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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弘德殿上書房四位帝師中最年輕的當屬翁同龢。上書房今天的輪值是由翁同龢給皇上“講折子”,哪知他剛剛下值,就被叫了起。

翁同龢躬身站在漱芳齋殿的明間,隔著那幅黃色紗屏向東次間裏看過去,一切都是影影綽綽。他知道太後召他來是要查問皇上的功課。皇上貪玩兒,不肯用功,他心裏盤算著如何應對太後的垂詢。

“皇上滿十五了,今年大致說來應該是個好年景兒!”隔著簾子,響起了慈禧清晰溫潤的話語聲。

“太後說的是。”翁同龢心頭一緊,回奏說,“除山東有水災而不嚴重以外,大江南北,黃河上下,均告平順無事。西征軍事,節節進取,克金積堡、複寧夏,眼見得收全功在即。”

“昨日裏廷議,軍機全起,明年皇上大婚。我們姐妹兩個也準備撤了這勞什子的簾子,還政給皇上,今兒個一大早兒,諭旨已經明發了。”

翁同龢不知太後此時此刻說這話的用意何在?君前應對,豈容拖遝細想,還是俗話說得好,小心無大錯。隨即他朗聲回奏:“啟稟太後,皇上初親大政,決疑定策,實不能不遇事提撕,期臻周妥,臣以為……皇上親政後,兩宮再行訓政,俟數年後斟酌情形,再行降旨或可撤簾。”

殿外前簷風門處響起安德海跪奏的聲音:“啟稟主子,奴才回來了。”

“進來回話兒吧。”前殿東次間傳出慈禧話音。

明間前簷風門台階前,垂手伺立的首領太監李蓮英頗有眼力見兒地為安德海拉開風門,安德海躬身走進前殿明間,向著東次間撣袖屈一膝跪稟:“回主子話兒,奴才在文淵閣足足候了兩個時辰,索要的典籍,文淵閣裏壓根兒就沒有。”

“知道了。”慈禧淡淡地答應了一句。

安德海躬身倒退了幾步,然後轉身退了出去。

隔著紗屏看著安德海退出,慈禧眉頭蹙了起來,突然間想起了什麼,她抬手指了指步步錦支摘窗下的大條案,條案一端放著那套《昭代簫韶》的內府刻本。

“大公主,把那套刻本裏見到的那半扣折子夾片拿給外麵上書房的翁師傅瞅瞅去。”

榮壽大公主走到大條案前,從升平署前幾日呈進來的一套內府刻本中抽出半扣折子夾片,繞過落地花罩前掛著的黃色紗屏,將折子夾片交到了翁同龢的手裏。

翁同龢躬身接過夾片,隻見上麵蠅頭小楷,字跡工整,曆經幾十年的紙張自然有些泛黃,上麵個別的字體墨韻已見漫漶。

這是隻有半扣的嘉慶朝旨意檔的折子夾片,上麵記述了嘉慶二十一年十月初六那天從卯初一刻至申初三刻皇上看戲的詳盡情形,最後兩行引起了翁同龢的注意——祥慶傳旨南府內頭學傀儡班掌事邊澗秋,教戲無方,刻作失當,承應之戲詞調不準,屬排差管束不嚴,重責不貸;祥慶傳旨萬壽慶典,外頭學承應世祖朝賜名之大台宮戲,舊詞未去,黍離之悲。著永不敘演。即刻交出金……夾片寫到這裏按縱行書寫格式應該接續下一頁,可是夾片隻此半扣,有頭無尾,從記述的內容上揣摩,接續的那半扣寫的是什麼卻又無從得知。

翁同龢看完,不得要領,抬起頭來回奏說:“回太後話,臣愚昧,還請太後明示。”

“前幾日,升平署進了一套《昭代簫韶》戲本兒,這半扣的折子夾片兒原是夾在這戲本兒裏頭的。”隔著簾子,慈禧再問翁同龢,“翁師傅,夾片兒上記注的一條,世祖朝賜名之大台宮戲,著永不敘演,大台宮戲,又是什麼戲,說的可是傀儡戲?”

慈禧喜歡戲,精通戲曲之道,深諳其中三昧,講究戲的程度幾近癡迷。但是,這半扣嘉慶二十一年旨意檔的折子夾片上,記注的最後一條中有“大台宮戲”一詞,慈禧卻是聞所未聞。

“回太後的話,這半扣旨意檔的折片兒,記注的是仁宗嘉慶爺九九萬壽正日子承應戲時的事情,算起來約有六十年了,臣以為,升平署有否接續記檔也未可知?”翁同龢盡其所知繼續回奏,“升平署前身南府最早成立於聖祖康熙朝,記得……有過一個傀儡戲班,後來不知何故,在世宗雍正朝就給裁撤了,乾隆朝時複立,專司內廷承應,以饗嬪妃,至宣宗道光七年,改南府為升平署,傀儡戲班隨同一起裁撤了。據臣所知,當年傀儡班的伶人大多遣散,零星個把人因雕作技藝殊佳,遂調撥養心殿造辦處和內務府造辦處的油木作了。”

慈禧思忖著說道:“當年外頭學進山莊承應的戲班子有很多,回頭讓升平署在梨園行外頭學裏查實,看是哪個班子進山莊唱的這出大台宮戲。”

“太後聖明。”翁同龢又說,“恕臣大不敬,嘉慶朝滿檔起居注,內廷都知仁宗嘉慶爺深得戲曲精髓,每逢承應戲時,分派角色、調度場麵、顧問‘串貫’,事必躬親,動輒聞果,想來是這出大台宮戲拂了龍鱗招惹了嘉慶爺。”

“嘉慶爺喜歡戲,淵源其來有自。”慈禧的眉頭重又蹙了起來,怏然不悅,“大台宮戲說的是宮戲呀,聽這名兒,像是在咱宮裏頭演的戲,這可讓人納悶兒了,從來就沒聽誰說起過這檔子事兒。要說大台,數台子大的,不就是寧壽宮的暢音閣還有那熱河莊子裏的清音閣嗎?從折片兒上看,這內頭學沒唱過外頭學,讓宮裏頭丟了臉,這是實情,該不會是這宮外頭的唱得好,找個茬兒得陪著挨打,咱家這位嘉慶爺可也真夠偏心眼兒的。”

“散起”後,坐在東次間的慈禧隔窗望著空落落的院子,不禁有些悵惘起來,究竟為了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清早就派長春宮總管安德海去文淵閣查找有關大台宮戲的典籍,兩個時辰後回奏說無憑查悉。可夾片上蠅頭小楷清清楚楚地記注著“大台宮戲”字樣。

癡迷於戲曲的慈禧執意要弄清楚大台宮戲是一出什麼樣的戲,這半扣折子夾片上記注的大台宮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慈禧想到應該去問問專管戲曲梨園行的升平署了。

乖巧懂事的榮壽大公主從侍女春苓子手中接過剛剛送進來的消暑小吃“甜碗子”,親自放在了太後的手邊。

“大台宮戲”一詞引起了慈禧的好奇與向往。

太平湖迤北是太平街。太平街盡西頭坐北朝南有座一等一按規製建造的親王府,那就是後來成為潛龍邸的醇親王府。

醇親王府門庭顯赫,府象森嚴。

一乘八人轎班的銀頂黃蓋紅緯大轎來到府門前,轎子款款落地,穿朝服掛朝珠的醇親王一頭汗水鑽了出來,大步流星跨進府門。

這時,王府內總管老太監祁慧菛順著甬道急步迎了上來,撣下袖口,衝著醇親王一安到地:“王爺吉祥。”

醇親王朝著祁慧菛一擺手,顯得有些不耐煩:“俗禮兒太多,起來九思堂說話。”

“謝王爺。”祁慧菛站起,側身退後一步,讓過王爺。

醇親王伸手摘下戴在頭上的插著雙眼花翎的紅寶石頂子遞給祁慧菛,旋即拖著大辮子繞過銀安殿疾步向九思堂走去。祁慧菛雙手捧著醇親王的頂戴,一路小碎步緊隨其後,嘴上仍在絮絮叨叨:“王爺,今兒個軍機處當值,怎麼這時辰您就散值啦?嫡福晉一切可都好著哪,前半晌宮裏來了好幾位禦醫現在也都在槐蔭齋外麵候著呢……聽禦醫們說,福晉怕是今兒個就要有大喜,一準兒是個阿哥,奴才回頭進了大書房給王爺磕頭賀喜!”

醇親王一言不發,對於身後內總管老太監祁慧菛的嘮叨充耳不聞。他氣急敗壞步履匆匆繞過銀安殿,又經過了一片玉堂春富貴的花圃,徑直奔大書房九思堂而來。

九思堂內古玩陳設甚少,沿牆大書架滿是線裝書籍,掛有書格式的藍絲綢隔塵簾子。中堂與次間有落地花罩分隔,次間向後連接著內堂。出內堂有軒廊通向後麵寢殿,寢殿前的院子東側立有祖宗杆子。

“王爺今兒個這麼早就散值啦?”醇親王剛剛踏進九思堂,側福晉顏紮氏就帶著幾個丫鬟侍女從內堂迎了上來,“是不是還有什麼事兒要辦,倒直接來了大書房?”

內總管祁慧菛將手中捧著的頂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條幾上風荷正舉龍泉窯的帽筒上。

醇親王並未答話,隻是抄起一把帶流蘇的蒲扇自顧自地扇著涼,轉身一屁股坐在了書案後麵寬大的金絲楠木圈椅裏。

側福晉趕忙又說:“讓回事處的小德子先去後邊槐蔭齋跟候著的那幾位禦醫言語一聲,就說王爺稍歇歇就過去?”

“不就是福晉生孩子嗎,時候到了生下來不就結啦?”醇親王端起丫鬟送過來的托盤上早已晾好的蓋碗茶,一飲而盡,橫了一眼侍立一旁的下人,“讓她們先下去吧。”

側福晉揮揮手,丫鬟侍女們悉數退出了九思堂。

隔著寬大的書案,醇親王的目光在側福晉和祁慧菛的臉上不停地遊移:“兩宮懿旨,定於明年九月皇上大婚,到時政歸皇上,兩宮撤簾,今兒個一大早,上諭已經明發了。”

側福晉高興得雙手一合,如釋重負地說道:“從辛酉年算起,這一晃兒都十年了,同治中興,主子爺長大了,真讓人高興,主子爺大婚後,王爺和六爺再不用這麼操心啦!”

“你就會念喜歌兒,皇上大婚後,六哥那邊咱們管不著。我是不想再這麼操心啦,先說說這眼目前兒的吧。”

“喲,這眼目前兒的又怎麼啦?”側福晉緊接著追問。“午時剛過,弘德殿來人報說,今兒個翁師傅被叫了‘起’,皇上自己個兒開始讀書,午時一刻,伴讀載澂進弘德殿,可是到了正午該進膳了,吃飯的人沒影兒啦。”

祁慧菛站在書案一側有些擔憂地說:“萬歲爺一準兒又溜出宮來了,王爺,西邊兒要是知道了還真就褶子了。”

“誰說不是,估摸皇上八成又是著了載澂的道兒!”醇親王氣不打一處來,發著狠說,“哪天見了六哥,非得讓他好好管管他這個兒子不可!”側福晉“啊”的一聲,跌坐在靠窗的一張太師椅上:“我的爺,您可是弘德殿上書房總稽查,那還不趕快打發人去把主子爺找回來啊!”“趕回來就是為的打發人手麻利兒的去找。”醇親王將那柄蒲扇揚手“啪”的一聲扔在了書案上,“在宮裏你敢四處張羅瞎吵吵嗎?”

醇親王委實坐不住,站起身有些氣急地背手來回踱著步。“請王爺的示下。”祁慧菛扳著手指頭正在盤算挑揀著應付這趟差事的人選,一邊合計一邊向王爺稟報,“回事處出三人,隨侍處出九人,大、小書房出六人,祠堂出二人,閑散差事拜唐阿出五人……攏共二十五人,五人一撥,分五撥,五下裏去找……每撥人裏頭至少有一人是認得六爺府裏大爺的。”

醇親王依舊來回踱著步,有意提點說:“萬萬不可聲張,尋見了,回頭用我的大轎抬回宮裏去,這一天的雲彩就算是散了!”

“今兒個這事兒,可是有一宗,裏頭摻和著六爺府裏的大爺,那位大爺的毛病——”側福晉思慮頗深地說,“老話兒講,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唉,韓家潭、百順胡同一帶當緊的得先看看去,保不齊真要是帶著主子爺去了那軟紅十丈的地界兒裏,冶遊下了道兒,傳出去皇家的顏麵何存?主子爺在大婚前可絕不能橫生枝節呀!”

“怎麼什麼事兒讓你一說準出圈兒。”醇親王大不讚同側福晉的說法,猛地收住腳步說,“八大胡同,虧你說得出口,皇上小孩子家習性,好動,無非就是喜歡些熱鬧罷了!”

祁慧菛有意打圓場似的上前一步,躬身道:“哎喲,王爺這一句話倒是給奴才提了個醒兒。要說熱鬧,今兒晚上太平倉的莊親王府裏一準兒地熱鬧。莊王爺不知因為了什麼,用老禮兒,府裏擺流水席吃肉,人見人有份兒,不管認得不認得,主不讓客也不安席。更有一層,府裏的這次堂會梨園行準瞧不準唱,卻單單叫了京城四大傀儡戲班子進府打擂台戲。咱街上盡東頭兒,傀儡戲金麟班班主童麒岫家的大奶奶好像也要臨盆待產,因是頭胎,那童老板想在家伺候,誰知告假不準,飛簽火票地也給傳了去。”

醇親王覺得這件事有點兒意思,細一琢磨,裏頭多多少少還透著點兒古怪,接過祁慧菛的話茬兒說:“三哥這是出什麼幺蛾子哪?五下裏去找,他的莊親王府算頭一處。”

祁慧菛說:“王爺說得是,府裏的鬆九向來做事有板眼,那就讓他帶一路人手去莊親王府。”

“老祁,我也真是納悶兒,隻要是個事兒,你怎麼都知道得這麼四門兜底兒?”側福晉對於今晚莊親王府辦堂會,用老禮兒擺流水席吃肉這件事兒上,倒不覺得有什麼新鮮,這些年來令她一直琢磨不透的就是府裏這個內總管老太監祁慧菛,說起話來滴水不漏,為人處世寓巧於拙,平中見奇,真是應了那句話“人老鬼大”。

“回側福晉的話兒,朝廷鐵律,奴才雖說不能出府,咱府裏四九城可都有安下的耳報神不是!”祁慧菛見問,自然畢恭畢敬地回答。

這句話說得又是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側福晉懶得再想,隨即叮囑道:“別忘了,讓大家夥兒帶上咱王府的腰牌,甭管去哪兒,先都要鴉沒雀靜的,別到處嚷嚷瞎咋呼!”

醇親王擰過身,滿腦門子的官司,對著祁慧菛揮揮手:“那就趕緊著張羅去吧!”

“嗻。”祁慧菛躬身退出。

醇親王向著後麵內堂走去,他要去更衣,側福晉起身跟上,伴在王爺身旁,一邊走一邊還給王爺提著醒兒:“王爺進槐蔭齋,見了福晉眼目兒前兒的這檔子事兒可別給說漏了。”

醇親王對著側福晉又像是對著自己在寬慰著什麼,說:“我朝聖祖仁皇帝六次南巡,高宗純皇帝也是六次,眼下雖說皇上年齡還小,便已知道微服出宮,體察民意,與民同樂,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其實說起來,也是為君之道。”

側福晉笑了起來,輕柔地說:“哎喲喲,王爺這才是念喜歌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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