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樂極生悲,變起不測,宋愛新被這輛雪佛蘭撞倒在馬路上,汽車夫急忙刹車時,宋愛新早已暈厥過去,地上淌著鮮血。玲玲在後趕到,見宋愛新已遭禍殃,連忙跳下自由車,高聲呼救。巡捕和馬路上的人見汽車肇禍,一齊趕來,頓時搭成了一個圈子,巡捕向汽車夫問話。車門開時,走下一個很摩登的女郎來,燙著飛機式的頭發,兩頰塗著紅紅的胭脂,身上穿一件花花綠綠的喬其紗長旗袍外麵罩著短大衣,足踏革履,手指上套著一隻光閃閃的鑽戒,香風四溢,一望而知是富家名媛。伊走到宋愛新麵前,低著頭,仔細瞧了一瞧,說道:“這個人很危險了!當送醫院。”此時巡捕已向汽車夫問明白了肇禍原因,知道過失不在開汽車的一方麵,而是受傷的自己駕駛不慎。那女郎又從手皮夾裏取出一張名片,交給巡捕,說道:“此刻由我們把受傷的人送到仁濟醫院去醫治,捕房如有傳訊,我可以叫汽車去來便了。”巡捕點點頭,遂抄下汽車號碼,幫著汽車夫將宋愛新舁上汽車,預備送到仁濟醫院去。那女郎回身上車,又對玲玲看了一眼,也不去向伊多說,旁觀的人漸漸散開,喇叭一聲,汽車從人群裏鑽出來,飛也似的向東麵疾駛而去。
這輛汽車已望不見了影子,玲玲卻依舊扶著自由車的車柄,呆呆地站在那裏,瞧著那地上的一攤血漬。那巡捕見了伊的情狀,便過來問道:“你姓什麼?那受傷的是不是你同伴?”玲玲答道:“我姓唐,受傷的姓宋,是我的鄰居。”那巡捕瞪著眼睛說道:“那麼你為什麼不早說,宋家住在哪裏?”玲玲道:“同孚路大中裏。”巡捕道:“你可以去告知姓宋的家族,說他自己在外駕駛自由車不慎,被人家汽車撞傷。那家姓楊的是廣東某要人的家人,現在由他們送到仁濟醫院去了。姓宋的受傷在腿部,諒不致有性命之憂,他們可以去探視的。”玲玲答應一聲,遂將地下的自由車交給巡捕,她自己仍坐了自由車,從夕陽影裏駛回家去。但是來的時候影兒雙雙,輪兒滾滾,很是快樂。不料逢到了這個飛來橫禍,變得垂頭喪氣而回,豈是始料所及的呢?伊回到了車行前,和車行中人說了,叫他們自己去靜安寺路領回車輛。伊遂帶著愛新的自由車走回“甜蜜蜜”店裏,這時店中正有幾個主顧在那裏買糖果,櫃台裏不見了活磁石,大家都有些悵惘,以為今天不巧,沒得眼福。現在見玲玲翩然而入,大家的目光都向伊望射,但伊心裏正有重大的憂愁,所以臉上不能再露出平時的笑容。放去車兒,一直跑到裏麵。伊母親見伊獨自回家,而且出去得沒多時候,覺得有些奇怪,便問愛新在哪裏。玲玲把這事告訴了母親。伊母親說道:“啊喲!你們出去鬧了一個亂子出來,這件事不能不去告訴宋家的。但又怎樣去告訴呢?”母女倆商量了好多時候,遂叫了一個店夥進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地去說。店夥會意,奉命到宋家去報告這個惡消息了。
宋愛新從迷惘中醒過來,見自己在醫院裏,病榻之上,旁邊站著一個白衣服的女看護,電燈的光照射到他的臉上來,使他知道白日已逝,黑夜到臨了。他定了一下神,腦海中仔細想一想,便想起方才被汽車撞倒的樣子,但是自己怎樣來到這個醫院裏,卻完全模糊不能明了。玲玲又在哪裏呢?大概那時候伊在後麵,必瞧見我受傷的,不知伊可曾到我家裏去報告消息?又不知伊怎樣去說?因為自己和玲玲出遊家裏人是不知道的。我母親不要錯怪伊的嗎?唉!真難為了玲玲!他這樣想著,忘記了自己腦中依舊占據著一個玲玲的倩影,和方才駕車飛駛一瞥間的情景。忽聞有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索。
清脆的聲音便是那女看護發問,因為伊瞧見受傷者業已蘇醒,所以對他說道:“宋先生,你醒了!很好。小腿上覺得怎樣?”宋愛新被女看護一句話提醒了,頓時覺得腿上十分疼痛,身子轉動不得,又向伊問道:“我的腿骨是不是已折斷了?誰送我到此的?此處是什麼醫院?”女看護走過來,對他說:“這裏是仁濟醫院,你受傷後是由楊彤芬小姐送來救治的。你的小腿骨果然折斷了,但是不要緊的,我們醫院裏的華醫生是骨科聖手,一定能夠把你醫好。他已代你看過傷處,業已包紮好,消過毒,明天即可施用手術塗了石膏接起來。”宋愛新皺皺眉頭說道:“這樣我要有好多時不能動彈了。”女看護微笑道:“這一些小苦頭總要吃的了。宋先生,你沒有碾斃在車輪下,做枉死城的冤鬼,還是你的便宜哩。況且方才楊小姐已向院中說明一切醫藥費完全由伊負責。你隻要安心在此療養,便是了。”宋愛新問道:“楊小姐是什麼人?我不認得。”女看護笑笑道:“楊彤芬小姐你不認識嗎?伊是本埠有名的上海小姐。她的父親楊無任是廣東最紅透的要人,所以伊是一個富貴之家的名媛,交際很廣的。你就是被伊坐的汽車所撞倒,但這是你的駕駛不慎。伊把你送到這裏來,也可說是一段美意啊。”宋愛新聽了女看護的話,腦子裏似乎沒覺得以前曾耳聞楊彤芬的芳名,不過沒有見到伊的人,原來自己是由伊送到醫院裏來的。他這樣想著,女看護又對他說道:“你閉目靜養著,我去報告醫生。”說罷,回身走出去了。
一會兒那女看護已伴著一個高大身材的醫生走進室來,想就是那位骨科聖手華醫生了。華醫生代宋愛新診過脈後,又問了數句,便對他說道:“今晚我們就要代你施行手術,接骨後你隻要在院中好好療養,不久便可恢複原狀的。施行手術時,用了麻醉劑,你盡管放心。”宋愛新點點頭。於是華醫生又吩咐女看護在九點鐘敲過後,可以預備把他舁去施用手術,遂走出去了。院中已到晚飯時候,女看護問宋愛新可要吃什麼,宋愛新覺得吃不下,隻喝了一些開水,忽見他母親和妹妹惟新一同來了。相見後,他母親說道:“方才‘甜蜜蜜’糖果店裏有人來說,眼見你坐自由車被汽車撞倒,送往仁濟醫院去了。我就急得什麼似的跑來看你,不知到底怎麼樣?”宋愛新便含糊地說了一遍,勸他的母親不要發急,沒有把真的事實告訴出來。他母親見兒子雖然受傷,尚無性命之憂,院中看護周到,所以心中稍覺安慰。坐了多時,宋愛新教她們安心回去,不必多慮。他母親隻得和女兒回去了。於是宋愛新閉著眼,仰臥在榻上,靜候華醫生來代自己施行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