
載澂又問:“賭的彩頭是什麼?”
景灃一拍自己的腦門,懊悔不迭:“哎喲,當時忘了說啦。”
通州碼頭。碼頭上特有的綠色琉璃瓦頂的過斛廳以及小青瓦屋頂的轆轤井房。
時近正午,一艘陵工上采集皇陵用料的大船距碼頭不遠,正在徐徐靠岸,大船上的層層風帆漸漸落下,前甲板放下了長長的跳板搭住岸邊,船艙內走出邊冷堂和由普天同慶本家班調撥過來的副掌事惠霖恩、太後特簡翊坤宮教習嬤嬤薑玉瑛,帶著三個男孩子和六個女孩子沿跳板走下船來。經邊冷堂精挑細選的這九個南方孩子個個五官周正、眉清目秀,看年紀都在六七歲上下。
丁火、秦老三匆匆和陳登科分手後走向了那邊船上。
陳登科上前來給邊冷堂請安,請安寒暄過後,陳登科上前貼著耳邊對冷堂低聲說了句話,邊冷堂首肯。
陳登科回身一招手,幾輛前來接人的大鞍車趕了過來。大家紛紛上車,邊冷堂自然坐了第一輛車。邊冷堂吩咐副掌事惠霖恩:“王爺見召,我要先行一步,你和教習薑師傅帶孩子們到碼頭附近的慶安樓先去用些午飯,然後再回京城。這些從南邊帶過來的孩子都喜歡吃甜食,眼下來到北地,一會兒看著給這些孩子們買些甜品吃。”邊冷堂指著不遠處正在攀上車轅的一個名叫那書香的女孩子,特意叮囑,“這孩子一路上寡言少語,要多留意,不可太委屈她。”
坐進車裏,老陳看出邊冷堂似乎對這個女孩子格外看重,有意逢迎地說:“邊大人,叫那書香的這孩子搭眼一瞅就是一棵唱戲的好苗子。”
“這孩子是旗下人家,她阿瑪原是江蘇吳縣的縣太爺,因事被上司參劾,蒙冤受屈,氣憤不過,自裁在衙署。”邊冷堂一聲歎息,“老朽帶人剛進吳縣縣城,逢著大集,路邊看見這孩子自己身上插著草標,賣身葬雙親。拿眼一瞅就是一個大角兒的料,說不準將來出息了,必招太後待見。”
二人說著話,大鞍車順著進城的大道輕快地跑了起來。邊冷堂探身看看車外的景致,似乎想到了什麼,縮回了身子,對陳登科說:“王爺好興致,何必遷就九歲紅,傳她到升平署唱一段不就完事啦?”
陳登科連忙解釋道:“王爺說了,去茶樓聽清音桌,就當是玩兒了。國喪期滿,梨園開禁,知道那九歲紅在天頤軒唱開桌戲,您帶人坐陵工上的船回來的‘滾單’昨兒晚暮晌就到了衙門裏,所以特派卑職前來迎候邊大人,一起去天頤軒聽聽九歲紅的唱。王爺的意思如果邊大人點了頭,昆腔總教習就歸九歲紅了。就為這,梨園開禁後集雅班的‘題名牌’暫且都未發給……”
邊冷堂說:“王爺還真是當了回事?”
陳登科體恤地說:“邊大人剛來升平署有所不知,王爺遵懿旨,為了太後能夠原汁原味地聽上大台宮戲,幾年下來更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南鑼鼓巷內炒豆胡同。集雅班總寓。九歲紅在廳堂內來回踱步思忖,國服期滿,梨園開禁。升平署精忠廟管理事務衙門對集雅班卻拒發“題名牌”,不許開班唱戲。
明知是淩氏三兄弟在搗鬼,可又無法去理論。
阿玉和靳伯站在門口,臉上也是一副愛莫能助的神情。
眼看著日已西斜,靳伯再勸,情詞懇切:“沒有了‘題名牌’,這集雅班以後再不能唱戲,豈不是斷了全班人的生計。”
阿玉更是擔心眼下:“小姐已經答應了天頤軒掌櫃曾盼,今晚要在天頤軒給清音桌唱開桌戲,如此一來,豈不是又要唱出麻煩?”
九歲紅橫下一條心,吩咐靳伯先去套車:“今晚在天頤軒唱開桌戲,掌櫃曾盼撒大帖遠近聞知,早在幾天前就已一座難求。時辰不等人,今日如若回戲,就算是得罪了四九城的老少爺們兒,更主要的是決不能辜負了曾盼和金作梁二位掌櫃。看來以後的事情也隻有以後再說了!”
天頤軒茶樓店堂門口一方水牌,灑金地兒的大紅紙上寫著——國喪期滿,特請南昆正宗名角九歲紅清唱開桌戲,隻此一場。
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大堂地平式小戲台清音桌旁九歲紅已經開唱,歌喉婉轉,身姿婀娜。京城老少爺們兒經過三年國喪期,兩耳“素”得厲害,這一開禁,如聽仙樂綸音。
二樓正對地平式小戲台的雅座包間內,身穿常服的莊親王爺和邊冷堂喝著茶、聽著戲。莊親王非常得意自己對於今晚的安排,轉過臉來看著邊冷堂說:“邊掌事,幾年前在桂公府,隻聽其聲未見其人,今日觀感如何?”
邊冷堂微微點了點頭。莊親王一揮手,站在身旁的陳登科立即走出雅間。
樓下大堂前排包座,圍坐在兩張八仙桌旁的依然是載澂、載洎、景灃、鄂多林台幾人,載澂坐在椅子上聽戲聽得很是專注。京裏這班王公大臣子弟,多年來,都是以載澂馬首是瞻,看大貝勒眼色跟風行事。今晚天頤軒九歲紅開唱,載澂安靜,其餘人等自是不敢亂說亂動。
一出折子戲唱完,樓上樓下掌聲雷動,叫好聲此起彼伏。載澂招手茶房呂正來,呂正來識相,趕緊彎腰跑了過來,載澂一抬手,一張百兩銀票落在呂正來端著的茶盤子裏,緊跟著一枚翠綠的扳指壓在了銀票上,載澂揚手一指台上,說了聲:“賞!”
大堂後麵忽然響起一陣騷亂聲,載澂不由得扭頭看去,隻見精忠廟管事秦二奎帶著升平署管理精忠廟事務衙門的幾個衙役走進茶樓,豎眉瞪眼地直奔地平式小戲台。
秦二奎帶人進來得突然,滿樓滿座“嗡嗡”聲頓起。
秦二奎梗梗著脖子,一步踏上地平式小戲台,大聲喝止:“集雅班班主粟雅卿已被升平署簫韶九成班征聘,按律內頭學集雅班坊間嚴禁唱戲。”
曾盼依然彎著腰一溜小跑地來到了秦二奎麵前,殷勤地招呼著秦二奎:“秦爺,不知您大駕光臨,小的這邊給您和老幾位先泡壺好茶,您有什麼吩咐,跟小的說……”
秦二奎頗不耐煩:“掌櫃的,這次和上次可是不一樣,跟您還真是說不著,您趁早一邊兒待著去,這次是上命差遣,是公辦。”
九歲紅似乎對這種場麵有所預料,這次倒也顯得並不慌張,隻是停了唱,沉穩地站在那裏,靜待事情的變化。
鄂多林台自然是一個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主兒,此刻想起當年九歲紅撅他麵子的事情,加之大貝勒載澂又在一側,不由得動了一個心思,有意將那拽咧子的話甩給載澂聽,故作擔心地說:“這情景可和當年真是一個樣兒,隻不過時過境遷,金麟班班主不在,九歲紅這次就是想進全福班也是不能夠了,估摸這次再沒有人為九歲紅出麵平事,不知今晚如何了局?”
鄂多林台話未說完,載澂已經起身,走了過去。
地平式小台子前,載澂的到來,直慌得眾人手足無措。
秦二奎和衙役見是載澂,齊齊甩袖蹲身請安,曾盼倒抽一口涼氣,小台子上的九歲紅也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載澂望向九歲紅和顏悅色:“粟姑娘你可願意應聘進簫韶九成班?”
九歲紅硬著頭皮向載澂福一福,聲音沉實,答道:“小女子不願意。”
秦二奎來了精神頭兒,之前大貝勒交代的差事就沒有巴結好,今晚正好賣力氣邀寵。想到此,秦二奎請完安後站了起來,臉上堆滿諂笑,湊近載澂:“請大貝勒的示下,這集雅班已被升平署征聘了,接下來……”
不提防,載澂掄圓了胳膊抬起手來結結實實地扇了秦二奎一個耳光。秦二奎冷不丁地挨了一耳光,退後一步,用手捂著被扇得火辣辣的半邊臉,眨巴著眼睛,一臉的委屈,不知嘴裏嘟囔著什麼,就是沒有發出聲來。
載澂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好像剛才那一巴掌是別人扇的秦二奎。載澂旋即用打聽事兒請教的口吻問道:“秦二爺,你不讓唱戲,京城的老少爺們兒上哪兒去聽戲呀?”
滿樓滿座一片嘩然,連帶一片叫好聲。
一樓大堂。秦二奎一手捂著被扇紅的半邊臉,忍著疼,用手指指二樓,低頭哈腰,壓低聲音:“回大爺的話,征聘九歲紅進簫韶九成班,是掌事邊冷堂的意思,莊親王爺的示下。”
載澂這才明白敢情莊親王爺和邊冷堂也來此喝茶。載澂略略沉吟了一下,回過身好言安慰九歲紅:“粟姑娘,你有所不知,升平署的莊親王是在下的三伯父,載澂今兒個既然來了,趁著上去給三伯父請安的當口,順便見見那個簫韶九成班的掌事邊冷堂,問問征聘集雅班是怎麼個意思。姑娘少安毋躁,載澂今天必給姑娘一個交代。”
載澂說完大步向二樓走去。
載洎一聽他阿瑪也在這裏聽戲,跟哥兒幾個連連拱手致歉,嚇得抬腳溜走了。
鄂多林台看著走上樓梯的載澂的背影,不無警示意味地對景灃說:“咱就瞧好吧,依著大貝勒的性兒,好戲還在後頭呢。”
紛攘雜亂聲剛剛平息,又見惠霖恩神色慌張地來到天頤軒,他急步走進二樓雅間。惠霖恩給莊親王爺和邊冷堂請安後,哭喪著臉稟報說,兩個時辰前,就在通州街裏用飯時,伶童那書香背班逃跑了。邊冷堂聽罷急得直跺腳,莊親王大聲吩咐加派人手,連夜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