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午時分,西直門外高梁橋,通往西山官道旁的一家匾掛“雞鳴朝昌”的客棧,鬆九帶著幾名王府侍衛騎馬風風火火來到門前,翻身下馬後直闖了進來。鬆九環顧,店裏很是熱鬧。
店掌櫃趨前迎接,鬆九手裏腰牌一晃,未等掌櫃的驗看清楚,一包銀子摔在櫃麵上,鬆九冷冷地說:“掌櫃的,店裏的人麻利兒著趕快都給清出去,從今兒個酉時起,你這客棧,醇親王府征用三天。”
寒山落日,蒼茫一片。歸鴉點點,沒入林杪。
送殯的小吹班在前一路吹吹打打,一行送葬的人群,抬著一口沒有油漆過的白茬兒元寶棺木,默默行進在通往櫻桃溝的山道上,呼嘯的山風夾雜著淒涼的嗩呐聲在山間回蕩。
轉眼又過一天,金麟班不知底細的人,為麒麟兒突然離世尚還沉浸在悲痛中。
西直門外高梁橋,通往西山官道旁的雞鳴朝昌客棧。
鬆九手拉麒麟兒,身後跟隨著幾名王府侍從,自客棧中走出,店掌櫃滿臉賠笑送了出來。鬆九朝店掌櫃一抱拳,繃著臉說:“我們哥兒幾個的事情,掌櫃的應該明白吧?”
店掌櫃點頭哈腰地說道:“這事兒跟明白不明白不挨著,是壓根兒就沒見過你們幾位爺。”
鬆九扳鞍上馬。一名侍衛用雙手舉起麒麟兒,鬆九在馬上彎腰接過,用鬥篷圍住摟在身前,抖動韁繩,催馬向城裏馳去。身後幾名侍衛紛紛上馬,並轡簇擁揚長而去,身後蕩起一溜煙塵。
夜色中,鬆九帶麒麟兒率王府侍衛放緩韁繩,策馬馳進南鑼鼓巷。炒豆胡同的集雅班總寓,靳伯和阿玉早已在門前等候。鬆九從馬上抱下圍著鬥篷的麒麟兒,交給靳伯和阿玉。
鬆九一言不發,轉身上馬率王府侍衛離去。
夜晚,東嶽廟祖師殿一側的偏院,寒風從破舊的窗欞上吹了進來,油燈燈苗不住地抖動。老七頭兒和曲六如燈下小酌,曲六如正在講述道光年間南府裁撤、自己奉遷祖師爺來此的往事。
九路車推開屋門一步闖了進來,大聲告訴老七頭兒:“七爺,前天夜裏小師弟突發急症猝死,竟連大郎中關杏林也是束手無策。昨兒個後半晌,一副白棺已經送往櫻桃溝金麟班童家墳地下葬。”
燈影裏可以看出九路車的臉上還掛著淚痕。
老七頭兒猛然聽此噩耗,陡然起身,不想碰翻了桌上的酒杯。
老七頭兒自從與那個為玩偶頭像點睛的孩子邂逅在隆福寺廟會,那孩子無意中的這個舉動,老七頭兒認定此子資質甚高,且與木頭心意相通。否則一個四歲左右的孩子,拿起筆來,看似隨便地一點,行諸筆端的兩隻眼睛竟有如活的一般。思來想去對這個孩子是愈加喜愛。不承想,九路車口中的那個“小師弟”一夕間竟猝死身亡,老七頭兒不聽猶可,一聽渾身上下血脈僨張,五內俱焚。
老七頭兒苦思冥想,無論怎樣也是覺得事起突然,必有蹊蹺。一定要打開棺木親眼得見,方能釋然。九路車欣然願往,這趟差事又非有會起棺鎮魘之術的老道曲六如不能成行。
第二天清早,曲六如套上驢車,三人各自攜帶一應用具,出了東嶽廟,逶迤向著西山走來。
月上東山,夜色稀薄。三人站在半山上,回頭俯瞰山腳下的京城,平疇暗空,極遠處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燈火,閃閃爍爍,晦明不定。老七頭兒重又直了直腰,朝上掂了掂肩上扛著的鍬鎬,轉身繼續向櫻桃溝走去。
老七頭兒在前,悶聲不響,低頭隻管一股勁兒地摸黑向前走。跟在身後的九路車,手裏提著兩盞帶罩的氣死風的手照,已是氣喘籲籲。磨破嘴皮方才請動的曲六如一手提著一隻三屜箱籠,一手攥著尺許長的柳、桃樹枝走在最後,一路上嘴裏仍是喋喋不休,勸誡老七頭兒,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驚動死人,是要有報應的。
一路行來,九路車甚是奇怪。走在後麵和曲六如悄聲嘀咕,西山櫻桃溝老七頭兒保不齊來過,也未可知,可要說人家金麟班童家的墳圈子七爺應當是從未踏足,就連小師弟因病猝死的訊息也是昨日剛剛得知,何以老七頭兒進山尋墓,擇路如此迅捷,仿佛十分熟悉?
西山櫻桃溝,溪水結冰,有如匹練,一處山凹,鬆柏幢幢。金麟班童家墓地為攜子蔭孫形墓製。掌班師娘淩雪嫣大墓後不遠處,一座新起的小小墳塋,現在已經被重新挖開,露出棺木。
曲六如嘴裏含混不清地念著咒語,連燒幾道黃符,揮動柳、桃枝條在棺木上拂動,煞有介事地擺開架勢在行起棺鎮魘之術。
老七頭兒等曲六如做完法事,跳進坑內,掀開棺蓋,九路車手照高舉,三人燈下看得清清楚楚,棺內隻有一副衣冠,曲六如瞠目結舌,九路車歡欣鼓舞,老七頭兒則仰天掀髯大笑。
春打六九頭。院子裏幾株淡暈宮粉梅樹,枝丫橫斜,花蕾初綻,抬頭已見春意。
阿玉擺起香案,鋪陳拜墊,九歲紅上座,五歲的麒麟兒上下一身新衣,跪在拜墊上,正式磕頭拜師,旁邊觀禮的有查萬響、古麒鳳、靳伯、霞衣。
拜師禮簡單但不失莊重,九歲紅正襟危坐。查萬響和古麒鳳坐在一旁,一臉沉凝之色。
“從這一刻起,麒麟兒以後不能再叫紅姑姑了,要改口稱師傅。”行禮前,古麒鳳教導麒麟兒,她靈機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麼,用了一個羊羔的諧音,她輕聲對麒麟兒囑咐道,“從今兒起,姑姑給你改個名字就叫楊高,隻因你屬羊,從小又是喝羊奶長大的。”
九歲紅待古麒鳳說完,板起麵孔,一字一句地告誡麒麟兒:“雖說收你做了關門弟子,既然拜師學藝,那就入班隨規,坐科期間,金麟班任何人不得探視、病死不管、打死不究。麒麟兒和金麟班不得有任何怨言。”
阿玉捧來紙墨,要麒麟兒當場具結,立下習藝坐科的生死關書。麒麟兒毫不猶豫,伸出右手,在關書的下麵,按上了自己小小的手印。
古麒鳳說話了,言辭清晰可聞:“麒麟兒,你已長大,有些事兒今兒個說與你知道,金麟班的查萬響是你拉琴的師傅,這是你還在嬰兒被裹著的時候,金麟班掌班師娘臨終托孤,姑姑抱著你拜的師傅。現在你五歲了,今兒個就由響爺師傅給你開蒙,教你拉琴,以後學藝學戲,兩下裏不許耽誤。”
古麒鳳剛剛說完,跪在拜墊上的麒麟兒向著師傅查萬響再次磕下頭去。
霞衣從旁捧過那把套著琴套的胡琴,查萬響慢慢地將那把“江南遺叟”從琴套中抽出,院中一刹那十分寂靜,猛然間,查萬響拉動弓弦,清音震顫,一把馬尾弓,兩根細絲弦,一曲《風吹荷葉煞》直拉得聽者心旌神馳。
查萬響拉琴,麒麟兒聽得入神。
大家要回金麟班了,麒麟兒拉著姑姑的手,依依不舍,古麒鳳蹲下身,好生囑咐麒麟兒,好好練功,一定要聽師傅的話,將來等咱們麒麟兒成了角兒,就能看見夢中的娘了。
天頤軒二樓一間雅座,掌櫃曾盼親自進來招待伺候茶水,又見恭親王府的長史吳幹臣再次做東,請來琉璃廠彝鼎閣玉器作的掌櫃郭萬裏。此次恭親王府長史吳幹臣做東,旁邊卻還多了一位陪客——鬆九。
這次因是恭、醇兩親王府囑托之事,誰也不敢耽擱,所以一上來吳幹臣便假以辭色,話裏話外透著親熱,二人待郭萬裏意態殷勤。
吳幹臣自袖中抽出一張薛濤箋,請郭萬裏過目,箋上開列所需物品清單,要郭萬裏再為恭、醇兩王府淘換幾方隻聽說沒見過的硯台,準備為明年小皇上進書房用作賀禮。尤其是其中的一方明府青花硯,指明了是要送給翁同龢。翁同龢字寫得好,朝野皆知。
郭萬裏略一遲疑,仍有推脫的意思,吳幹臣雙手抱拳,挑明了說知道彝鼎閣與翁同龢有一麵之交。翁同龢也曾為他的高堂老母在彝鼎閣數次求購首飾。話說至此,總算是答應下來。
吳幹臣又說起大清律例,王爺不得結交外臣。硯台淘換到手,還煩請郭掌櫃親自送到翁同龢府上,並代為致意翁同龢兩位王爺對他這位帝師的殷殷期盼,庶幾將小皇帝啟沃教導成一位聖主明君。郭萬裏明白,尤其是醇親王府更多了一層避嫌的意思,所以此次委托求購不得已假手恭親王府出麵。
言談之中,吳幹臣說出兩宮承認對於同治先帝爺的教育很是失敗,痛定思痛,殷鑒不遠,裁撤了原上書房三位師傅,特簡翁同龢一人專授毓慶宮皇上的功課,此次兩宮太後下了大決心,要把光緒培養成一代中興帝王。
東嶽廟內,祖師殿一側偏院,老七頭兒燈下正在磨礪雕刻傀儡的所用刀具。
春夜寂寂,磨石上有節奏地發出“噌噌”的聲響。老七頭兒的腳邊,已經磨好的和待磨的家巴什兒攤開一片。
九路車抱著小酒壇,曲六如提一隻精致的食盒,裏麵放著幾樣下酒菜。二人相跟著走進偏院,進了屋,擺好桌椅。九路車拉老七頭兒入座。待老七頭兒坐下,九路車又磨著老七頭兒接茬兒講述有關傀儡行祖師爺的故事,又提及老七頭兒收自己做徒弟之事,曲六如從旁幫腔說著好話。
老七頭兒微微一笑說:“木能通神,木有靈性,尤其用木植雕刻傀儡一行,必得和木頭結那生死緣,非有天分者不能成其事。”
老七頭兒寥寥數語,言簡意賅。曲六如方知這一行也是變幻莫測,登時心有所敬,言語間不敢輕慢。
“你這個走街串巷鑽胡同耍苟利子跡近要飯的行當,沒想到收徒竟如此嚴苛?”曲六如奇怪,“佛道兩家講結緣,雕刻傀儡一行亦講結緣,你看上人家,人家看得上你嗎,豈不是一廂情願?就說那晚天再黑,老道也認清了,那可是京城四大傀儡戲班金麟班童家的墳圈子。人家傀儡戲班是百年老班,技藝代代相傳,你一個掛單走街串巷的,還想把那孩子從人家手裏戧過來給你做徒弟?依著老道看,這件事兒是難上加難。雖說那孩子是詐死,想必有其危難之事,為避禍,隱姓埋名,抑或遠走他鄉也未可知。”
老七頭兒沉思半晌,篤定地說:“一定要找到那個孩子。”
九路車說:“已經吩咐了大佛寺的杆子頭,傳話下去,通告了小師弟的容貌特征,沒有交代身份,就是翻遍四九城也要將人找到,外省各路乞丐自古就是一家,自然聲氣相通,已將尋人的‘把字兒’帖撒了出去,如有結果,幫內通傳,對外不可聲張。”
“我說小九啊——”坐在一旁喝酒的曲六如鼻孔裏哼一聲,一副很不相信的樣子,“大佛寺的杆子頭是四九城乞討要飯的總瓢把子,全城叫花子靡然跟從,一呼百應,聲勢也是不小。官府平日裏都不敢小覷。那杆子頭雖不敢說錦衣玉食,平日裏卻也衣帛食粟,給個七品京官都不換。你人不大,口氣不小,還敢說什麼你已吩咐下去了。老道打死不信,那杆子頭憑什麼聽你的吩咐?”
九路車頑皮地說:“兩年前那四九城的杆子頭撲滿山一見我,非要讓咱坐他的位置,咱都不稀罕。你個牛鼻子老道,要是不信,出廟門拐個彎兒,隨便抓一個討飯的乞兒問問,四九城裏知不知道有咱小九爺這一號人物。”
老七頭兒支起了布幔圍子,坐在四牚高腳凳上,開始收拾布幔上方的古色古香的戲台框子。框子上有簷下有飾,朱欄繡幌,兩旁有柱聯,和戲園子裏的戲台別無兩樣,隻是小巧精致。框子裏的砌末是一排木雕的錯落有致的殿宇,做工精細華美,很有一派宮禁台閣氣象。
曲六如催促老七頭過來喝酒:“這麼早收拾出來也沒有用,離國喪期滿梨園開禁差不離兒的還有兩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