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戲廳前臨時搭起的戲台上,鴻慶班的武旦戲《九蓮燈·焚宮燒獄》正在表演中。臨時搭起的戲台一側,文武場那邊,“急急風”鑼鼓點兒一陣緊似一陣。
穿在杖頭傀儡身上的行頭色彩斑斕、衣袖飄飄……園子裏前來捧場湊熱鬧的人們被台子上的演出吸引著。湊在一起嘰嘰嘎嘎的女眷們顧不得吃肉,也不再閑聊,伸長了脖子專注地看了起來。孩子們忘記了相互間的嬉鬧,有幾個年齡稍大一點兒的孩子淘氣地跑到台圍子前麵,瞪大眼睛向著裏麵尋隙覓縫地想一窺究竟。
莊親王大剌剌坐在杏黃寸蟒矮墩上,手裏拿著片肉的解手刀,嘴裏嚼著肉,正在饒有興致地觀賞著演出。尚二醜手捧戲單躬身俯在王爺身旁,正在講著劇情:“玉帝因晉室皇帝逆天不道,亂法濫刑,敕命火靈聖母率火部眾神下凡,焚燒宮闈刑獄……”
莊親王端起腳邊自己的那隻樺木根碗,身旁伺候著的小太監見狀連忙為王爺斟滿了燒刀子。王爺端碗湊近嘴邊猛喝一大口,用手背一抹嘴,將手中樺木根碗遞向坐在他下首邊的三義班班主淩子甲,淩子甲表示恭敬地挺直上身,趕忙雙手接過。
莊親王嗬嗬一笑,大聲吩咐:“輪著來,一人一大口,這就是古人的傳觴!”
傳觴開始了,在座的次第傳接,每人一大口燒刀子,不勝酒力的,辣得直咧嘴,嗆得直咳嗽。
“金麟班的童麒岫來了沒有?”莊親王粗聲大嗓地詢問。“回王爺話,小人在。”童麒岫聽見王爺召喚,“謔”地長身站起,向著莊親王躬身一禮。“童麒岫,按理兒說,你媳婦要生頭胎,今兒個不該叫你來。”莊親王略一躊躇,做手勢讓童麒岫坐下來,“可是本王實有難言之隱,情非得已,你可千萬不能計較!”
“王爺見召,敢不遵命,這已是天大的抬舉!”童麒岫有意做出得失不縈於懷的閑豫之態。說完,順勢重又盤腿坐了下來。
“好,算你懂事!回頭你媳婦一準兒給你添個大胖小子!”莊親王端起樺木根碗,喝了一大口燒刀子,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本王前兒個才聽人說起,敢情你們金麟班還有兩出鎮班的招牌戲,每年隻在臘月封箱前的兩三日才演那麼一回,可是有的事情?”
“回王爺的話,小人的班子,戲碼實在是平常,但憑王爺召喚,就是天天演,那也是分內之事。”童麒岫不矜不伐規規矩矩地作答。
“你們傀儡戲行裏有句話‘男怕《金錢豹》,女怕《紅佳期》’,說的是不是這兩出戲碼啊?”
“回王爺的話,這兩句話也是大家夥兒有意幫襯,賞金麟班一口飯吃。”
“今兒晚上,你們金麟班就唱這兩出戲,給本王……”
王爺點戲,童麒岫聽在耳朵裏直如五雷轟頂,班子裏能唱《紅佳期》者是自己的師妹虞麒煚,因“病”臥床近一年,能唱《金錢豹》的大師兄慕麒涵也因事回了老家青城山,走了快一年了,音訊皆無。不承想今晚在這裏爭選精忠廟副廟首的擂台戲的堂會上,莊親王果真點了這兩出鎮班大戲,老話是怎麼說來著?怕什麼來什麼!童麒岫有心回戲,向王爺直接稟明原委,如此一來,豈不是駁了王爺的麵子,拂了王爺看戲的興致,那以後能有金麟班的好果子吃嗎?還有那什麼精忠廟的副廟首就更挨不上邊兒了。審時度勢,自己剛才還在大言不慚地說著“但憑王爺召喚,就是天天演,那也是分內之事”。得嗬,披了虱子襖兒。此刻的童麒岫百爪撓心,頭皮發麻,正不知如何措置之際,隻聽耳旁:“海拉爾稟告王爺,來了,來了。”
莊親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海拉爾的急急稟告聲所打斷。王爺抬眼一看,隻見海拉爾以手捂臉,氣喘籲籲地撣袖屈膝一安到地,伏在燈影裏。
莊親王高興地站起身:“果然來了,嗬嗬,本王就知道,這文武場的鑼鼓點兒一響,那就沒個兒跑,老海,格格呢?”
撣袖屈膝正在給王爺回稟事情的海拉爾身形猛地一震,這才想明白,自己該死,沒有說清楚,往上頭回話,把話給回擰股了。“回王爺話,奴才該死,奴才把話給回擰股了,是宮……宮裏的安大總管宣旨來了。”
莊親王頗感意外,有些失落地問道:“啊——人在銀安殿候著哪?”
“回王爺的話,坐著轎子正往園子這邊兒來呢。”海拉爾情迫氣促地回答道,“剛才安大總管坐著轎子要進府,是奴才沒長眼,把轎子攔下了,安大總管掌了奴才的嘴。”
莊親王站在燈影裏,他的臉色有明有暗。俗話不是常說打狗還得看主人,這家夥雖說有仗勢但也不能整個一個渾不懍不是?
“老海,你先退下,明兒個去司房領二十兩銀子,賞你的。”莊親王的語氣出奇地平靜。
“謝王爺賞。”海拉爾躬身退了下去。
對麵臨時搭起的傀儡戲台上,武旦戲的表演漸入佳境,舞台上火焰熊熊,人影翻飛。火靈聖母率火靈星君、眾火鴉軍正在攻打宮闈,文武場裏梆子鑼鼓點兒震耳欲聾,一陣緊似一陣。
莊親王雙手叉腰,直覺得氣往上撞,胸悶得無處宣泄,咬肌在腮幫子上一跳一跳,悻悻然來回走了幾步,猛地轉過身,一腳將杏黃寸蟒矮墩踢了出去。
四大傀儡戲班的班主冷不防王爺有此一舉,眾人嚇了一跳,客隨主便,紛紛站起,眼瞅著幹著急,挓挲著兩手不知如何是好,麵麵相覷,退在一旁。
莊親王急忙吩咐站在身後的戲提調管事太監尚二醜:“二醜啊,先把戲叫停,差人去取本王冠服來,準備接旨。”
“嗻。”尚二醜轉身剛要離去,戲台那邊熱鬧震響的文武場戛然而止,台子上映紅一片的熊熊火光也漸漸熄滅。
莊親王有點不摸門兒了,看著尚二醜說:“哎喲喂,這是怎麼個茬兒,還沒去叫呢,這戲就自己個兒停啦?”
還未等尚二醜答話,府內一名小蘇拉張皇失措地奔過來報信:“啟稟王爺,不知出了什麼事,戲台子那邊兒過來個宮裏的小公公,把戲給叫停啦。”
此刻,人們不明所以,舉座嘩然,滿園皆驚。
在一片嘩然聲中、在一片搖曳不定的光影中,那頂綠呢官轎走進園子,款款落在了距莊親王站立不遠的地方。大內太監長春宮總管安德海驕矜得意地從轎中鑽了出來。剛才就是他擅專叫停了戲台上的演出。走出官轎的安德海挺胸抬頭,略一環視,打開聖旨,有意提高了他那娘娘腔的嗓音:“傳兩宮口諭!”
莊親王率先跪倒,伏首在地。
滿園子的喧嘩聲突然靜了下來,一幹人眾相繼跪倒,伏首一片。
安德海挺了挺胸,說道:“為明年九月皇上大婚,官民一體同慶,升平署首當其衝,著升平署總裁和碩莊親王奕諶,援例國朝有大台宮戲,問怎麼回事。查明原委,亟早回奏,以備敷演承應之用。”
安德海傳完口諭,上前一步攙扶起莊親王:“王爺請起。”莊親王站起身。滿園人眾相繼站起,一片衣衫窸窣之聲。“來呀!”莊親王吩咐左右。
府內一小太監手捧托盤,快步來到近前,盤中一錠五十兩足色“官寶”。
莊親王舉手禮讓:“安總管來得如此突然,本應換好冠服再接懿旨,倉促之間,真是大不敬,還請總管回宮後在皇上和兩宮太後麵前千萬不要提起。”
安德海伸手盤中,將“冰敬”揣進袖裏,抬眼四顧:“豈敢讓王爺吩咐,王爺請放心。”
“戲廳裏看茶!”莊親王再次吩咐左右,因見宣讀完懿旨的安德海絲毫沒有立即退去的意思,隻得舉手肅客,“安大總管請!”
哪知安德海穩穩站定,根本沒有想挪動的意思:“王爺好興致,堂會辦在了園子裏,奴才在府門口就聽見這園子裏熱鬧得緊,傀儡戲可是好看,接下來不知要唱的是哪一出?”
“不知大總管想看哪一出呀?”安德海話音兒剛落,還未等莊親王作答,在不遠處的燈影裏卻有人接過了話茬兒。
安德海聽見這句問話,猛地轉過身,向著燈影處,身體開始簌簌發抖,膝蓋一軟,竟然跪了下去:“奴……奴才安德海叩見萬歲爺。”
莊親王緊跟著回過了神兒,向著燈影處也屈膝跪了下去:“奴才奕諶給主子請安,主子爺吉祥!”
燈影裏走出了載淳,在他的身後是載澂、隨侍小太監杜之錫。
滿園一幹人眾再次嘩然,大家爭相一睹皇上風采。繼而跪倒一片,伏身叩見皇上。
“大規矩都免了罷,這是在三伯父的府裏,不必拘著禮數!”載淳意興闌珊地說,“都起來說話兒吧。”
隨侍小太監杜之錫趕忙上前攙扶起莊親王。
在臨時搭起的戲台那邊,傳過來一個孩子稚嫩的童音:“娘,娘快看,天上的月亮好大喲!”
莊親王府門前。海拉爾來回踱著步,兀自想著自己個兒剛才在這府門前吃的癟,真是讓人撮火,虧得主子待下人向來寬厚。海拉爾猛然停住腳步,不知什麼時候,園子那邊的梆子鑼鼓點停歇了,海拉爾側耳細聽,一點兒聲息也無,正在奇怪,忽然從銀安殿那邊傳來一片急促雜遝的腳步聲,不用細看,海拉爾心裏“咯噔”一下,渾身打了個冷戰,立即大聲吩咐其他幾個門禁:“兄弟們,大家夥兒都張著點兒神,今兒晚上的差事怕是不好伺候。”
海拉爾囑咐手下幾個兄弟的話還未說完,身後那片急促雜遝的腳步聲已經逼近,海拉爾轉身大步迎了上去。
園子裏應召前來看戲捧場湊熱鬧的一大幫子翰詹科道六部官員,眼下攜妻抱子,前擁後擠,黑壓壓、烏泱泱向大門口湧來。
海拉爾在匆忙向外走著的人群中伸手攔下了老酒友內務府奉宸苑苑丞丁火、筆帖式秦老三,問道:“秦老三、丁火,你們怎麼都散啦,合著這戲不唱啦?”
秦老三不無惋惜地說:“皇上來看傀儡戲了,可這戲讓來傳兩宮口諭的安公公愣給攪了。”
丁火緊接秦老三的話茬兒說道:“估摸皇上動怒了,王爺一看事兒不妙,這不是,趕緊著把戲叫停了,來園子裏看戲的都給轟了出來。”“你這話兒是怎麼說的呢?”海拉爾眨巴著眼睛,心裏又是“咯噔”一下,真是蒙了頭,“今兒個一晚上,兄弟在這大門口兒就沒動地方兒,皇上什麼時候進的園子,我怎麼連鑾駕都沒瞅見?”
“皇上微服出的宮,本就想不為人知,莊親王府的堂會,皇上與民同樂,大家夥兒和皇上一起看傀儡戲,這可是百年不遇的榮寵,以後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丁火不由得唏噓起來。
“今兒晚上多好的大月亮地兒,京城四大傀儡戲班子齊集莊親王府打擂台戲,那戲碼肯定是一個更比一個硬。”秦老三恨恨地說,“真可惜,全讓那沒尾巴的給糟踐啦!”
“那安德海整個就是一攪屎棍子!”丁火摟著秦老三的肩膀,三人向外走去,“海兄哪天不當值了,咱們還去老三家接著喝咱們的。”
皇上動怒了。
莊親王一看“風水不祥”,趕緊著把園子裏來看戲的都給轟了出來。能走的都走了,來不及走的,找地方回避了。百株梨園,頃刻間,變得冷冷清清,滿地狼藉,到處是丟棄的吃肉的家巴什兒,坐墊、大銅盤、樺木根大碗、翻倒的一壇一壇的燒刀子。
京城四大傀儡戲班子進莊親王府梨園來打擂台戲,一場轟轟烈烈傀儡行裏的最高規格的盛舉就此灰飛煙滅。載淳坐在莊親王剛剛發怒踢翻過的那隻杏黃寸蟒矮墩上,隨侍小太監杜之錫侍立身後,莊親王、載澂則在左右。
安德海跪伏在載淳對麵,插著藍翎的頂戴滾落一旁,埋首叩頭。旁邊放著一隻大銅碗,裏麵盛滿肉湯,一隻大銅盤,銅盤裏放著一方白肉,肥多瘦少。
“皇額娘的口諭,按製該在銀安殿宣,你偏偏坐轎擅自闖進園子,這是大不敬……小安子,你可知罪?”載淳擺出一副親鞫的架勢。
“奴才該死,奴才不知道萬歲爺在此與民同樂。”安德海一副贖愆補過的腔調。
“朕不怪你。莊親王府堂會,走的是老禮兒,吃肉,講究的是人見人有份兒。既然你看見了,當然有你一份兒。朕賜你把這白肉吃完,給朕走回宮去複旨!”
“奴才謝萬歲爺賜肉吃,奴才遵旨,吃完白肉,奴才走回宮去複旨……奴才鬥膽請萬歲爺再賜幾片醬汁兒高麗紙?”
“安大總管,就算你平日裏辦差得力,西宮老佛爺抬舉你,你也忒托大了點兒,那四人轎班抬的一品大員的綠呢大轎你也敢坐?逾製不說,居然還直眉瞪眼地坐著進園子裏來啦,壞了皇上與民同樂看戲的好興致!”載澂在旁敲邊鼓,用的力道顯然大了點兒,“萬歲爺不但沒怪罪你,還賞你肉吃,別給臉不兜著,你吃完肉,麻利兒地再把這碗肉湯喝了!”
安德海暗自叫苦不迭,惶急地乞求:“奴才回大貝勒話,大貝勒有所不知,這白肉就是用這肉湯煮出來的,按老規矩煮時一粒兒鹽都不準放,所以叫白肉,奴才可不是那‘油鹽不進’……”
載淳未等安德海說完,站了起來,道:“今兒個戲沒看成,早就聽說這梨園裏有一座戲廳月白風清,咱們這就瞅瞅去!”
載淳說完,率先向戲廳走去,載澂、小太監杜之錫二人尾隨而去。莊親王向站在不遠處伺候著的尚二醜一招手,尚二醜躬身跑到莊親王爺麵前。
莊親王吩咐:“去射圃的他坦那邊兒,讓那四個班子的人先散了吧,傳本王的話,推舉精忠廟副廟首一職,虛左以待,以後再議。”
尚二醜領命後向著射圃那邊兒快步走去,轉瞬消失在燈影裏。
看著尚二醜走去的背影,莊親王突然就像換了一個人,偌大的身軀居然輕盈地彎了下去,手臂一伸,猶如燕子掠水一般,從地上抄起一疊醬汁高麗紙,回手甩在安德海麵前的大銅盤裏。
莊親王伸手解開盤在頭上的辮子,大踏步向著戲廳走去。
安德海會意,埋首叩頭連連碰地,高聲乞罪討饒:“萬歲爺,奴才知罪了,饒了奴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