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陽門外,上丹霄集雅班演出場子。靳伯站在場子門口,看見街的斜對麵,從三義班場子前的牌坊下,三班主淩子丙閑溜達似的走了過來。
為與內頭學“軋戲”,台子上,集雅班正在根據升平署擬定的曲目“拉熟”。
靳伯將淩子丙讓進後台。阿玉以禮奉茶,淩子丙直言要見九歲紅。阿玉說班主不在,有事說與她是一樣的。淩子丙嗽了嗽嗓子,略一沉吟,假借車王府貝子鄂多林台之口,將九歲紅關門弟子楊高的堪疑之處指了出來,詢問楊高何方人氏,如是自南帶上京者,自然是滿口蘇州話。眼下打炮戲業已唱完,贏得滿場彩。是否出道,何時“報廟”?並請轉告貴班班主,鄂多林台貝子爺本無意其他,隻是仰慕珍奇曲本,盼一睹為快,上次貝子爺京城設宴為曲本屈尊折節下交,足見誠意,卻遭班主峻拒,貝子爺很是惱火。此次若識抬舉,則天下太平。以集雅班一己之力得罪車王府,後果可想而知。
淩子丙一番軟硬兼施綿裏藏針的話,不想被躲在踏垛後麵的麒麟兒聽個真切。
入夜,太平街東口金麟班老宅,在一進院落查萬響的屋子裏,查萬響、古麒鳳正在聽竇五樂敘說那晚看完義務戲後,去買糖葫蘆碰見淩子丙拉他去致美齋吃夜宵的事情。
古麒鳳責怪竇五樂,這件事都過去兩三天了,怎麼直到現在才和班子裏的人說。竇五樂回說自己最初也沒太拿淩子丙的問話當回事,這兩天下來一琢磨,覺著有些不對勁,於是趕緊過來說與響爺和師姐知道。古麒鳳內心一緊,瞟了查萬響一眼,麵上對竇五樂仍做平常之態,拍拍竇五樂肩膀,讓他回去早點歇息並囑咐以後碰見三義班的人,一定要加小心。
竇五樂給師姐和響爺道了晚安,回房自去歇息。
屋內燈罩內的燈花跳了幾跳,就竇五樂剛才所說的事情,古麒鳳和查萬響相對而視,一時間倒不知說些什麼。古麒鳳起身過來取下燈罩,拈起一根銀針挑落燈花。
查萬響一聲輕歎,自言自語:“風起於青萍之末。”
查萬響話音甫落,外麵驟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夜深人靜,敲門聲異常急促,聽起來讓人有些瘮得慌,古麒鳳渾身一激靈,一步跨出房門。
大門過道,古麒鳳抬下門閂,打開大門,觸眼便見阿玉神色惶急地站在門前,阿玉低聲急問:“師姐,麒麟兒回來沒有?”
隻此一句,嚇得古麒鳳魂飛魄散,掩上大門,將阿玉讓進查萬響屋內。阿玉接過古麒鳳遞過來的茶盅,稍稍抿了一口,略帶哭腔地訴說事情原委:“下午淩子丙來上丹霄要見班主,班主當時不在場子裏。不知怎的,我心裏好像有一種預感,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讓麒麟兒先回避了。那淩子丙說起話來挺有仗勢的,意在班主手裏的一個曲本。等敷衍走了淩子丙,才發現麒麟兒也不見了。一直等到上燈時分,總寓和場子裏兩處均不見麒麟兒的身影,班主這才有些著慌,打發我叫車趕了來問問麒麟兒為避淩子丙的糾纏,是不是回了老宅。”
查萬響和古麒鳳聽完阿玉的講述,愣在那裏,半晌作不得聲。
大佛寺。天王殿後麵的接引殿內,明燈蠟燭,殿內正中供阿彌陀佛手拈蓮花接引眾生的泥塑彩色立像,左脅侍是手拿淨瓶的觀世音菩薩,右脅侍是大勢至菩薩,三尊佛像被稱為“西方三聖”。高大泥塑彩像的蓮花台基下麵,九路車和京城乞丐的杆子頭撲滿山正在打“雙陸”。
從棋盤上看,眼見得九路車已占上風。九路車得意地高舉右手搖動著被攥在半握成空的掌心裏的兩隻骰子,剛想將手心裏的骰子再次擲下,油葫蘆急步走進,附在九路車耳旁嘀咕了一句什麼,九路車聽完,霍然起身,將手裏的兩隻骰子丟在棋盤上,拔腳向殿外跑去。
接引殿前麵天王殿殿前月台上,麒麟兒等在那裏。九路車三步並兩步跑了過來,麒麟兒看見九路車,雙手抱拳,喊了一聲:“小師兄。”九路車走近麒麟兒,摟住麒麟兒肩膀,向後麵接引殿走去,邊走邊寬慰著麒麟兒:“一看臉色就知道出事了。用不著怕,小師兄在這裏!”
麒麟兒告訴九路車,自己投身師門因有習藝契約,不得與金麟班的人相見,眼見危難又要迫近,為了不殃及師門,毅然決然地跑了出來。九路車聽完麒麟兒的講述,誇讚說:“沒想到小師弟小小年紀,大有擔當,自己的事不想連累任何人,是條漢子。明天小師兄就帶你去東嶽廟找大師傅,拜師學做木刻手藝。”
油葫蘆興高采烈地說:“小師弟,以後你就跟小九爺還有眾兄弟在大佛寺,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麟兒還要學唱戲,記得火鳳兒姑姑說隻要好好學戲,成了角兒,就能看見娘親。”麒麟兒說完,再次當胸抱拳,央求九路車,“請師兄跑一趟太平街金麟班老宅,傳一口信兒,就說麒麟兒想進升平署學戲做官學生,以後成了官家唱戲的人,想那淩子丙就再也奈何不了師門了,麒麟兒是伍葑,伍葑就是麒麟兒。”
“聽說升平署的簫韶九成班倒是正在招聘伶人。”九路車連連擺手,情急之中更多的卻是無奈,“可惜的是你年齡太小,戲還未唱成,再說人家那裏也不招外邊的伶童。”
麒麟兒像是很有主見地說:“隻要升平署的莊親王爺點頭,那就不怕簫韶九成班不收。”
九路車聽完一個愣神,略一沉吟,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和麒麟兒商量:“小師弟話說的是不錯,可咱們就算是見了王爺,又怎麼知道王爺會點頭送你進升平署?”
麒麟兒說:“這個好辦,小師兄隻要將口信兒帶到,火鳳兒姑姑自有辦法讓麟兒進升平署。”
“讓寺裏的幾個老婆子幫著把接引殿一側的偏殿收拾幹淨。”九路車對麒麟兒最後囑托的話將信將疑,扭頭對舉著手照的油葫蘆吩咐,“今晚讓麒麟兒安歇,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說。”
九路車臨走前再次叮囑麒麟兒說:“小師兄去老宅送信兒,你今晚不可出寺,一切都要等小師兄回來。”
九路車吩咐完,用手摩挲了一下麒麟兒的頭頂,一步跳下殿前月台,快步徑直向寺外走去,轉瞬消失在夜色中。
夜漸深,萬籟俱寂。
金麟班老宅。一進院落查萬響所住屋內,一燈煢然。
古麒鳳、查萬響、阿玉三人悶聲不響地坐在那裏,想不出在麒麟兒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三人合計來合計去,淩子丙勾結鄂多林台帶人手將麒麟兒捉去的可能性不大,想去尋找,竟又不知去何處才好。
古麒鳳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急得眼淚幾欲奪眶而出。
阿玉忽然想到平素在班子裏對避禍的麒麟兒的管束太過嚴緊,如今孩子已經到了淘氣的年齡,是不是因了貪玩兒,私下裏跑去東嶽廟尋那個他口中稱為“大師傅”的隆福寺賣木刻玩偶的老七頭兒。
古麒鳳急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阿玉說:“麒麟兒進集雅班拜師學藝時,孩子衣兜裏放了一隻木刻玩偶頭,那木刻玩偶頭像極了麒麟兒的五官,麒麟兒甚是喜歡,總是帶在身上。”
“那隻玩偶頭……應當是幾年前……有一次我帶霞衣還有孩子們去逛隆福寺廟會,從廟會上的一個挑兒那兒買的。”古麒鳳極力在思索回憶著什麼,“麒麟兒看樣子很是喜歡,所以先拿了在手裏,跑回來找大人要錢說給送去,霞衣跟他去給那挑兒送錢時,那挑兒已經走了。事後嘛……也沒太在意,隻說以後什麼時候再去逛廟會,一定要找到人家,把這錢給還上。因平時總見麒麟兒將這隻玩偶頭帶在身上,孩子詐死入殮時換衣服,也未細看,隨手就塞進了麒麟兒的衣服兜裏。”
阿玉說:“事情大概就是這樣,麒麟兒隱姓埋名進班學藝,時常跟師傅念叨要去隆福寺還那玩偶錢,班主嘴上一時沒有答應,心裏明白麒麟兒其實是想念隆福寺刻玩偶的那個老七頭兒師徒二人。看看三年過去了,班主估計那禍已經避過,孩子早晚也要出道見人。那日,班主挨不過麒麟兒的央求,就讓阿玉和靳伯陪同麒麟兒一起去隆福寺廟會,尋那賣玩意兒的挑兒還那木刻玩偶錢……”
查萬響插話說:“麒麟兒嘴上說還那木刻玩偶的錢是假,要見那老七頭兒是真。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一種天定的緣分。”
“響爺說的一點兒都沒有錯!”阿玉連連點頭,一副認真相信的樣子,“那天我和靳伯帶著麒麟兒到了隆福寺廟會,一到欄杆殿前,就好像是約定了一樣,那老七頭兒果然早就等在那裏。”
古麒鳳一抹淚眼,霍然起身,要和查萬響、阿玉連夜趕去朝陽門外東嶽廟看個究竟,麒麟兒是否藏身東嶽廟,也順便會會那個老七頭兒,到底是何許人也。
此時,外麵再次驟然響起了敲門聲。阿玉高興地說:“一定是麒麟兒回家來了!”
古麒鳳和阿玉急步衝出屋來,打開大門,門外卻站著一個衣衫不整乞丐模樣的大孩子,看年齡也就在十四五歲上下。阿玉很是詫異,鬧不清是何來路。
古麒鳳一眼認出,麵前的這個孩子與自己曾有一麵之緣。
那年金麟班支應桂公府堂會,童麒岫不慎將腿摔斷,當時場麵一度混亂,有個孩子將一包專治跌打損傷的靈藥異遠真人散塞到古麒鳳手裏,及時救治了童麒岫。古麒鳳當時就想問明緣由,隻可惜一把沒有揪住,讓那個孩子趁亂走掉了。
古麒鳳一看來人就是那日送藥的孩子,反倒放下心來。九路車一見開門的就是古麒鳳,隨即向古麒鳳和阿玉抱拳施禮,朗聲說道:“在下特來告知,請貴班班主人不要驚慌,小師弟一切無虞,眼下暫避大佛寺。因麒麟兒身負師門習藝契約,不得與金麟班的人相見,現在又擔心再次連累師門,為保全金麟班與師門,麒麟兒要進升平署學戲去做官學生。”
古麒鳳趕緊將九路車讓進屋裏。
古麒鳳說:“進升平署學戲,那可不是一般地苦。請小哥轉告麒麟兒,在大佛寺就先玩幾天也好,先不要慌,金麟班和他師傅正在商量,想來事情還有回身躲閃騰挪的地方。”
“師姐,你家麒麟兒說了‘麒麟兒是伍葑,伍葑就是麒麟兒’。”九路車將臨來時麒麟兒說的話一字不落地轉述給古麒鳳,並將麒麟兒想唱戲成角兒見娘親的意願也一並說了出來。
九路車說完,近前一步,壓低聲音說:“你家麒麟兒還有一句話,‘師兄隻要將口信兒帶到,火鳳兒姑姑自有辦法讓麟兒進升平署’。”說完,不等古麒鳳和阿玉再問其他,轉身告辭離去。
古麒鳳和阿玉送走九路車回到屋裏,查萬響很是欣慰,連連點頭稱讚不已:“小小年紀,就已懂得翼衛師門,我這徒兒不簡單!所幸還有大佛寺麒麟兒的師兄一處可以暫且躲避。”
查萬響估計淩子丙還要再來集雅班糾纏,於今之計,對外可說關門弟子楊高因祖師尊及師門之內的事情已經回南,剩下來就是如何將麒麟兒妥帖安置。形格勢禁,事出無奈,古麒鳳說看來又要勞煩醇親王府“裏扇兒的”親自出馬。
九路車帶著麒麟兒從大佛寺來到什刹海串親戚。
什刹海岸邊杜三娘的茶店子,臨近中午時分,店裏前來喝茶看扁擔戲的客人仍然圍得是裏三層外三層。九路車和麒麟兒擠進了看戲的人群,瞬間,麒麟兒就被老七頭兒的演唱深深吸引。
老七頭兒的扁擔戲告一段落,喝茶看戲的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去。趁著老七頭兒低頭收拾歸置這不大會兒的工夫,九路車帶著麒麟兒走進了茶店子直接來到後麵,麒麟兒規規矩矩給杜三娘請了一個雙安。杜三娘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端出零食點心招待九路車和麒麟兒。
九路車告訴杜三娘:“這就是我的小師弟,七爺相中的準備收作徒弟的麒麟兒。”
老七頭兒走了進來,看見九路車和麒麟兒,反倒嚇了一跳。
九路車將昨天發生的事情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遍,老七頭兒聽罷,沉吟有頃,抬起頭來說:“暫且進升平署的簫韶九成班習藝,倒不失為一策。”
杜三娘為大家治酒,突然向老七頭兒發問:“你好像對這個孩子特別有心,甚至不惜冒著缺德絕戶的罵名去刨墳看究竟!”
未等老七頭兒搭腔,九路車便搶著說:“七爺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總算相中了一個傳人,俗話說得好,關心則亂,所謂‘師訪徒三年,徒訪師三年’,就是這個道理。”
夤夜時分。街市燈火稀疏。鬆九騎馬在前充作頂馬引路,後麵跟一乘皂頂全黑的轎子急步快走,經西大市街,往北進太平倉胡同西口,停在莊親王府門前。
鬆九翻身下馬,急步走上台階,抬手拍響門環。府門立即打開一條縫兒,睡眼惺忪的老海探出頭來。鬆九一抱拳,湊上去耳語了幾句。老海縮回頭去,一邊讓人去給王爺報信,一邊命人打開阿司門,將那乘皂頂全黑的轎子直接抬進了王府。
皂頂全黑的轎子繞過銀安殿,一直抬到西花廳滴水簷前,這才款款落轎,轎簾掀起,一個穿著黑色一裹圓鬥篷遮擋嚴實的人徑直走進西花廳。莊親王府管事迎上,伺候著解下鬥篷,原來是醇親王府管家祁慧菛夤夜造訪莊親王府。
祁慧菛落座,王府管事親自過來奉茶,緊跟著莊親王身著便服走了進來。祁慧菛離座起身給莊親王請了一個安,莊親王口稱老哥哥,趨前一步親手扶起祁慧菛,二人落座。
不知內情者一定奇怪,一位親王與一個太監怎會如此熟稔,彼此間居然稱兄道弟。
莊親王仔細端詳著鬢發蒼然的祁慧菛,不由得感慨人生匆忙,歲月無情。一晃眼二十餘載沒有見麵,雖說兩府相距不遠,但囿於禮製,限於身份,對此二人來說,真是緣慳一麵。
喝著香茶,閑聊了幾句,百事通的祁慧菛問起格格近來是否安好。莊親王抱怨說格格的脾氣秉性與她娘親當年一個樣兒,任性而作,率性而為。
“不知老哥哥夤夜到訪,有何見教?”莊親王心想祁慧菛冒著大清律“太監出府當斬”的危險夤夜來訪,必有大事相求。
祁慧菛淡淡一笑:“不過是醇親王府要送一個孩子進升平署學戲,還一個人情而已。”
莊親王見祁慧菛話說得很是隨意,反而不便細問,但知祁慧菛口中所說的那個孩子必定有些來曆,不然又怎能勞動祁慧菛夤夜親自前來關說?
莊親王不再多問,一口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