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京城六月天。熱得狗都下河去洗澡。
響晴薄日,不見一絲的雲彩,沒有一絲的風。珠市口,通衢大道,橫貫東西。
大道北邊兒商鋪鱗次,店肆櫛比;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大道南邊兒,景象卻又不同,道旁店鋪疏疏落落,半脊瓦屋與低矮破舊的棚戶連成一片。
坊間有道兒北和道兒南的俗稱,外省人是隻知其然,隻有京城的人才知其所以然。好的店鋪、好的飯莊、好的戲園子,盡數都在道兒北。那時有錢的主兒,可以去道兒南的天壇城根下跑馬踏青,射柳為戲。雖然天橋也有不少家戲園飯莊,他們就是不會到道兒南的天橋去看戲下館子。約定俗成的事物,真是無理可講。
珠市口。道兒北十字街拐角處,一座偌大的天頤軒茶樓。茶樓氣派,上下兩層,彩繪門窗。房簷椽頭下,挨排掛著刻有“毛尖”“雨前”“雀舌”“大方”等茶葉名稱的木板招牌。招牌下墜著紅布條穗,迎風擺動。
茶樓門口左右樓柱一副竹製鏤刻隸書楹聯:翠葉煙騰冰碗碧,綠茅光照玉甌青。
進得茶樓,一樓散座,二樓雅間。抬頭看,轉圈兒走廊帶圍欄。堂口十足老北京風味大櫃台,櫃台上掛各式水牌,下麵係著大紅綢子,櫃台後的貨架上擺滿了大青花瓷的茶葉罐。堂口另一側橫懸著長長的紅木鳥籠杆,十幾隻鳥籠並排掛著,籠抓也是各式各樣。籠內畫眉、百靈、紅子、黃鳥、藍點頦、紅點頦等不一而足。店堂正中靠北麵一架烏木框的大屏風,內嵌唐寅山水屏風芯,屏風前一方丈餘寬小台式戲台僅高於地麵數寸。
靠著屏風旁邊擺放一副清音桌,桌前放有兩盞精致的見棱見角銅框的戳燈,戳燈後麵備有僅供觀賞品玩的銘瓷茶具。桌上立有一用紅木鑲邊做成的插屏,裏麵嵌著十二格小長方形的象牙片子,分成上下兩排,每格內書寫當天的戲碼,此謂之為“戲圭”。桌子後麵置放一架花梨木雕刻的玲瓏剔透的小屏風,曲折八屏,上鐫銘祥慶傳旨南府內頭學傀人字畫。
茶樓因設有清音桌,在座頭和裝飾上自然有別於尋常茶館,這裏顯得文雅而周致。此刻正是上人時分,人聲喧沸,鳥聲啁啾啼囀。店內多是些喝茶遛鳥分外悠閑的旗人老客。
店掌櫃曾盼身後跟著夥計從店堂後麵轉了出來,繞過大屏風,穿過店堂向大門口走去。夥計雙手高高端著一副水牌架子,架子兩麵貼著灑金地兒的大紅紙,縱行豎寫,一筆端正乾隆館閣體,字大形方,紅紙黑字赫然入目——特請五城弟子隨意消遣戌時《西廂記·佳期》紅娘昆山集雅班頭牌花旦九歲紅曾盼吩咐夥計將水牌放在了茶樓門口顯眼的地方。
茶樓臨街的萬字紋的窗扇打了起來,向外支著。坐在茶座中,街景一覽無餘。臨街靠窗的一副座頭,老榆木的八仙桌,左右坐著二人,正在相互寒暄。桌麵上,兩盅蓋碗茶之間擺放著四碟天頤軒自製的小點心:艾窩窩、蜜麻花、喇叭糕、糖耳朵。點心都做成核桃大小,各自有形,每碟放六塊。茶點雖是平常,卻總有一番講究。
茶座左首邊坐著恭親王府的長史吳幹臣。
吳幹臣手搖折扇,旗人裝束,外罩一件玄色實地紗的臥龍袋,五十開外年紀,細高挑身形,說起話來,矜高倨傲,頤指氣使。
右首邊陪坐的是琉璃廠小古玩鋪玉器作彝鼎閣的掌櫃郭萬裏。
郭萬裏年屆四十,胖瘦適中,微有髭須,長衫小帽,帽正嵌一塊水頭蔥綠的碧玉,手舉京八寸銅鍋旱煙袋,說起話來不緊不慢中透著買賣人的精明與世故。
今日裏吳幹臣做東天頤軒邀郭萬裏來此品茗是虛,求郭掌櫃在坊間踅摸幾件東西是實。
二人說著話兒的工夫,吳幹臣從袖筒裏抽出一張用薛濤箋抄寫的清單,向著郭萬裏遞了過來。郭萬裏趕忙放下手中旱煙袋,站起身錯開桌子,雙手接過,為了表示尊重,躬身瀏覽起清單,輕聲念了出來:“姑蘇彩山常得勝,秋雨梧桐夜讀書,怡情雅玩張萬裏,珍香外史西明公。”
郭萬裏捧著薛濤箋的雙手抖動了一下,慢慢抬起頭,麵露為難之色。
“怎麼,郭大掌櫃不會是沒看明白這單子上寫的都是什麼吧?”吳幹臣微哂,變換了一下坐姿,撩起長袍下擺,順勢架起二郎腿。“吳爺,貴府開出的清單,小號實難承攬,真要有個山高水低,小人實在是得罪不起,買賣成與否倒還在其次,倘若辦砸了府上交代的差事,瓜田李下,小號以後也就甭打算在京城這地界兒上混了。您在這兒坐著別動,外邊天兒太熱,小人替您去張羅,京城古玩行幾家做古董買賣的老字號,任是哪一家,去了也都還賞小人幾分薄麵……”“郭掌櫃,您可真是太客氣啦!”吳幹臣未等郭萬裏說完,橫加打斷,舉手示意郭萬裏請坐,“京城古玩行幾家老字號尊古、博古、論古、茹古四齋四大家的掌櫃外帶瑞珍齋,府上大爺昨兒個可是都給傳了去——”
郭萬裏將清單放在桌上,退回桌旁坐下,可是未敢坐實,屁股壓著太師椅的邊兒,向前斜簽著身子。
吳幹臣剛才是有意打住話頭,他在仔細端詳著京城古玩行五大老字號的掌櫃共同推舉的這個人。看著坐在對麵的這個其貌不揚、說起話來不緊不慢的彝鼎閣的掌櫃,聽他剛才說的那番話,全是客套中的浮語虛辭,沒有一句往實處裏來,居然還說什麼“您在這兒坐著別動,外邊天兒太熱,小人替您去張羅,京城古玩行幾家做古董買賣的老字號,任是哪一家,去了也都還賞小人幾分薄麵”,哼!你麵子再大,還能大過恭親王府?
吳幹臣的心裏著實打了一個磕喯兒。昨兒個午後時分,恭親王府確實把京城古玩行五大字號的掌櫃一勺燴似的都給叫了去,坐在西花廳那一溜兒太師椅上手遞手地傳看完這張清單,五家老字號的大掌櫃立馬兒傻了眼,平日裏睥睨古玩行、傲視同儕的氣概沒有了,先甭管清單上開列的物件兒奔哪兒去踅摸,恐怕就連這清單上寫的是什麼都未必看得明白。五家老字號的大掌櫃麵麵相覷,當場就嘬了癟子。
望著放在桌上的那張清單,吳幹臣端起托著茶碗的碟兒,用指尖捏起茶碗蓋,潷著茶葉,淺淺呷了一口茶,眼珠斜乜著郭萬裏:“五家掌櫃是異口同聲,若論淘換這花鳥魚蟲旁門左道的疑難雜物,你彝鼎閣郭大掌櫃是無出其右哇。”
大概是因了天熱的緣故,郭萬裏掏出汗巾連連擦著腦門兒上沁出的汗珠,不欲張揚,謙遜地說:“大家抬舉,大家抬舉,小人閑不住,平日裏不過是喜歡遛遛腿兒地瞎倒騰。”“五家掌櫃還說了,茲要郭掌櫃搭了茬兒,應了,那踅摸的東西一準兒有門兒!”
“哪裏,哪裏……言過其實,言過其實……”“郭大掌櫃想必也是知道的,府上的大爺可是個急茬兒的性情!”“知道,知道,澂貝勒脾氣大,喜歡玩兒的主兒都是這樣。”郭萬裏咽下一口唾沫,暗自提上一口氣吊在嗓子眼兒,“澂貝勒是大養家,在鑒園擺盆設局打將軍(舊時鬥蛐蛐賭博時的一種玩法。打將軍意指‘將軍’為坐莊者,餘者持自己的蛐蛐輪流與莊家之蛐蛐掐鬥。坐莊者勝,彩頭加倍,反之亦然),講究的是一擲千金……四九城的說起來,沒有不知道的!”
吳幹臣坐直了身子,顯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大爺吩咐下來,府上的老規矩,單子上的物件兒要是如數淘換來了,大加三的利!”
“知道,知道,感恩不盡,小號的生意以後還要蒙府上照應不是?吳爺,容小人說句不知好歹的話兒,照這單子上的示下,怕是要大費周章呢。”郭萬裏抬起頭,臉上堆滿了笑,有意討好,“府上的大爺要是等著玩兒,小號現成有一堂趙子玉的,趙子玉做的活兒從康熙爺那朝算起,就已經名動遐邇。這套活兒,八具為一堂,整堂傳世已屬鳳毛麟角。盆兒八具,外帶二十四件兒伺候這八具盆兒的養罐、過籠、水槽,小人情願奉贈,分文不取。”
吳幹臣算是聽明白了,對方是滿口的推托之詞。大熱的天兒,費半天唇舌,清單上開列的物件兒是隻字未提。想至此心中大為不樂,臉色立馬兒就抹撒下來,腔調為之一變:“嘿,別價呀,不知道的還以為咱恭親王府欺負人呢。大爺吩咐過,本朝的不要,您有這份孝敬的心,大爺知道了,一準兒高興。郭掌櫃是不是有作難的地方?您得給一個說辭不是,大爺在府裏可還等著回話兒呢!”
“賣鹽的喝淡湯,幹什麼吆喝什麼。”郭萬裏臉上仍是笑意盈盈,不緊不慢地說道,“貴府單子上示下的這幾具全是前朝的物件兒,就說這姑蘇彩山吧,這是南盆兒,說不得小人得奔蘇州跑一趟,旱路顛簸水路慢,一來一回,您說,是不是曠費時日?能不能淘換得到,到手裏的又是不是真盆兒,這還得另說呢。”
急驚風偏遇慢郎中,自古亦然。聽著郭萬裏在桌子那邊隻顧自圓其說,坐在這邊的吳幹臣不由得有些氣惱起來,索性抬手將自己麵前的蓋碗茶連帶點心碟子向前推了推,在自己麵前的桌子上騰出一片地方,然後“嘩”的一聲將手中佛肚竹扇骨的折扇打開,平鋪在桌上,用手指著扇麵,語氣中夾帶著挑逗的意味:“郭大掌櫃,大爺吩咐,像這樣兒的如果能淘換到手,隻問東西,不問價兒!”
郭萬裏身子一震,此刻僵直地坐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對麵吳幹臣打開平鋪在桌上的佛肚竹扇骨的折扇。大熱的天兒,麵上的表情瞬間凍結了。
“府上大爺還有一張箋子,實不相瞞,是真正想踅摸的一個大物件兒!”吳幹臣說著話,一把收攏了折扇,從袖筒裏又抽出一張薛濤箋,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眼看就要遞過來。
郭萬裏緩過神兒,朝著吳幹臣連連搖手,嘴裏慌不迭地說道:“吳爺,吳爺請慢,您手上的單子,小人不用看了。”
“嗬,不用看了,您知道這單子?”吳幹臣盡管不滿意,但是用手指夾著的這一張箋紙也隻得停在半道兒上,接著又蜷了回去,“到裉節兒上了,郭掌櫃這是要打耙(俗語,倒打一耙。後引申為說了不算,有打退堂鼓之意)?”
“府上大爺要踅摸的怕不是……前朝萬曆青花穿花龍扇形蛐蛐罐?”郭萬裏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如數家珍,緩緩道出,“罐高三寸三,掛淡青釉,有細小紋片兒,底足口沿兒露胎處呈淡紅色,極似龍泉窯,通體九條穿花龍為紋飾,隙地滿繪纏枝花葉紋,平蓋,頂安圓鈕,長條方框楷書‘大明萬曆年製’,器形脫俗,燒製精妙,當年一窯隻燒出了這一件,而後再不複得……萬曆朝‘國本之爭’,福王朱常洵被送洛陽就藩時,帶走了這物件兒。崇禎十四年正月,天寒地凍,李自成兵破洛陽城,福王引頸受戮,後宮遭劫,一片狼藉,此後,這物件兒便不知所終。多少年下來,不知凡幾養蟲者做夢必欲得之。”
吳幹臣聽著郭萬裏的盤道,不禁有些神往,麵上雖不好動聲色,私底裏卻已心悅誠服:“郭掌櫃大行家,您這一盤道,方知京城古玩行那五家大掌櫃所言不虛。不知者不罪,方才言語上有些唐突,是在下淺薄了,萬望郭掌櫃一定費心,不要推托!”
“吳爺言重了,小人哪敢不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