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輪滿月漸漸升起,清光流布,月色溶溶。
夜晚站在內城西南角的八瞪眼戍樓上觀夜景,自然是別有一番情致。古舊的城牆上,夜風中微微晃動的青草葉莖反射著晶亮的斑點。遠近景物的輪廓清晰可見,妙應寺白塔尤在晴好的月夜裏看起來仿佛比白天更加清晰。城內到處閃爍著明滅不定的燈火。
老七頭兒和九路車趁著月色正在城上破敗的箭樓底下喝酒吃肉。那九路車神通廣大,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居然把莊親王府吃肉的家巴什兒整套搬來孝敬師傅。
箭樓擎簷柱旁,老七頭兒和九路車盤腿相向而坐,九路車正在打開一隻不大不小的食盒,從裏麵端出一隻大銅盤,銅盤上放著一方白肉,熱氣尚存,估量也在十斤左右。緊跟著九路車在地上擺一隻大銅碗,手攥一把扁方形銅壺,將裏麵的肉湯一股腦兒地都倒在大銅碗裏,又在老七頭兒和自己麵前各放下一隻七寸盤子、一隻樺木根碗,九路車從食盒中取出一把用來片肉的解手刀,放在了老七頭兒麵前的盤子裏,最後將一大遝飽浸著醬汁的高麗紙放在了一小壇燒刀子的旁邊,眼看著一應吃用家巴什兒擺置完畢,九路車最後又從食盒最底層抽出半截粗如兒臂的紅蠟燭,從身上摸出一盒洋取燈兒,取出一根兒火柴棒,“嚓”的一聲劃著後,兩手攏成圈兒護住火苗兒,小心翼翼地將蠟燭點燃,燭苗向上躥跳著。
九路車雙手在背後衣襟上蹭了蹭,臉上露出一副頑皮的饞相,小手一動,又從腰間摸索出一把帶木鞘的解手刀。這把刀小巧靈動,連鞘帶把兒通體烏黑,鞘上插著一雙鑲銀的烏木筷子,刀把頭上安有一顆鬼臉菩提珠。拔出刀來,刀片兒薄如蟬翼,微微顫動,刀出鞘時嗡錚之聲似有還無。
九路車伸手取過老七頭兒跟前的樺木根碗,掰開燒刀子壇口的泥封,為老七頭兒倒滿酒,恭恭敬敬雙手奉上:“師……七爺,請吧!”老七頭兒接過盛滿燒刀子的樺木根碗,端在胸前道:“你本事不小哇,就說今兒晚上莊親王府吃肉,人見人有份兒,可從沒聽說過,不在王府吃的,王府還往外送食盒?”
“小九就是一門心思想孝敬七爺,得,小九錯了,明兒我就把食盒和這些家巴什兒都給莊親王府送回去……這總成了吧?”
“要學藝,先學做人!”老七頭兒端起樺木根碗仰脖喝了一大口燒刀子。
“七爺,您把碗遞給我呀!”“不行!小孩子家可不能喝酒!”“就抿一小口兒……這不是在吃肉嘛。”“這裏外裏的還有什麼講究嗎?”“七爺一大口,小九一大口,輪著喝,這就是古人的傳觴。”
“轟——轟——轟——”
一連串的煙花爆竹聲,劈啪作響,聲聲震耳,瞬間打破了夜色中太平街的靜謐安詳。
醇親王府影壁前的空場,人影晃動,府裏有人在燃放煙花爆竹。老字號吉慶堂的雙響和炮打燈聲聲脆響,裹著輕煙拉拽著光影不斷向上升騰,四處迸射,流光溢彩。
太平街東口金麟班老宅。
站在西跨院月洞門處的老管班查萬響聽見傳來的煙花爆竹聲,心中一震,不由得仰頭望天,暗藍色夜空中接連升騰起朵朵白色煙花,聽響動,知道是太平街西口的醇親王府。這不年不節的夜半時分放的哪門子煙花炮仗?查萬響一轉念,側耳細聽,就在這煙花爆竹聲裏,他分辨出了什麼,隨即大聲地說:“‘炸炮子時刺煙花’,這煙花爆竹是老字號吉慶堂的雙響,有講究的,看樣子今兒個子時街西口的醇親王府裏得了阿哥。”
誰知查萬響的話音未落,伴隨著不斷傳來的煙花爆竹聲,西廂房裏豁然傳出一陣響亮的嬰孩兒啼哭聲。
查萬響大步來到西廂房門外。
大奶奶索萬青和使女霞錦此刻也是麵露驚喜之色。
小師妹古麒鳳在外麵急得直跳腳,用手連連拍打著房門說:“耿嬸兒,您快把門打開呀!”
西廂房內仍然沒有回答,隻有斷續的嬰兒啼哭聲隱隱傳出。
西廂房的房門終於打開了一條縫,金麟班夥房廚娘耿嬸雙手抱著一個包裹好的嬰兒繈褓側著身子剛剛擠出門縫,房門在耿嬸身後倏然緊緊關閉了。
古麒鳳上前從耿嬸的手中小心翼翼接過繈褓。隔著門,傳出師姐虞麒煚斷續喘息著的虛弱的聲音,叮囑門外抱著繈褓的古麒鳳:“師姐給孩子起了名兒,就叫抱木吧!”
古麒鳳雙手捧著繈褓,將嬰兒的小臉貼著自己的麵頰,不由得聲音哽咽起來:“師姐,師姐,您倒是把門打開呀……師姐……”
“趕緊抱過去給師娘她老人家瞅瞅!”隔著房門,再次響起虞麒煚微弱的催促的聲音。
“師姐,您何苦這……這樣……”古麒鳳已經是泣不成聲。這時,繈褓裏的男嬰突然大聲啼哭了起來。
“火鳳兒,孩子就交給你了……唉……歎茂陵、遺事淒涼……”隔著門,再次傳出虞麒煚斷續喘息著的虛弱的聲音。直到事後古麒鳳追憶起來才明白,“歎茂陵、遺事淒涼”竟是她的師姐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老宅東跨院內,俯身在月洞門門楣一側牆頭上探頭窺視的霞衣,高興地蹦下了矮梯,急步向著東跨院南麵的金麟班祖師爺祠堂走去。
東跨院南房三間,是供金麟班後人祭祀曆代祖師爺宗嗣牌位的地方,祖師堂四時祭饗。小小祖師堂帷幔深垂,平時不得隨意出入。
霞衣輕手輕腳走進祖師爺祠堂。在陳列著金麟班曆代祖師爺牌位的供桌前,掌班師娘淩雪嫣跪在蒲墊上,口中喃喃有詞,闔目焚香祝禱。霞衣走近掌班師娘淩雪嫣,分外欣喜地大聲說道:“霞衣給師娘道喜啦,師娘,西院生了,子時生的,是個男孩兒!”
西跨院內,古麒鳳雙手捧著繈褓中的嬰兒,淚水打濕了臉頰。她萬分不舍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忽然雙膝跪了下去,似乎是在替孩子向娘親拜別,然後站起身,一跺腳,決然向外走去。眾人緊隨在古麒鳳身後也向東跨院走來。
剛剛走出西跨院的月洞門,身後訇然一聲巨響,眾人心下駭異,回頭看去,西廂房內火勢驟起,烈焰卷出窗欞,大火中繼續傳來爆炸聲,西廂房瞬間為大火所吞噬……“轟——轟——轟——”
老七頭兒一愣,坐在台階上,莫名所以。
九路車起身搶步跑到雉堞前,朝下望去。
遠處,夜色中的太平湖,湖水沉凝,倒影成趣,從水底升騰起一連串的煙花朵朵。
近處,太平街西口。醇親王府影壁前的空場,人影晃動,府裏有人在燃放煙花爆竹,四下裏迸發激射的光影好似繽紛落英,映紅了太平湖水,照亮了太平街。
九路車跳著腳兒大聲叫著:“一聽就是吉慶堂的雙響,這叫一個脆,哎呀!‘炸炮子時刺煙花’,有講究的,七爺府裏一準兒是得了阿哥啦!”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太平街盡東頭,坐北朝南一處宅院的偏院兒,冒起股股青煙,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房倒屋塌,烈焰升騰,火勢迅猛,吞噬著周圍。
九路車一個愣神兒,說道:“好家夥,東口兒那家起了大火,怕是也得了阿哥,可也犯不著把房子給點了呀,難不成,這還真有什麼講究啊?”
太平街上的煙花爆竹聲和房倒屋塌人們救火聲混雜在一起,驚動遠近。
九路車邊喊邊回頭想招呼老七頭兒來看熱鬧,忽然發現老七頭兒僵直了身體仍然坐在那裏,目光呆滯,竟然一動未動。
九路車跑回老七頭兒身旁,伸手去拉老七頭兒的手,想把他拽起來。就在這一恍惚間,九路車發現老七頭兒眼眶裏隱隱含著淚光,淚光晶亮,一閃即沒。
忽然,老七頭兒一把攥住九路車的手臂,兩眼直視,嘴裏嘟囔著,似乎在喃喃自語:“是男孩兒……是男孩兒!”
九路車聽見老七頭兒夢囈般的自語,著實嚇了一大跳,心中慌亂,試圖使自己的手臂掙脫出來,反而覺得被老七頭兒抓得更緊。
老七頭兒兩眼直視前方,嘴裏仍在嘟囔著:“是男孩兒……是男孩兒!”
九路車瞪大了驚慌的雙眼,注視著有如著了魔的老七頭兒。
遠處傳來太平街上西口燃放煙花爆竹震耳的響聲,夾雜著東口那處宅院梁檁屋瓦燃燒斷裂的“嗶剝劈啪”聲、人們往來運水救火的呼喊聲、雜遝紛亂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