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且說邱師爺把黃綾包袱鋪平了,把一張玉版宣寫好的奏章次序單放在黃綾包袱上,然後把奏折夾片封套攏在案角,把雲龍夾板放正了,把黃線帶子勒好,連繩槽全要按平了,恐怕有結疙瘩的地方,把奏折墊壞了,有了皺紋,夾板放平整了。按著所開的單子,頭一筆所開的是請安折子,邱師爺把這份請安的折子拿起,從頭一折展開,連背麵全檢視了一遍,沒有殘汙的地方,這才好。又看了看請萬歲爺安以及官銜名字不錯不落,這才合上。把封套拿起,先檢視了反正麵,又看了看封套麵上的字,沒有錯的地方。這才把封套口湊到嘴邊,輕吹了一氣,把封套的口吹開,借著燈光看了看裏麵沒夾帶什麼,這才把請安折子裝在裏麵。另一個幫弁手拿一個托盤來,盤裏放著糨糊、牙簽,以及淨是染宣紙印就的將軍印。邱師爺把牙簽挑了一點糨糊,把請安折子封口輕輕點了三點,把封口給黏好,又把蓋好印的黃紙塊黏在封麵上,這才把這道本章封麵扣在右邊這扇夾板的裏麵上。又把報捷獻俘的折子拿起,這道折子也是黃雲龍綾麵可見底麵且是用紅綾襯托。因為獻俘是關於大典,這種折子跟慶賀的折子一樣。邱師爺把這道折子也照以前仔細地看過,照著次序單仔細看了看,應當是放第一頁,褒獎出力人員的夾片。隨把第二張夾子拿起,邱師爺道:“晚生還有一件大事跟將軍商量,這次起奏的事太多了,按著定製說,可不準同時具奏。兩江總督隨著慶賀端節的折子,拜發一道屬下土豪依勢逼死合家十七命事折子。事後被朝廷嚴厲地申斥了一次,因為喜慶事不能和凶殺案同時具奏。自從那次遂定例永久遵守。此次折本就犯了這種規矩,隻是將軍是奉旨班師,奉旨召見,行獻俘,猝遇這種變故,絕不能再行延緩。晚生這才想了折中的辦法,用夾片敘述出事經過,可是這裏邊可不能再參任何人了。在召對時,最好將軍是自提出過失,想萬歲正在倚畀將軍甚殷,絕不肯再行苛責,將軍看是否可以辦麼?”
哈元善將軍稍一沉吟,隨向邱浣溪老夫子道:“就這麼辦吧,兄弟自有辦法。”邱師爺見將軍已額首肯說算有人負責,遂說道:“隻要將軍敢擔待就好了。”隨把第二個折子也放到正折子內,把折子合上,放到第一道折本上。上下兩道絲帶,滿結成如意扣,把絲帶的所綰帶子頭全得用骨簪放到繩槽內。所有包袱夾板的,單有特預備的明淨油紙,襯染黃宣紙,全是好了,然後把折匣取過來。
這種折匣是部定的尺寸,跟奏折全是一樣的準規矩的,各省全一樣。奏折長七寸二分,折匣長八寸八分,奏折寬三寸六分,奏折竟寸四分,這是一定的規矩,絲毫不準差錯。邱師爺把折匣放好,先把匣底的黃綾棉墊鋪好了,把奏折放在裏麵,上麵也有一層綾棉墊,把這層綾棉墊蓋在了夾板上,然後才把折匣蓋掩上,又用一件黃綾包裹把折匣包好,這才端端正正地擺在了案上。哈元善將軍向邱師爺道:“老夫子多辛苦了,請您快去歇息吧。”邱浣溪道:“將軍也該安歇了,明日尚需早朝陛見,晚生告辭了。”將軍欠了欠身,相送道:“老夫子明日靜待喜音吧。”當時邱師爺向將軍一揖告辭,門外為伺使的差弁,掌著紗燈引導著這位老夫子。
將軍這座行轅,本是兵部的點兵處,文已發置多時,裏麵地勢頗為軒敞,往主簽押房到文案上,隔著兩座廠所,一排庫房,經從一條極長的箭道上經過。這位邱老夫子才是進箭道,就覺得腦後一股子涼風,邱師爺使勁咳嗽了一聲,兩名掌燈燭的差人也覺得有一陣風吹過,跟著黑茸茸的一個圈子撲地打到這左邊的差人臉上。
這差人不禁失聲喊起來,邱老夫子忽然叫道:“我的帽子哪裏去了?”差人用燈一照,掉在地上,正是老夫子的珊瑚結,鏡碧璽的便帽,左邊那差人忙給拾起來,遞給老夫子道:“師爺的帽子,怎麼會飛到張升的臉上?”邱師爺連說:“怪哉怪哉!”趕緊把帽子扣在頭上,向差人道:“沒有事,不要瞎說,快走!”差人也不言語,心裏直嘀咕,看著黑暗處越像有人影晃動似的,兩人倒著班地咳嗽著。邱師爺是最怕差人們不守規矩,一聽這兩個差人一遞一聲地咳嗽,遂問道:“張升、李福,你們兩人大概全有病吧?一定是溫熱悶在心裏,又感冒了風寒,才這麼咳嗽,趕緊治吧,看轉了別的病。再說這樣當差也不像話呀!”
李福答道:“跟師爺回,我們沒有病,不過這座行轅,大約不大幹淨吧。怎麼我們覺著直起雞皮疙瘩?又像有人在後麵直撲我們腦袋。”邱師爺嗬斥道:“胡說!不許你們胡言亂語,怪力亂神子不語,你們不懂麼?差事越當越回去了。”李福被邱師爺這一申斥,不敢再辯別,隻有連答了兩聲:“是是。”轉身沒走了幾步,李福就覺著腳下有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一絆,撲通一聲,來個嘴按地,紗燈也摔滅了。張升忙趕過來,用燈籠照著道:“你怎麼走路這麼不小心?幸虧這是跟師爺當差,什麼事會有個擔待。要是伺候將軍,來這麼手兒,饒挨摔,還得挨一頓軍棍。”
李福一邊往起站著,一邊說道:“你這全是廢話,挨摔誰還願意呀!差點沒把門牙摔掉了,嘴跟後全破了。”李福一個勁抱怨著。邱師爺嗬斥道:“你們也太隨便了,還不快走等什麼?”張升忙答了聲:“喳。”李福也不敢再言語,跟著往裏走。好在這條箭道已走過一多半,前麵不遠,就到了有技勇兵駐守的地方了。邱師爺別看嘴硬,心裏也覺悸然!三人不約而同地全是緊著走,眼看已出箭道口,邱師爺剛往箭道口外邁了一步,忽地覺著辮子被人牽住,自己走得興衝衝的,突被這一牽,險些把辮子給捋下去。邱師爺“啊!”了一聲,一咧嘴,站住腳厲聲喝問:“什麼人大膽?”趕到回頭一看,任什麼沒有,不由渾身冷汗,張升、李福聽見師爺這一聲,全站住回身問:“師爺,怎麼的了?”
邱師爺被差人這一問,想到自己才因為他們見神見鬼地嗬斥他們,自己此時也這麼鬧起來,麵子上太難堪,隻好答了聲:“沒有什麼,走!”張升舉著燈籠見師爺的臉色全嚇白了,就知師爺是已經看見什麼怪異事了!隻是師爺不肯說,也不敢再多問。趕緊一同出了箭道,這裏也是一道院落,一排敞廳似的房子,作為文案處。邱師爺三腳兩步進了屋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隻是怔著。屋裏還有兩位書手在這裏值差,一見邱師爺的神色頗異,麵色蒼白,兩眼發直,呼呼帶喘,兩人心想:“邱師爺這情形可不好,別是在將軍麵前受了什麼窩囊氣,別再得了中風不語。”心裏雖是這麼琢磨著,可不敢隨便地問。
沉了一刻,邱師爺才長籲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兩位書手,隨招呼道:“子珩、少章,你們看什麼事全有,我曆來不信妖異之事,今夜算叫我遇上了。”這兩位書手,全給邱師爺遞過門生帖,鹹以老師呼之,此時兩人恭恭敬敬侍立一旁。吳子珩答道:“老師看見什麼了?”邱師爺把方才在箭道裏情形說與兩人,更說到辮子被扯的情形,隨說:“幸虧我趕緊站住,要不然這條辮子非掉不可了。”說到這,無意中想把辮子抄過來看看是否散亂?哪知從肋旁往後伸手,竟抓空了,翻回手來又從頸旁伸過手去,倒是把辮子摸著了,這一下子可把邱師爺急著了,失聲道:“可不要了我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