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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太平倉的莊親王府府門按製也是麵闊五間。今兒晚上,府門大簷下一左一右高高掛起兩盞羊皮鐵口的大紅燈籠,此刻光焰大熾,作作有芒。

王府府門的中間三門豁然大開,正門管事拜唐阿海拉爾與平日裏在門前兩側垂手侍立的門禁索性退到台階下站立,樂得偷閑看熱鬧。府內傳出管弦絲竹聲縷縷不絕,不斷有人進出著。從府門到對過兒的影壁牆原本很是寬綽的地場,此時顯得有些壅塞不開,京城裏前來王府捧場湊熱鬧的翰詹科道六部官員及其眷屬們的各色轎子、各式騾馬轎車輻輳麇集,絡繹不絕。

莊親王府的花園在銀安殿的西邊,花園不種花兒,滿園子種梨樹,故得名“梨園”。園子占地不算小,園子西邊辟有射圃,園子中間有戲廳一座。

天色向晚,戲廳廊簷下掛著的燈籠亮了起來。

園子裏梨樹下到處是用三腳竹架支起的燈籠,也一水兒地都亮了起來,百株梨樹籠罩在燈籠的光影裏,遠近景物有明也有暗。

園子西邊射圃裏的箭垛和兵器架子已經移開,並排撐起了四隻大個的他坦,用作四個傀儡戲班子的扮戲房。他坦外簷吊著四大傀儡戲班子的名號牌。他坦裏裏外外掛著大個的氣死風燈籠,明晃晃亮堂堂。

京城四大傀儡戲班子金麟、三義、萬喜、鴻慶四個班子的人馬早已齊集,各班自有管班的帶領在各自的他坦內,忙活著開戲前的一應準備事情。打開一副一副的戲箱,取出各種傀儡角色的行頭,碼放傀儡,搬運砌末。人們進進出出,相互打著招呼,說笑著,調侃著。

金麟班的扮戲他坦前,班主童麒岫滿腹心事,忐忑不安,出來進去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金麟班管班小師弟陸麒铖見師兄仍在這裏磨磨蹭蹭,不明所以,便走上前來,好意勸慰:“師兄,您還是早點兒過去吧,我見其他三班班主都已過去了,王爺一會兒一準兒要來點卯。家裏那邊有火鳳兒還有老管班都在,您不用擔心,這裏的堂會撐死兩個時辰也就完事兒了。”

童麒岫一副難以委決的神態,無奈地說:“師兄是擔心今兒晚上的擂台戲,班裏的那兩出大軸子戲萬一王爺要看,咱可就褶子了,能唱這兩出鎮班大戲的角兒又都不在,倘若王爺問起,實不知如何應對。”

“依兄弟看,跟王爺實話實說,大師姐久病在床,大師兄回老家青城山去了……不就是看個戲嗎,您跟王爺回一聲,等以後大師姐病好了,大師兄回來了,咱們再來給王爺唱專場……”

“傻兄弟,就你實誠,真要是這樣師兄就不犯怵啦。”童麒岫湊近師弟陸麒铖,壓低了聲音,“剛進園子時,我聽了一耳朵,說是今晚上的擂台戲,四個班子見高低,王爺是要選出一位精忠廟的副廟首來,以後專管傀儡戲這一行的事務,副廟首掛四品職銜!”

“啊?”小師弟陸麒铖吃驚地倒退了一步。

距射圃不遠處,就在月白風清戲廳的前麵,早在三天前就已搭起了傀儡戲的台子。台子搭得講究,前後左右等距離立有四根碗口粗細九尺高的白鬆木杆子做台框,台子背靠戲廳的一麵用作上下場門,餘下三麵觀戲。每麵台框長三丈三尺,台子上部用彩帶紮製垂簷,台圍高四尺五寸,錦幔作圍遮擋,錦幔上刺繡戲文圖案。

在戲廳前麵搭起的傀儡戲台子周圍的空地裏,前來莊親王府等著看戲捧場湊熱鬧的人們互相打著招呼彼此寒暄著,四處踅摸拉攏熟絡的人,找地場兒,鋪坐墊,大家盤腿席地圍坐在一起吃肉,東一團、西一簇。

園子裏燈光熠熠,處處人影綽約。

今兒晚上,莊親王府裏能動手的、能出嘴兒的老少齊上陣。太監管事拜唐阿、廚子雜役和蘇拉,眾人提著食盒,捧著大碗,抱著燒刀子一溜小跑,各司其職,忙得是腳不沾地兒,不亦樂乎。整個莊親王府熱鬧得就像水開鍋、兵炸營。

正對著搭起的傀儡戲戲台子不遠處的一棵梨樹下,左近周圍,三腳竹支起的高架上挑著大個兒的明晃晃的燈籠,樹下席地坐了一大圈兒的人。京城四大傀儡戲班子的班主應召而至,眾人團團圍坐正在閑談,等候著尚未露麵的莊親王爺。

左起數,金麟班班主童麒岫。童麒岫春秋鼎盛,身高八尺,白淨書生麵龐,武生身架子,說話溫和,吐氣平穩。萬喜班班主陳萬喜,五十大幾的年歲,矮胖身材,見人便笑,有著彌勒佛一般的麵容,天生該著,祖師爺賞下這碗飯,自小得一副可以腔音多變的好嗓子,以《小放牛》一戲名揚四九城,無論是大宅門高府邸還是小胡同百姓家,耳熟能詳,老少鹹宜,人送綽號“放牛陳”。鴻慶班班主高月美,年齡和萬喜班班主放牛陳相仿佛,梨園行皮黃旦角兒出身,算得上師出名門,科班熬人,眼見出道有望,時逢倒倉(這裏指戲曲演員在青春期發育時嗓音變低或變啞),一不留神壞了嗓子,不得已禿子將就材料做了和尚,說起話來翹著蘭花指,柔聲柔氣,輕風細雨,看得出身材仍然保養得很好。三義班班主是淩氏甲、乙、丙三兄弟,若論三兄弟的長相身量胖瘦乃至性格無一點相近無一處相似,不知道者說是一母同胞絕無人信。燈影裏,淩氏三兄弟的老大,年屆四旬的淩子甲從鼻煙壺裏用小勺挖一撮鼻煙磕在手背上,跟著抬起手揉進鼻孔裏,舒服地打了一個噴嚏。淩子甲收起手中紅瑪瑙鼻煙壺,輕咳一聲,望向其他圍坐在地的三大傀儡戲班班主,雙手一拱,抱拳向空虛畫了半個圓:“諸位老板都聽說了吧,今兒個莊親王爺單單把咱們傀儡戲班子召集到一塊堆兒,說是為的十月進宮承應西宮太後的萬壽戲,想先瞅瞅各班有什麼好的戲碼。”

緊挨著萬喜班班主放牛陳盤腿坐在墊子上的鴻慶班班主高月美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這年年的九九大慶,喜壽戲的承應都是歸的昆班和亂彈啊,皇太後萬壽演《龍鳳呈祥》《芝眉介壽》,來回也就這幾出戲,說句大不敬的話,無非就是這一套,走個過場兒,唱唱吉祥詞兒,說說吉利話兒……”

未等高月美將話說完,放牛陳急急打斷道:“許是年年老一套,兩宮太後聽得膩歪啦?難怪今兒個莊親王爺叫了咱們的起兒,他這升平署總裁本是正管。”

“除此之外還聽說——”淩子甲說完這句話,有意頓住,環顧,以期引起眾人的注意,“王爺是想在咱京城操心梨園行裏事情的精忠廟廟首之外,再讓眾人推舉一位副廟首,專管咱傀儡戲這一行當。”

“啊?”放牛陳深感意外,倏忽不見了一臉笑容,探身向前,伸直了脖子。

“淩老板,精忠廟廟首可是授的四品職銜,那這副廟首能授幾品?”高月美顯得尤為關切。

“高老板,依兄弟愚見,那怎麼著也得賞個從四品的頂戴不是?”三義班二班主淩子乙從旁搭了腔。

淩子乙的話說完了,不知怎的,卻是突如其來一陣子的沉默。沒有人再接話茬兒,又好像是一時間找不出什麼話來說。隻聽見附近園子裏嘈雜的喧鬧聲。

在燈籠的光影裏,不知是誰輕咳了一聲,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剛才淩老板說到推舉副廟首一事,嗐,以兄弟看就別費那事兒啦!”放牛陳臉上重又恢複了他那憨態可掬的笑容,輕咳一聲,打破沉悶,重開話題,“你們三義班能戲頗多,會的戲碼全,文武戲兩班人才濟濟,咱這四九城的格局是東富西貴,誰不知道,你們三義班一年恨不得有十個月東西城來回跑堂會,這精忠廟副廟首一職能者居之,淩老板就不要推辭啦。”

“謝陳老板美意,我兄弟三人不是那種給臉不兜著、不知好歹的人,說句實在話兒,外人看我們哥兒仨很光鮮,其實呢,三義班是吃肥了跑瘦了,混江湖,也就是落了個溫飽。”淩子甲言不由衷地說著場麵上的話,“若論副廟首一職自然是能者居之,兄弟以為非童班主莫屬,百年金麟班,尤其是那兩出鎮班壓場的大軸戲可是絕唱,無人能望其項背。”

萬喜班班主放牛陳轉過頭來望向童麒岫,臉上堆起了帶有些許歉意的笑容,討好地說道:“淩老板如此說,也有幾分道理,誰不知道,咱這四九城裏的金麟班,甭管幾朝幾代,多咱進宮承應,你家也是頭一份,那賞金彩頭又不知得了多少。”

童麒岫雙手一拱,抱拳一禮:“唉,承蒙各位抬舉……雖說金麟班是百年老班,現如今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兄弟實在也是有苦說不出啊……”

此刻,府內回事處一名前引小太監出現在燈影裏,垂手側身而立:“莊親王爺到。”

眾人“呼啦啦”一齊站了起來,向著小太監退開身的地方望過去。緊接著又“呼啦啦”一齊蹲身屈膝,一安到地給王爺請安。

莊親王大步走了過來。

莊親王年逾五十,身形魁梧,一身寬大的柞蠶絲紡綢褲褂,腳蹬一雙攏山清水雙耳麻鞋,身後大辮子繞著圈兒盤在頭頂上。走起路來風風火火,說起話來甕聲甕氣:“今兒個大規矩都免啦,兄弟相稱,都起來說話兒。”

王爺身後隨侍的太監將一杏黃寸蟒矮墩放在上首主位的地上,左右各設一矮幾,一幾放著蓋碗茶,一幾放著一大盤薩其馬。

府內提調戲碼的管事太監尚二醜躬身向前,雙手奉上戲單說:“請王爺的示下,這是今兒晚上堂會的戲碼,請王爺點戲。”

“不看了,二醜啊,你就麻利兒地張羅著開戲吧。”“嗻。”尚二醜轉身向射圃他坦處快步走去。

王府的廚子腳跟著腳到了,帶著三個幫廚的小蘇拉。一名小蘇拉將懷抱著的兩壇子燒刀子放在了剛才眾人圍坐的地當間兒;隨後廚子在地當間兒打開提溜著的三層大食盒,裏麵三隻大銅盤,每隻銅盤上放著一方熱氣騰騰的白肉,估量也在十幾斤左右;緊跟著的一名小蘇拉在地當間兒擺上三隻大銅碗,銅碗裏滿盛著肉湯;另一名小蘇拉在每個坐墊前麵放一隻七寸盤子、一隻樺木根碗、一把用來片肉的解手刀;最後廚子將一大遝三寸見方、飽浸過醬汁的高麗紙放在了地當間兒的兩壇燒刀子的旁邊。

一應吃用家巴什兒擺置完畢,廚子率三名幫廚小蘇拉躬身退下。眾人恭身環侍。莊親王大馬金刀一屁股坐在杏黃寸蟒矮墩上,做手勢示意大家入席,眾人紛紛盤腿坐下。

莊親王審視的目光在大家的臉上巡睃:“咱們長話短說,今兒個請各位老板來,本王爺是想在咱精忠廟廟首之外讓各位推舉一位副廟首,專管咱傀儡戲這一行當……堂郎中還是本王,咱趕一隻羊是趕,趕兩隻羊也是趕!”

淩子甲分外殷勤,搶先說道:“但憑王爺吩咐!”“請王爺的示下,這副廟首如何一個推舉法?”高月美緊隨其後問道。

莊親王大手向後一擺,王爺身後一名隨侍太監俯首躬腰托著一隻髹黑飾朱圓形漆盤來到王爺跟前。盤上鋪一方白綢,中間放了一隻碧綠的翡翠扳指。

莊親王抬手指著漆盤說:“四個班子打擂台戲,都拿出看家的本事來,誰家的戲碼最硬,誰就去這副廟首,跟梨園行那邊兒一個樣兒,掛四品的職銜,這隻扳指就是打擂台戲的彩頭。這扳指還有一層說道兒,是東宮佛爺特為十月聖母皇太後壽誕的萬壽慶典賞下來的,還是那句話,誰的戲碼子硬,誰得了彩頭誰進宮,漱芳齋承應。”

王府府門的中間三門仍然敞開著。剛得清閑一會兒的海拉爾和手底下的幾個門禁站立在王府門前的大簷子底下扯閑篇兒。海拉爾唾沫星子亂飛,神氣活現地陶醉在自我吹噓中:“這京城老話兒說得好,‘宰相門前七品官’,更別說咱這親王府了,論輩分,那可是當今皇上的三大伯。你們瞅瞅,五楹開間的府門,大簷子門廊下,風吹不著,雨潲不著,夏遮陰冬避雪,這兒可是皇親國戚的親王府,來這兒辦事的,得先跟咱海爺點頭哈腰,看海爺的臉色說好話兒,臨了還得往海爺的手心裏塞銀子。”

門廊下其他門禁阿諛逢迎地連連點著頭,表示出大加讚賞的神情。一乘四名轎班抬的銀頂皂緯綠呢一品官轎姍姍而來,左右隨轎的還有兩名宮裏的小太監。

官轎來到府門前絲毫沒有落轎的意思,四名轎班抬轎走上台階,看樣子是要徑直抬進府裏。

海拉爾一看慌了神兒,一步橫跨了過來,伸臂一攔。四名轎班受阻,被迫落了轎,轎杠一壓,轎簾掀起,從轎中低頭鑽出一位公子模樣的人來,二十七八歲年紀,細高挑身材,黼衣方領,一副偃蹇之態。

海拉爾的氣可是不打一處來,嗬斥中仍然沒有忘記擺足了自己個兒的身份:“今兒個府裏開堂會,開場鑼還沒敲哪,海爺倒先看了出戲,這麼些年來,頭一遭見有人坐轎直闖王爺府,真有稀奇的,什麼人?沒長眼啊?知道這是什麼地……”

未等話說完,“啪”的一聲,脆生生的一記耳光結結實實扇在了海拉爾的臉上。海拉爾猝不及防,竟一下子被抽得有些犯暈,淚水模糊了眼眶。淚眼蒙矓中,海拉爾辨認出就是那個公子模樣的人站在他的麵前。來人兔子臉兒,白淨麵皮,倒有幾分清秀,一派驕倨神色,眉宇間隱含一股陰鷙之氣。

這人掄圓了的一巴掌,扇得海拉爾心裏直哆嗦。這架勢也鎮嚇住了其他幾個門禁。

猛可裏,海拉爾的身後,從王府深處響起文武場的鑼鼓點兒激越飛揚。

海拉爾知道,王府的堂會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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