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夤夜時分,莊親王府府門大簷下一左一右高高掛起的兩盞羊皮鐵口大燈籠,光焰已經熄滅。
台階下,東西兩側有呈弧形向外排開的十幾副三腳竹架支起的燈籠,散發著淡淡的白光照著亮。兩個時辰前車水馬龍壅塞不開的熱鬧景象,眼下已經一掃而空。
王府大門影壁前的空場上,十幾輛長板架子車,紮堆兒似的槎牙在一起,各班各家都在忙著把自家帶來的戲箱、行頭和砌末捆紮裝車,大家沒有了言笑和調侃,手腳麻利地悶頭幹著活。
海拉爾和幾個門禁,頗有眼力見兒地正在幫助眾人捆紮戲箱和砌末。
喧囂紛亂了一個晚上的莊親王府隨著皇上的離去,漸漸消停下來。
半路散場出來的傀儡戲班子四大班主在尚二醜的陪送下,步出王府大門。
四大班主邁出府門大門檻兒,回身抱拳向尚二醜辭行。
尚二醜止步府門大門檻裏麵站定,拱手作別:“各位老板不遠送了。此次京城四大傀儡戲班子彙總莊親王府打擂台戲,還未等開鑼,就先來了一個碰頭彩兒。看得出,各班各家準備著一決雌雄,爭出個子醜寅卯。不承想,綠呢大轎裏鑽出來個長春宮大總管攪了局,微行來的萬歲爺動了怒,王爺生了氣。我家王爺說了,精忠廟副廟首一職虛左以待,來日方長,這正四品的頂戴給各位老板留著呢!”
尚二醜說完,旋即轉身走了回去。
眾人步下台階,正準備帶著自家班子打道回府。三義班班主淩子甲站在台階上,當胸抱拳,虛畫半個圓,情辭懇切:“諸位老板,兄弟有個不情之請,三日後,兄弟在道兒北的天頤軒茶樓做東,無論如何請三位老板賞光!”淩子甲拱著手邊說邊走到童麒岫跟前,“童老板,兄弟近日得了些上好的明前茶,兄弟一人不敢擅專,到時還請指點一二如何?”
“不敢,不敢。”童麒岫抱拳回禮,“三日後兄弟遵命就是!”離開莊親王府,出太平倉西口,便是西大市街。
月西沉,街市上燈火稀疏,闃然無聲。西大市街是一條直貫南北城的通衢大道,金麟班的人向南剛剛走過磚塔胡同東口,北邊驟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靜夜中的馬蹄聲清脆響亮,大家夥兒不由得循聲回首張望。馬蹄聲越來越近,來人騎著一匹馬,手裏挽著另一匹馬的韁繩,帶馬疾馳而來,轉瞬到了眼前,馬上來人猛地勒韁收住馬匹,攥著韁繩一拱手:“請問,貴班可是金麟班,童麒岫童老板在嗎?”
童麒岫看著馬上來人,恍惚覺得麵善,問道:“足下是——”
馬上來人翻身下馬,雙手抱拳:“小的是醇親王府閑散拜唐阿鬆九,是府裏‘裏扇兒的’打發來的,小的先到了莊親王府,得知堂會散了,小的沿著道兒追到了這裏。童老板,約莫一個時辰前您府上西跨院走了水,雖已救滅,請速回,馬匹這裏給您預備下了。”
安德海傳兩宮口諭,不承想卻在莊親王府的梨園驚了駕,自討了一場大沒趣,灰頭土臉地離開了莊親王府,負氣低頭走著,身後跟著一名蔫頭蔫腦的長隨小太監。
遵照萬歲爺口諭,安德海得自己個兒走回宮裏去。
夜色昏沉中,不遠處,有人在催促兩名轎班抬著的一乘小轎,向自己快步走來。走到近前這才認出原來是三義班三班主淩子丙帶著一乘小轎在追趕自己。
淩子丙抬頭看見站在那裏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的安德海,臉上霎時堆滿了笑,趕緊著搶前兩步上來給安德海請了一個安:“安爺,好在您還沒走多遠,請上轎,我家兄長特向大總管告罪,剛才在莊親王府,眼看著您在大月亮地兒裏受委屈,實在是沒有辦法開解不是?”
安德海一屁股坐進轎子裏,連連擺手,作勢不讓躬身站在轎外的淩子丙再說下去:“嗐,這個窩脖兒不提也罷,那是萬歲爺跟咱家鬧著玩兒呢,在宮裏,那也是常形兒……哦,想起個事兒,去年在會賢堂吃飯時說的那檔子事兒,你家老大,不會是拿好話填乎咱家呢吧?”
淩子丙昂頭挺胸地說道:“大總管請放心,這事兒包在在下哥兒仨的身上!”
童麒岫在老宅門口縱身跳下馬來,向著鬆九一抱拳:“承情之至,請鬆九爺上稟你們‘裏扇兒的’,容童某日後拜謝今夜援手之恩!”
“好說,好說!”鬆九說著話,將馬帶開,徑自去了王府東邊的馬號。
童麒岫目送醇親王府的人拉著馬匹轉身離去,然後大步走進院中。
他三步並兩步邁過垂花門,抬眼看去,院中一片狼藉,地上水漬連連,水桶、瓦盆、竹潲,凡是能夠用來盛水的器具散亂丟棄得到處都是。
薄明天光中,老管班查萬響步履踉蹌走了過來,他嘴唇哆嗦著,望著童麒岫,一副像是有話要說急切間卻又說不出來的樣子。童麒岫趕忙上前一把扶住老爺子:“師叔,您老別急,有話慢慢說。”
“班主啊,那火勢起來得又快又猛……門又從裏麵閂得死死的,難不成是你師妹一時想不開,水火無情,眼見著是耽誤了!”查萬響說到這裏,突然壓低了聲音,“前來救火的醇親王府那幫子人末了倒是問起緣由,我告訴他們你師妹得的那病許是太拿人,經受不住,自己個兒點燃了以前從泰順帶回來的藥發傀儡的火藥,遽爾了斷輕生……也隻有遮掩地這般說與他們聽。”
“師叔,您老先歇著啊!”童麒岫顧不得詢問詳情,也不用再問及其他,大步奔向後麵。
查萬響沒有估計錯,泰順的藥發傀儡火藥一經點燃,一發不可收拾。西跨院內西廂房的火勢在屋內火藥的催動下迅猛異常,致使眾人措手不及。盡管醇親王府派人手過來幫忙,眼見得是沒救了。那火直燒得牆圮房塌,斷壁殘垣,僅一頓飯工夫,三間西廂房眼看著隻剩下一大堆碎瓦殘磚。
童麒岫急步穿過院內的抄手回廊來到三進院中,地上也是水漬連連,滿眼雜亂狼藉。他腳步沉滯,慢慢走進西跨院。
西跨院帶有牆飾磚雕的草綠色月洞門也已麵目全非。瓦礫堆中,有幾處支棱出黑乎乎燒剩的房檁椽頭,餘燼還在燃燒,斷斷續續地冒著絲絲縷縷的黑煙。
瓦礫堆前,地上放著一隻博山橋耳大香爐,爐內三炷線香,青煙嫋嫋。
童麒岫在大香爐前靜靜地佇立著,他慢慢閉上了眼睛,似乎像是感知到了什麼,眼眶內淚水漸漸充盈。此刻,他對著瓦礫堆真想大哭一場,可是他沒有哭出來。師妹虞麒煚生性剛烈,班子裏的人平素都是知道的。至於行此事端卻又如此激烈,這是童麒岫及班子裏的人所始料不及的。
班主大奶奶索萬青挺著大肚子坐在上房迎門的太師椅上,她仍在垂淚,操持忙活了大半宿,累得骨頭架子好像都要散了。小師妹古麒鳳隔桌坐在另一邊的太師椅上,懷裏抱著繈褓中熟睡的剛剛落生不久的嬰兒。使女霞錦站在一旁,也在傷心啜泣。
“忙活了半宿,我倒差點兒忘了。”看見童麒岫走進上房,大奶奶索萬青抬起頭,忽然想起了什麼,抬手用絹帕擦拭著自己臉上的淚痕,站起身,從衣襟底下抽出了為裝大肚子楦在衣襟裏的棉墊子。她伸手接過霞錦遞過來的一條纏頭的紅布巾,纏在額頭上,轉眼間扮成了一副剛剛生完孩子的模樣。
事情不用明說,大家彼此間心照不宣。此刻的童麒岫對著自己的妻子微微苦笑了一下,算作安撫。古麒鳳淚眼婆娑,慢慢站起身,將懷中抱著的嬰兒送到童麒岫麵前,哽咽著說道:“師兄,是男孩兒,天意……是天意,師傅有後了……可師姐就這麼走了。”
童麒岫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接過繈褓,抱在懷中,輕聲問道:“你師姐……臨走前留下什麼話兒沒有?”
古麒鳳搖搖頭,算是回答了師兄童麒岫的探詢。“孩子子時落的生……是讓耿嬸兒給抱了出來,我接過孩子,讓師姐開門,師姐不開,隔著門隻是吩咐抱去給師娘瞅瞅,又跟我說孩子就叫‘抱木’吧。我沒轍,抱著孩子剛要離去,又聽師姐在門那邊好像是自己跟自己念叨了一句‘歎茂陵、遺事淒涼’。還沒等我抱著孩子走出院子,房子就轟然一聲起了大火。從力道上看,應該是師姐點著了師傅那年從泰順帶回的藥發傀儡的火藥,眼見著是救不出來了。”
童麒岫一聲歎息,低下頭來仔細端詳自己懷裏繈褓中的師妹的骨肉,現在說來已是孤兒。藍底白花兒的小兒被包裹成的繈褓中,一張粉嫩的小臉,鼻梁硬挺,端正而清秀,長長的眼縫,一定是雙大眼睛。此刻,繈褓中的嬰兒眼睛尚未睜開似在酣睡中,麵龐上掛著淺淺的笑意。這時,查萬響和安頓好班子裏事情趕回老宅來的陸麒铖一起走進上房。
眾人看著繈褓中的嬰兒,想著他剛一落生,父母已然離世,成了孤兒,自然唏噓不止。古麒鳳不由得悲從中來,她強忍淚水對師嫂索萬青說:“師嫂,你這當娘的從現在起對外就說沒有奶水,等到天大亮,我帶人去趕東廟廟會,買三隻奶羊回來,用來喂養師傅留下來的骨血。”
索萬青不明所以,問道:“去廟會買三隻奶羊回來?”“三羊(陽)開泰,圖個吉利!”查萬響說完看看窗外的天色,催促大家,“這都小一年啦,抱上孩子,趕緊過去東跨院兒,拜望掌班師娘!”
天已大亮,眾人齊集老宅三進院的東跨院月洞門前。
東跨院,草綠色月洞門上,掛著一把約有七寸長的蝦尾鎖,鎖身已見鏽跡。月洞門旁邊臨時開有一個僅容一人進出的隨牆門。“吱扭”一聲響,窄窄的深綠色門扉打開,使女霞衣低頭走出,她來到童麒岫夫婦麵前,斂衽一禮:“老太太吩咐,打從今兒個起,這門可以打開了。”霞衣說著,從袖中摸出一把長長的鑰匙來。童麒岫接過鑰匙,走上前來,將鑰匙插進蝦尾鎖的鎖孔,“啪”的一聲輕響,蝦尾鎖彈開,童麒岫舉手將月洞門輕輕推開。
掌班師娘站在院中,麵容清臒,晨風吹動鬢邊絲絲白發。曾幾何時,師娘雍雅的體態已變得形銷骨立。童麒岫不禁心中酸楚,不由得率先跪了下去:“師娘安好?”
淩雪嫣見狀,上前幾步扶起童麒岫,望向大家,聲音有些顫抖:“起來,快起來……大家夥都快起來!”
古麒鳳與索萬青一左一右伸手攙扶住淩雪嫣。“師娘,您受苦了。”古麒鳳話一出口,禁不住又啜泣起來,抽咽著,“半年多沒見,師娘……怎麼瘦……瘦成這樣啦?”“不礙事兒的,走,咱們屋裏頭說話去。”
槐蔭齋是醇親王的小書房,麵闊三間,一明兩暗,室內有落地花罩的隔斷,門楣上有醇親王手書“槐蔭齋”三字匾額。王府門前太平湖,湖畔古槐成林,盛夏溽暑,槐蔭匝地,直把涼風吹送進來,小書房涼爽宜人,不覺得熱,隻覺得靜,故以“槐蔭齋”名之。小書房在醇親王府寢殿的後麵,後罩樓的前麵,門前一左一右兩棵白玉蘭樹。醇親王幾年前得一阿哥,後來不幸夭折,醇親王與福晉愁腸百結,惶惶然不可終日。此次福晉葉赫那拉氏十月懷胎,要在六月分娩,這在王府裏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府中最涼爽清靜之處當屬醇親王的小書房,不用說,福晉自然待產槐蔭齋。
天光放亮。槐蔭齋明間裏,幾處插放著粗如兒臂的紅蠟燭,燭苗向上躥跳著,滿室紅光。
兩名乳母嬤嬤垂手侍立一旁。
醇親王雙手小心翼翼捧著係著黃帶子的用錦被包裹而成的繈褓中的兒子,仔細端詳著,在那紅色的燭光裏,一張粉嫩的小臉,看五官輪廓,豐上兌下,廣額隆準。此刻,繈褓中的嬰兒眼睛尚未睜開猶在酣睡中,麵龐上掛著淺淺的笑意。
醇親王端詳著繈褓中的兒子,簡直是越看越愛,心中自然大喜過望,滿麵愉悅之情。
側福晉顏紮氏帶著嫡福晉貼身侍女夏蓮掀開裏間的錦幔走了出來,側福晉上前不由分說從王爺手上接過錦被繈褓,看來她也要稀罕稀罕孩子:“阿哥子時落生的,福晉順產平安,書齋之中又添喜氣……老祁已經遣人連夜進宮去報喜,闔府歡騰雀躍。這麼著一折騰,天都亮了,福晉喝了紅棗小米粥剛剛睡下,還讓再叮囑王爺一句,進了內廷,先去長春宮請安,再去謁見皇上請旨賜名,果然她姐姐向王爺征詢皇後人選一事,那娘兒倆眼下正戧戧著呢,言多語失,請王爺別往裏頭瞎摻和。”“說是國事,也是家事,清官難斷,我自有分寸。”醇親王低頭整了整袍褂。
外麵,響起王府內總管祁慧菛喜悅的聲音:“奴才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醇親王抬腿向門外走去,側福晉將繈褓中的阿哥轉身交給侍立在一旁等候著的乳母嬤嬤麻嬰姑。麻嬰姑抱著繈褓中的阿哥,走進裏間。
醇親王推開門走出槐蔭齋,側福晉跟了出來。
槐蔭齋門外,祁慧菛躬身侍立:“請王爺的示下,王爺得了阿哥,闔府上下都要給王爺叩頭賀喜討賞呢!”
“好!好!打賞那是自然。”醇親王心情愉悅地說,“等本王去宮裏請旨,皇上賜名來後,大家再隨喜!”
側福晉吩咐:“老祁,王爺這就去宮裏,快去備轎吧!”
醇親王一路上想著福晉在家的叮囑,走在西二長街上,興衝衝地直奔長春宮而來,遠遠地看見六哥恭親王奕?身穿四團龍補服,邁著四方步從長春宮的敷華門內踱了出來,折向漱芳齋走去。
“六哥!”醇親王看著兄長背影,舉手招呼。
恭親王聽見背後醇親王的招呼,回過身來,抱拳為禮:“噢,是老七呀,又得了一個大胖小子,可喜可賀!”
“謝謝六哥,孩子昨兒個子時生的。”醇親王抱拳作答,說著話走近恭親王,“這不是,進宮請皇上賜名兒來了,六哥今個兒是想閨女啦,來長春宮看大公主?”
“六哥哪有那個閑心,過來‘遞牌子’為的是禦史沈淮上折子奏請緩修圓明園的事兒。”
“兩宮問完話兒啦?”“還沒顧上呢,西邊兒拉著東邊兒在漱芳齋聽戲呢,正好咱也順便瞅瞅去。”恭親王說完,伸手扽一下醇親王的衣袖,二人舉步向漱芳齋走去,“我說老七,六哥記得是同治五年瀚兒因病早殤,你們公母倆這都難過好幾年啦,眼下又得一個小子,這回該高興了吧?”
“托咱大清的福,光高興頂個屁用,接下來還不是操不完的心!”“嘿,聽這話茬兒,你小子得著便宜還賣著乖,孩子自己個兒吃飯自己個兒在一邊兒旯長個兒,鐵杆兒的莊稼,娃娃生下來就帶著俸祿!”
“要不說您是六哥呢,整個兒一大鬆心,昨兒個的那碼子事兒敢情六哥是不知道啊?”
“昨兒個的……什麼事兒啊?”“昨兒個,您家那位大爺,逗著皇上微服又溜出宮來了。”醇親王湊近恭親王,壓低了聲音,“皇上連午膳都沒進,到了晚暮晌兒,還去了三哥府上的梨園兒看傀儡戲打擂台,好嘛,說真格兒的,這弘德殿的伴讀改陪玩兒啦……”
恭親王未等醇親王說完,右拳砸在左手的掌心裏,氣哼哼地說:“載澂這小兔崽子,回頭騰出空兒來,看我怎麼收拾他!”
“哎,六哥息怒,主子爺喜歡看傀儡戲這事兒不假,說起來也就是一個貪玩兒罷了。”醇親王以退為進地又找補了幾句話,“皇上明年大婚,這裉節上,可是一丁點兒的差錯不能出,得琢磨個萬全之策,如若不然,咱們這當叔父的何以麵對列祖列宗?”
兄弟倆說著話向漱芳齋走去,長街的青石甬道上留下了兩條長長的淺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