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約在數月之前吧,甜蜜蜜糖果店裏每逢星期六、日常有一個西裝美少年來喝咖啡茶,別人總有朋友的,他卻隻有一個人,拿著些書報看,必要坐上一二個鐘點方去。臨去時又買了許多糖果,付賬時他的一雙曼妙的目光,往往射到賬桌上的玲玲,因為他也不能逃出磁石吸鐵的範圍,不由自主地必向玲玲一看再看。玲玲見了他,也覺得眼前一亮,和別的主顧有些不同,便報以一笑。他來得熟了,玲玲在他吃喝咖啡茶的時候,便拿著手冊去請他簽名。美少年取出一管派克自來水筆,寫著一句“願花長好月長圓”,旁署愛新敬題。又寫了一頁英文,可稱得中西合璧。玲玲接過去說一聲謝謝。恰巧這時候顧客稍清,座旁也沒有他人,少年便把左首的椅子拖開來說道:“小姑娘倘沒有事,請坐一會兒如何?”玲玲不以為忤,側身坐下,店夥很知趣地又送上兩杯咖啡茶。少年見玲玲雖然坐著可是低倒了頭,拈弄桌布,含情脈脈,默然無語,便喝了一口咖啡,輕輕問道:“姑娘姓唐嗎?芳名可是玲玲?”玲玲抬起頭來囅然一笑道:“你既知道我的姓名,為什麼再要問呢?”少年給伊這麼一說,不由笑起來道:“我錯了。請問你以前在什麼學校讀書?”玲玲把手支著香腮答道:“我不過在小學畢業,沒有受著高深的學問,母親卻要我來相助店務了。”少年點點頭道:“當然很可惜的,不過你們這個糖果店有了你在內張羅一切,便覺得營業日隆了。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緣故?”玲玲道:“我不知道呀。”少年道:“你是一塊又香又甜的糖,所以你家的糖果都是香而且甜了。”玲玲搖搖頭道:“你不要胡說。我是一個人,並不是糖,你們不能出錢買我去當作糖吃的。”少年拍手笑道:“你還是不明白哩。我說的是用譬喻,你是一塊無價值的糖,將來不知誰能出錢買你去。你姓唐,不也是糖嗎?你可喚作玲玲糖。”玲玲撲哧一聲笑起來道:“虧你想得出這個名兒,我若是糖請你吃可好?看你可能把我一口吞下肚去。”少年聽了這話,更是得意,顛頭播腦地說道:“玲玲,你願意給我吞下肚去嗎?我真是豔福不淺了。”玲玲聽了,也俯身在桌子上哧哧地笑個不住。少年給伊這麼一笑,笑得他六神無主,周身癢癢的不知所可。隔了一歇,玲玲抬起頭來,帶笑問道:“你貴姓啊?我還沒有問你呢。”少年答道:“我姓宋名愛新,就住在這裏同孚路大中裏內。所以到你店中來喝咖啡是再便當也沒有的。”玲玲點點頭,又問道:“宋先生,你在哪一學校裏讀書?我瞧你必然是個大學生。”宋愛新道:“你果然猜得不錯,我在江灣一個大學裏肄業,明年快要畢業了。”玲玲道:“很好,我請你吃糖。”說罷立起身來,走到外邊櫃台上,向一個玻璃瓶裏抓了一把杏仁巧克力,姍姍地走到少年身邊,放在桌上說道,“你吃這個甜不甜,還有杏仁在內,香不香。你坐一刻兒去,我要寫賬,不能為陪。”宋愛新忙對她一鞠躬說道:“謝謝你了。但我要吃的是玲玲糖,不知你……?”玲玲向他緊瞧了一眼說道:“你等著吧。”笑了一笑,走回她的賬桌去了。這時店中來了不少主顧,大家頓時大忙,座上又擠極了。宋愛新坐了數分鐘,把巧克力放在衣袋裏,走出店去,又對玲玲霎霎眼笑了一笑。玲玲正在寫賬,也向他微微一笑。
宋愛新回到他家裏後,他的心魂仍係在這裏玲玲姑娘的身上,大有神魂離舍的樣子,可知這活磁石的魔力不小了。從此以後,宋愛新時常到甜蜜蜜來喝咖啡茶,隻恨他寄宿在校裏的,不能天天去和玲玲見麵,隻好在星期六星期日這兩天來做座上客。玲玲見了宋愛新,芳心中也覺深愛其人,勝過其他一切儇薄少年,所以特別假以辭色。每逢宋愛新來時,伊必要抽空走來招呼。宋愛新自然心頭十分溫馨,覺得非玲玲不歡。日久月深,宋愛新做了入幕之賓,彼此無話不談。玲玲的母親也和他相稔了,探知宋愛新家中隻有一個母親和一個幼妹,他的父親是遠在雲南監務稽核所裏任職的,家道也不錯。宋愛新今年二十一歲,豐姿翩翩,是一個摩登少年,尚未和人訂婚,因此玲玲的母親也很願意自己的女兒和伊相親,倘能締結良緣,宋愛新果是心目中滿意的乘龍佳婿了。
這天因宋愛新隔日和玲玲預約一同出去坐自由車的,玲玲等候多時,不見他來,心裏便覺不耐,所以他來後,便跟著一同出外。宋愛新自己有車子的讓給玲玲坐,他到臨近一家車行裏去租了一輛自由車,兩人一前一後地踏向靜安寺路而去。宋愛新的自由車技術很精,玲玲是最近跟他學習會的,能夠一起在馬路上行駛,頗非容易。夕陽影裏,車輪飛滾,人影在地,微風吹來,飄飄如仙。宋愛新踏了一段路,前麵已近靜安寺,他就腳下放慢一些,讓玲玲的車子追上,相並而行,且行且談,歡笑自如。宋愛新道:“這裏雖然比較清曠一些,可是仍覺無山水之樂。放了暑假,和你同去杭州一遊,在西子湖邊白堤上駛行自由車左顧右盼,風景可人,快樂得多了。”玲玲點點頭道:“我也這樣想,你準伴我去嗎?”宋愛新道:“當然。”玲玲見前麵車輛稀少,伊就說道:“待我放快一些,試試看。”便將雙足緊踏。車子如飛地向前駛去,宋愛新仍是慢慢地落在後麵,等到兩車相距一箭多遠,宋愛新突然追上去說道:“我來了,你看我吧!”一刹那已超出玲玲的車子三丈之外,回轉頭來帶著笑,一手向玲玲招招道,“你能追上來嗎?”話猶未畢,斜刺裏一聲喇叭,飛也似的駛出一輛新式的雪佛蘭,向宋愛新的自由車前撞過來。宋愛新正回轉頭講話,車子仍向前來,一時不及避讓,連人帶車跌倒地上。