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旦淨末醜,神仙老虎狗,天下三千六百曲,誰讓您出幺蛾子單挑這九九萬壽節慶的日子口唱這一出什麼……大台宮戲?”腳蹬高靿靴子、穿著帶有品秩服色的監旨太監祥慶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個元青花的小瓷瓶,拔開瓶塞,將瓶口磕在手掌心裏,磕出一粒黑色滾圓的丹藥丸。祥慶收起瓷瓶,用手指尖捏住那粒小小的丹藥丸,俯下身,塞進趴在大條凳上剛剛受過杖刑的京城傀儡戲金麟班掌班童懷青的口中,看著一息尚存的童懷青,他不無矜憐地說:“這是挨杖刑的藥丸,可一時護住命脈,能不能挺過這四十廷杖,就看您的造化了。童老板,今兒個這事兒您怨不得別人,戲是您唱的,戲詞兒裏有‘礙語’,誰讓您不檢點來著,惹惱了萬歲爺,小戲台‘起堂’,這回您踏實了!”
祥慶轉過頭來看著跪在一旁的金麟班文武場師傅淩懷亭,不由得也數落了兩句:“今兒個也算你命大,要說聽戲,那幾個跟來莊子裏給萬歲爺賀聖壽的番夷就是棒槌。若不是你用一根子弦還能伺候戲,今兒個就別打算要腦袋了。還好斷的那根是老弦,萬歲爺聽出來了,心疼你這手藝,您二位趕緊著謝恩吧。”
祥慶說完一扭身,走回莊子裏去複旨。
幾名身穿黃馬褂帶刀的禦前侍衛仍然圍站在那裏,其中手執廷杖的兩名侍衛,攥著毛藍布正在擦拭剛剛用過的廷杖上殘留的血跡。
避暑山莊共有九座宮門。倉門在麗正門的西邊,倉門的規製最低, 僅為宮牆上辟出的一道隨牆門,是供給山莊內一應用度什物進出的專用門。
倉門門前空場上,杖責過後的童懷青趴在棗紅色的大條凳上動彈不得,屁股被打得已是皮開肉綻,血肉一片模糊。
淩懷亭跪在一旁,麵色愀然,腳邊一把折斷了擔子的胡琴。
夕陽殘照,血色餘暉籠罩著山莊周邊層巒起伏的山崗。山莊虎皮石大牆在夕照裏愈顯色彩斑斕。
喀喇河屯行宮位於灤河與伊遜河交彙處的南岸,距避暑山莊也就一個時辰的路程。這裏一向為京城往來於承德之要津。
行宮宮門五楹,虎皮石大牆順山勢圍繞。宮內大門三楹,院內連脊垂花門,東中西三所還有新宮,各所自南向北一字排開。眼下各省各地前來承應九九萬壽節慶的諸家戲班統統被安置在行宮各所東西配殿內下榻,箱籠砌末也堆放在各所的東西配房或後照房中。京城裏奉召而來的金麟班住宿東所,南府內頭學的戲班則下榻在中所,與金麟班一牆毗鄰。
九九萬壽慶典,提調哪個班子進山莊承應,哪個班子便自帶家當進莊子承應戲碼,行宮裏車接車送,下了戲即回,簡單省事。
冬日塞北,寒風凜冽。夜色昏暝中的灤河兩岸,山巒層疊,低崗緩阜,仿佛無邊無際。
夤夜時分,由遠而近驟然響起一片疾馳中的紛亂雜遝的馬蹄聲。夜深人靜,馬蹄聲聽來分外清脆響亮。五騎快馬轉瞬就到了喀喇河屯行宮大門前,為首騎在馬上的是宮內監旨太監祥慶。祥慶身後跟著四名身穿黃馬褂的禦前帶刀侍衛,五人齊齊滾鞍下馬。
祥慶手托聖旨當門而立。
一名侍衛大步跨上台階擂響宮門。侍衛揚聲:“開門,快開門,有旨意!”
宮門豁然大開。
行宮外朝房當值首領太監那承一臉的懵然失措,衣衫不整,披著棉袍,哆哆嗦嗦地躬身陪著祥慶和隨來的四名禦前帶刀侍衛穿過二宮門, 走進東所連脊垂花門內,徑直來到秀野軒正殿前的空場上。提著八角玻璃手照的小太監緊隨其後。
那承打著冷戰問道:“慶爺,什麼旨意這麼急,都……都等不到天亮?”
“嗐,別提啦。”祥慶手托聖旨,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從京城趕來賀萬壽慶典的幾個英吉利國的番夷,在京城那前兒就為朝見萬歲爺時磕頭還是不磕頭,非要行什麼洋禮兒,矯情得沒完沒了。趕到進了莊子,看了咱大清的傀儡戲,喜歡得緊。內中有個番夷孩子,聽說還是先帝乾隆爺那前兒就來朝賀過的一個番夷的孫子,看上了一件傀儡,向萬歲爺索求帶一件傀儡回去。萬歲爺聖意,蕞爾小邦,沒個見識,咱大清是上國大邦,多給幾件,又有何妨。讓南北各地來的傀儡戲班子把這次來園子承應戲的傀儡盡數留下,叫番夷可著勁兒揀、隨著意兒挑。咱家這時辰來趕趟兒,趁著天亮之前各省來的戲班子還沒動地方不是?有一宗旨意上說得明白,京城來的金麟班,這個班子裏的傀儡可是一件不能少。”
此刻,那承被凍得精神了些,大聲說道:“萬歲爺聖明,這些番夷還真不開眼,小廟的泥胎就是沒見過大香火。”
一陣山風呼嘯著掠過正殿前的空場。
那承緊裹棉袍,凍得上牙磕下牙,身上打著冷戰,一邊落下掛在殿門上的銅鎖,一邊自顧自地嘮叨著說:“慶爺,天氣忒冷,夜裏風大, 您幾位先進殿避避風暖和暖和。喀喇河屯可是百年的老行宮,殿宇梁枋早就幹的透透的,趕在這十月裏,風幹物燥,著實見不得一丁點兒的火星子,回頭您宣旨,咱家再點起手照給您照著亮兒!”
那承隨即吩咐提著八角玻璃手照的小太監打開玻璃罩,吹滅了燈撚。
費力地推開半扇殿門,讓進前來傳旨的祥慶和侍衛們。大殿明間高懸聖祖禦筆題匾“清風拂麵來”。清冽的月光經由大殿雙交四椀菱花的窗欞漫浸殿內,月光中飄浮著的微塵有如無數小蟲一般在上下翻卷飛舞,竟然顯得有些陰森詭異。
“謝謝那爺關照。”祥慶感激地說道,“那爺在這兒伺候差事有年頭了吧?”
“敢情,一晃兒都大半輩子嘍。”
祥慶催促說:“那爺,麻利兒的,讓各省的伶人快起來聽旨吧!”
夜半更深。此次前來避暑山莊承應九九萬壽節慶各省來的戲班子的伶人們,盡數跪倒在空場上,黑壓壓一片。祥慶身旁站著高舉手照為他照著亮兒的那承。
祥慶手持聖旨,正在高聲宣讀:“南府內頭學傀儡班掌事邊澗秋, 教戲無方,刻作失當,承應之戲詞調不準,屬排差管束不嚴,重責不貸;萬壽慶典,外頭學承應世祖朝賜名之大台宮戲,舊詞未去,黍離之悲。著永不敘演。即刻交出金……”
“那……那爺,不好啦!”還未等祥慶宣讀旨意的最後一句念完, 一個小太監驚慌失措地從後麵急急跑了過來,氣喘籲籲地大聲稟報, “後麵一間東配房走水了,是承應戲班堆放箱籠砌末的地方!”
站在一旁為祥慶宣旨打著手照的那承一下子變了臉色,未等祥慶宣讀完旨意,便振臂跺腳,轉著圈地大聲呼喊起來:“小猴崽子們,趕快擔水運沙子……風大,小心走水連營一片!”
那承話音未落,行宮後麵已經亮起大片火光,映在暗夜裏,一閃一閃。
空場上頓時炸了營,一片慌亂。各戲班的伶人也紛紛起身跟著找東西抄家夥去救火。受了杖傷的童懷青也被班子裏的人架著向後麵一瘸一拐地走去。
時值冬日,塞北山風剛猛,風助火勢,喀喇河屯行宮百年建築,梁枋椽柱早已幹透,不一刻,東所後麵東側堆放箱籠砌末的那間走水的配房已被熊熊大火所吞噬。前來救火的人們喊著跳著撲向火場,那承喊破喉嚨,首先招呼眾人四下裏打斷火道,避免過火殃及毗連殿宇。
火場周圍,沙子被人們揮灑開來,一大片一大片落在火堆上,壓住向上躥跳的火苗;潑出去的扇形水霧灑落在燃燒的木梁瓦檁上“滋滋” 地冒著青煙。
大火濃煙中,淩懷亭跌跌撞撞從殘垣斷壁的餘燼中走了過來,身上火星點點,頭發眉毛都已燎焦,腦後的辮子燒得也隻剩下半截,仍在不停地上下左右怕打著衣衫燒灼處。
火光漸弱,可以看出,火勢已被控製。
祥慶氣急敗壞,鐵青著臉,聲音尖厲:“你,你師兄挨杖刑,你打心眼兒裏不服氣是不是,這膽子也忒大了點兒,縱火行宮,知道是什麼罪名嗎?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呀!”
那承今夜當值,職責所在,氣促情迫地望著已被大火燒灼得衣衫襤褸的淩懷亭,實在是不知說什麼才好:“子時剛過,咱家臨上炕躺下那前兒這心裏還犯著嘀咕,昨兒個萬歲爺聖壽,今兒個十月初七,二十八星宿觜火猴兒在西,主凶,熬可著千萬別出事……淩懷亭呀淩懷亭,咱家上輩子欠你的……你不在前麵聽宣聖旨,鬼使神差地怎麼跑到後麵來啦?”
此刻的淩懷亭看上去甚是沉穩:“回那爺的話,實在是小人該死, 隻因師兄杖傷難耐,來此是在箱籠裏翻找為師兄止疼的藥劑,不小心碰翻手照,致使走水。”
祥慶鐵青著臉,當即冷冷說道:“來呀,將淩懷亭拿下,帶回莊子裏複旨!”
“嗻。”四名身穿黃馬褂的帶刀侍衛其中兩人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地將淩懷亭夾持在中間。淩懷亭環顧左右,終於在救火的人群中看見了師兄童懷青。
在餘燼火光的映照下,對麵站著的童懷青在兩個師弟的攙架下,強忍著刑餘的疼痛,此刻也是身心俱焚,淚流滿麵,嘴唇上下翕動著隻是說不出話來。
淩懷亭麵色沉凝,強忍灼燒的疼痛,用力掙脫兩旁侍衛的挾持, 吃力地向前跨了半步。他向童懷青抱拳一揖,看來是動了決絕赴死的念頭,語調悲愴:“師兄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雪哥兒就托付給師兄了,讓孩子記住,今兒個的日子嘉慶二十一年十月初七。”話說至此, 猛然回過身,瞅不冷子拔出站在旁邊的禦前侍衛的佩刀。禦前侍衛的佩刀實非一般兵刃可比,係精鋼打造,雙血槽一通到底,刀刃陵勁淬礪。
刀出鞘,森森然一道青光。
淩懷亭握刀在手,順過刀刃劃過肩頭,引頸自刎,當場泣血身亡。一陣山風猛烈襲來,淩懷亭身後就要熄滅的火光再次明亮起來。 淩懷亭向死而生,寓靜於動,自有一種壯烈的淒美。在他倒下的瞬間,最後想到的是走水的東配房地上的那隻布老虎。
一種音響仿佛從極遠處飄過來,終於可以聽得清楚,是文武場的胡琴梆子鑼鼓點兒,音響漸漸臨近,韻味濃重醇厚,激越悠揚,給人的感受越來越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