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楊小姐來了

春之晨，那和煦的陽光照射到大地上來，益見得天色晴麗。醫院裏四周聲浪也很沉寂。宋愛新仰臥在病榻上，瞧著床上的陽光，若有所思。此時他已被華醫生施行手術，把小腿骨接起來了。當然有些痛苦，但尚能忍耐得住。不過他是一個活動的人，便覺得非常寂寞。他想起玲玲時，玲玲的倩影就好像湧現在他的眼前。同時他心裏怨恨起來了。他怨恨玲玲已知道我受了傷，在此醫院醫治，為什麼不到醫院裏來探望我一遭呢？可見我這個人完全不在伊的心上了。他這樣想著，隻聽陽台上有嘰咯嘰咯的革履聲，接著有嬌聲問道：“被汽車撞傷的宋先生可在十八號裏嗎？”他一聽便知是玲玲的聲音，頓時心裏大大快活，恨不得爬起來去招呼伊。但有一個院役已領到病室前，玲玲走將進來，愛新手舉起，喊一聲“玲玲，我在這裏。”玲玲竟如小鳥般撲到他的病榻前來，軟綿綿的柔荑已握在宋愛新的手掌裏。宋愛新的一顆心頓時又被這活磁石牢牢吸住，忘記了他身上的痛苦，真好像一杯甜蜜蜜的水，送到自己的嘴唇邊。

宋愛新笑嘻嘻地向玲玲身上一打量，見伊今天身上穿了一件淡紅色的軟綢旗袍，細窄的腰身，益顯出全身的曲線美來。而且妝飾得很清麗，一雙烏黑眼珠的妙目，向他凝視著。他就忍不住說道：“玲玲今天我見你更因為是快活，在我心裏有說不出的感謝。因為你能不忘記而特地跑到這裏來探我，可知你的芳心關切了。”玲玲笑了一笑道：“昨天真是不巧，你忽然會被汽車撞倒的。你送到醫院裏來的時候，我急得一些兒主意也沒有了，隻得回店去，差人到你府上報告這個消息。但我昨晚隻是想念你，不知危險不危險，一夜沒有睡眠，所以一清早就跑來看你了，你府上有人來看你嗎？”宋愛新道：“我母親和妹妹昨晚已來探視過了。”玲玲道：“幸虧我昨晚沒有來，否則見了她們，令人羞答答的如何是好呢？”宋愛新道：“是做什麼你要害羞呢？你見我也害羞嗎？”玲玲低著頭一笑，頰上立刻紅暈起來。宋愛新把伊的手緊握了一下，然後放開來。

玲玲側坐在床沿上，一手反撐著，宋愛新把到醫院醫治的經過詳細告訴一遍。伊就說道：“宋，這還是你的便宜。你隻要在院中好好療養，不久便可痊愈的，可說是不幸中之幸。”愛新道：“當然，現在隻有這樣辦法，但我一個人住在醫院裏，寂寞得很，如何是好？況且我的學業也要荒廢，缺課的日子一多，將妨礙我的學分。”玲玲道：“你這樣聰明的人，日後總可以補足的，不必多慮。至於在院中寂寞，看看書，讀讀報，也好消遣。”宋愛新道：“沒有人伴我談話，如何是好？尤其是你使我更忘不掉的，因為我在這時期中，勢不能再到你店裏來了。”玲玲將一手撫著床沿，低聲說道：“最好到醫院裏來陪伴你，使你不感覺寂寞。隻因我店裏的賬務非常之忙，實在分身不開。但我為了你，無論如何，天天早晨必到這裏來探望一遭。今日就算是第一天。”宋愛新聽了這話把一手加在自己額角上，行了一個敬禮，說道：“玲玲你能如此更使我感激了。但望你不要失約，每天能有一小時伴我，也足夠了。”玲玲道：“決不失約。”宋愛新道：“拍一下掌如何？”玲玲笑道：“你不相信我嗎？”遂伸出伊的手掌來。宋愛新看準伊的掌心輕輕拍了一下。玲玲也很快地反轉手掌向愛新手掌裏一拍，發出清脆的響聲來。二人不覺相視一笑。

女看護托了一杯藥進來，玲玲立即站起身。那女看護向玲玲瞧了一眼，也不說什麼，便把藥水遞給宋愛新喝。愛新喝過後伊就拿了杯子放在盤裏，回身走出室去，又對玲玲很注意地看了一看。玲玲等到女看護去後，依舊坐在榻邊向宋愛新說道：“這女看護就是伺候你的嗎？你瞧伊很擺架子的，看了我睬也不睬。”宋愛新笑道：“這種人本來如此的，你莫要生氣。倘然你做了看護，我想有一百個病人倒有一百零一個會歡迎你的。”玲玲道：“你這話怎樣講的？至多一百個病人歡迎我，怎麼多了出來呢？”宋愛新說道：“病人必有探望的人，探望者見了你，也要歡迎，不是便能多了出來嗎？”玲玲笑了一笑。宋愛新又道：“昨天我本想同你多遊些時候，卻不料遭逢著這個飛來的禍殃。幸虧還是撞倒了我，倘然撞壞了你，教我怎樣對得住呢？”玲玲道：“別這樣說，總是一樣的，現在撞傷了你，我心裏也覺得非常憂愁。最好大家都不要受傷，快快活活地在一起玩。”宋愛新把手一拍道：“對了，不過我和你將來仍可以一起快快活活的。我隻望我的腿骨早一日好，便可早一日出醫院。”玲玲道：“現在你的醫藥費是自己出的呢，還是教那個坐汽車的人賠償？他們這些有閑階級坐了汽車在馬路上橫衝直撞，看得人命如草芥一般輕，倘然昨天你被碾死了，不是徒然做枉死城裏的鬼嗎？豈不可恨！”宋愛新道：“不錯，但是昨天的事也是我自己魯莽，走錯了路線以致被撞，這樣辦法還算是漂亮。”玲玲道：“是一個頂摩登的小姐嗎？你可曾照見伊？”宋愛新搖搖頭道：“沒有沒有，因我醒來的時候隻有那女看護在守，他們早已去了。但我聽女看護說是什麼楊彤芬小姐，家裏很富有的，伊的父親是廣東很紅的要人呢。”玲玲別轉臉去說道：“那麼是一位千金小姐。”

隔了一歇，玲玲告辭欲行。宋愛新道：“你不可以再坐一會兒嗎？”玲玲道：“店裏事情很忙的，我母親又不識字，一切都需要我，倘然遲遲不歸，伊就要怪我的。我明天再來看你吧。”一邊說一邊立起身來，剛要和愛新握手，忽聽門外腳步聲，那看護又走了進來，對宋愛新很鄭重地說道：“楊小姐來了。”說話時，革履聲中一陣香風，從室外走進一個華麗動人的女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